第一章 星遙去月相隨(1)
第一章 星遙去月相隨(1)
她是一條龍。
她叫月。
她的妹妹也是一條龍。
她的妹妹叫星。
如果不是上古之神立下的那條規矩,她們本可以繼續在神域過著無憂無慮的每一天。
月見過人類。
有時候她和星會偷偷去人間,不過隻是待在雲海中。
那些人類,身外沒有鱗甲,身內沒有神力,看上去脆弱、笨拙又渺小。
明明並沒有什麽值得龍去守護的,可是,上古之神的命令沒有龍敢違背,那就是在必要的時候,龍必須站出來守護人類。
她想過很多次為什麽。
明明龍才是上古之神的後代,人類不過是神的玩具罷了,為什麽要讓龍去守護人類呢?
沒有龍能為她解答,所有的龍隻是讓她謹遵神諭,懂得感恩。
那該如何守護人類呢?也沒有龍知道。
反正月沒見過任何龍守護人類。
於是她以為,保持對上古之神命令的虔誠,是她們成為這世間無可匹敵的存在,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
直到那一天,月才領悟到,作為一條龍,她要付出的代價,或許不僅僅是那一個唯一。
她本不該帶妹妹去神域的禁地的。
可是從未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她們,縱然已經存在了千年,也依然是孩童心性,愈是不準,便愈想逾越。
她們是龍,祖母說過,天地間,隻有龍的神力最盛,她們沒什麽可怕的。
神域雖廣闊,景色旖旎,但待久了,終是無聊。
禁地有許多有著奇怪花紋的石柱,她喜歡和妹妹繞著柱子飛,猜柱子上的圖案,或是比賽誰不碰到柱子遊得快。
那一天,她們怎麽都沒想到,那石柱圍著的中心,會忽然出現一個光球。
星好奇,上前觸碰,月阻攔不及,眼見著星就被光球吸了進去。
月向吞噬了星的那個光球衝過去,卻被光球彈開,撞在了石柱上。
柱子沒斷,但月與妹妹星的聯係從那一刻起,就徹底斷了。
光球消失了,妹妹也不見了。
月的身邊從此沒有了星。
祖母說,那光球,就是來自人類的召喚。
月的心裏本是擔憂,聽到此處,擔憂就沒了,反生了羨慕。
受了人類的召喚,那星就是去了凡間,那個她們會偷偷看的地方,星將和人類近距離接觸,想必是會比待在神域要有趣的。等星回來以後,一定要讓她把去凡間的經曆從頭到尾說給自己聽。
但祖母神色凝重,上一次祖母露出這個神色,是月和星不小心闖入了神域那片黑暗中的事情被祖母知道的時候。
月問祖母,難道人間與神域的那片黑暗一樣,是充滿危險的嗎?她記得祖母當時就是這麽對自己和星形容那片黑暗的,但她不明白,她們可是龍啊,龍有什麽需要懼怕的東西嗎?
祖母沉默不語。
月說那就由她去凡間把妹妹找回來,祖母卻歎息:“凡是接受了召喚的龍,必須聽從召喚之人的命令,一旦違抗,龍就會受到反噬,輕則失去所有記憶,再難以回到神域,重則直接灰飛煙滅,消失於天地之間。”
這件事沒有龍提過,月從來也不知道,星也不會知道。
“那如何才能再見到星?”月一向柔順的表情變得猙獰。
祖母望望遠方,輕聲說:“除非是那人願意放她回來。”
“人類為什麽要召喚龍?”月還是不明白。
“許是有了什麽他們無法應付的難處。”祖母垂頭。
“以前,有龍被召喚去嗎?”月問。
祖母猶豫了下,點點頭。
“那條龍回來了嗎?”月緊緊盯住祖母的眼睛。
“沒有,”祖母的聲音帶著滄桑:“那條龍就是你祖父。”
“為什麽?他們遇到了什麽,需要兩條龍?”聽到祖父也在凡間,她的心稍安了些。
“世間不可能同時存在兩條龍。”祖母輕輕地說道。
她看著祖母,心中先是訝異,之後就充滿了恐懼,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恐懼。
凡間有什麽,能將她們毀滅?她們可是世間無可匹敵的存在啊。
祖母對凡間之事,什麽都不知。
不去叨擾人類的生活,亦是龍的守則,當然也是因為,龍從未把人類放進眼裏。
不放在眼裏的生物,自然沒有必要去了解。
祖母以為自己的配偶總會回來神域的。人的生命短暫,但龍能活千秋萬載。
直到星被召喚而去,祖母才意識到,自己的配偶再也不會回來了。
祖母震驚,但信任上古之神的安排,雖心有戚戚,卻還是選擇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任何的質疑都是對上古之神的褻瀆。
但月不像她的祖母。
月不甘心。
我一定要讓星回到神域。她暗自下了決心。
她去了神域的盡頭,那裏是一片黑暗。
是祖母說過充滿危險的地方。
黑暗裏總會有未知的危險,但她是無可匹敵的龍,所以她不怕。
於是這黑暗裏除了危險,還有了平日裏無可觸及的東西,那東西有她想要的答案。
那條蛇一直盤踞在黑暗裏。
它從凡間來,它的身上都是墮落的氣息。
不知為何它可以待在神域,雖然是神域的盡頭,雖然是神域最黑暗的角落裏。
它是神秘的存在,但沒有龍願意給它一個眼神。
還是那句話,無可匹敵的龍不會有了解任何其他生物的欲望。
“蛇,我有問題想要問你。”月明明是有求於蛇,語氣卻居高臨下。
那條蛇碩大的身影在黑暗裏難以辨清,月隻聽得它嘶嘶了幾聲。
月等了半晌,歎了口氣:“罷了,你不過是一條蛇。”
“慢著,你拿什麽換。”黑暗中,一對泛著綠光的豎瞳瞪住了她,明明說的是問句,語氣卻似在命令。
月愣了。
換?
“我要一片你的龍鱗。”蛇主動說。
月想也沒想,伸出爪子,從自己的身側扯下一片龍鱗來。
不是不痛的,實際上,這個動作幾乎讓她痛得呼吸不上來。
眼淚盈滿她的眼眶,但沒有流出來。
龍從不流淚。
她把那片龍鱗丟進黑暗中,銀色的光芒劃開了黑色。
蛇龐大的身軀遊到了龍鱗上,光芒消失了。
“你想問什麽。”蛇的語氣仍是陳述而不是質詢。
“人為什麽要召喚龍?”月問。
經曆了撕扯龍鱗的痛楚,她剛才的盛氣已經少了許多。
蛇又嘶嘶了兩聲,緩緩而柔和地挪動著它的身子。
“為什麽?當然是因為貪婪。”蛇低沉的嗓音在月的耳畔回蕩。
“貪婪?那是什麽?”月不明白。
“一種可怕的欲望。”蛇的語氣輕巧,但卻字字如雷鳴在耳畔。
可怕。她隻聽到了這個。
“我如何才能救星?”月急急地問,之前的居高臨下已經蕩然無存。
“你救不了。”蛇說。
“我去凡間。”月說。
“不是不可以,但你強行帶走她,她必定會灰飛煙滅。”蛇說。
“那,我,去求那個人。”月沉默了半晌,遲疑著說。
“我剛才說什麽來著?你忘了?可怕的欲望啊,你的哀求隻會像霧氣一樣,風一吹就散了。”蛇眨了眨眼。
貪婪。月在心裏反複咀嚼著這個詞。
每日她都會去禁地,盯著那堆石柱圍著的中心。
她的祈念變了,起初她盼與星團聚,現在她盼星一直活著。
如何判斷星還活著,就是這石柱圍著的中心,不會出現光球。
她也還是會偷偷去人間,躲在雲裏,渴望能遠遠地看到星,哪怕隻有一眼。
但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
星去了凡間,就如同水滴落入了大海。
月也會時不時去找蛇。
在蛇那裏,用她身上的鱗片,換凡間的故事。
為了星,她開始嚐試去了解那群她之前從來瞧不上眼的生物,即使總是要忍受扯掉龍鱗的痛苦。
蛇很會講故事,她經常聽得入迷。
月開始明白什麽是愛,她對星就是愛。
她也開始明白什麽是貪婪,她想聽更多的故事,就是一種貪婪。
“那我不是和人差不多?”月問。
蛇嘶嘶兩聲,眨眨眼。
“當然,你是上古之神的後代,而人是上古之神造出來的,理論上來說,龍與人,都是上古之神的孩子。”
月一聽,怔住了。
“那你呢?”她問蛇。
“我隻是,意外。”蛇把腦袋放在它蜷起的身子之上。
“為什麽你可以來神域?”有一天月終於鼓起勇氣對蛇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一直不敢問,是因為與蛇待得越久,越覺得它與龍也沒什麽差別。
這個問題一問,便是瞧不起它。
但好奇心終於還是戰勝了禮貌。
“也隻是,意外。”蛇不以為意地晃晃腦袋。
“是怎樣的意外?”月瞧蛇不介意,便膽子大起來。
“一條去凡間的龍,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蛇慢慢地說道。
“是我祖父嗎?”月瞪大了雙眼問道。
蛇搖搖頭。
“比你祖父還要早些。她把神力都給了我,我就來了這裏。”
“那條龍呢?”月問。
“神力都給我了,她自然就灰飛煙滅了。”蛇說得平平淡淡。
月怔怔地看著蛇,眉頭擰起來。
“那條龍為什麽要這麽做?”月問。
“我也不知道,我在這裏想了很久,我還是不明白,我以為你可以為我解答。”蛇的眼睛眯起來。
月張著嘴巴看著蛇,呆了一會兒。
“不,我解答不了,我不知道。”半晌她才說話,心裏忽然五味雜陳。
“起先我以為那條龍是救我,後來我覺得那條龍是為了懲罰我。”蛇又把一對豎瞳瞪大了。
“為什麽這麽說?”月的聲音裏有些怒氣。
“我得了那條龍的力量,就隻能待在這裏,上不得下不得,哪裏都去不了了。我沒有自由了。”蛇說著,慢慢地朝著月遊過來。
月已經探進黑暗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光明退去。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和人類一樣貪婪。”她說。
蛇停住了遊動,瞪著它綠色的豎瞳看了月一會兒。
“你走吧,不要再來了。”蛇說。
月走了,並且她再沒有去找蛇。
本來,也許過幾天她與蛇會彼此諒解。
但翌日,她就在石柱圍著的中心看到了光球。
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光球。
她開始明白,什麽是仇恨了。
她把爪子放在了那個光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