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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22章】番外,君似7江樓月

  第71章 【第22章】番外,君似7江樓月


    那一年的冬天, 江南下了一場雪。


    “江南雪,輕素剪雲端。”嗓音嫩如春柳的歌女輕輕地吟唱著,天邊碎雪如絮, 儂儂軟語似飄在天際的雲,“瓊樹忽驚春意早, 梅花偏覺曉香寒。冷影褫清歡。卻道遠山雪, 鵝絨披蓋白眉梢,暮雪催人老。袖藏萬裏雲,步踏千重山,將軍啊——汝, 隻影向何方?”


    一衣帶水的小舟之上,有出行的公子被歌聲吸引, 忍不住回首張望, 揚聲清唱:“悲曲唱何人?聲淒冷寒江。”


    那唱曲的歌女回眸,撐船的竹竿輕輕一撇, 小舟便如遊魚般遠遠飄去,隻剩她如泣如訴的低唱:“唱那宋家女, 巾幗紅顏將。”


    遠行至此的公子微微恍然,他正是為了這位巾幗紅顏將而來, 聽說她葬在了江南:“將軍在何方?”


    “是啊, 將軍在何方?”


    歌女不答,又繼續唱了下去, 歌聲宛轉悠揚, 卻不再有悲傷。


    有人打馬橋邊過, 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聽到那歌女的吟唱, 忍不住“嘖”了一聲。他在這場柔軟的冬雪中緩緩吐出一口白霧, 想不明白江南到底有什麽好,好到讓那個女人念念不忘,連死後都想著葬在江南。


    在他的記憶裏,京城的冬天總是寒風凜冽、大雪封城,京城的百姓總是會在入冬前準備好足夠一家人吃的口糧,囤積好成堆的柴火,然後在冬天閉門不出,一家子窩在炕上,編織一些小物件,賣給富人賺些小錢。北地的雪是冷冽的、刺骨的,若說江南水鄉的雪像柔婉嫋娜的女子,那北地的雪便是打熬著錚錚鐵骨的兒郎,他們慕容一氏,就是在這樣的風雪裏長大的。


    那人在飛絮般的落雪中靜靜地佇立了半晌,過了好一會兒,才抓起掛在馬鞍上的酒囊,擰開灌了一口。火辣辣的燒刀子一入口就如同鋒利刺人的刀刃,從喉嚨一路燒到五髒六腑,燒得人在大冷天裏都冒了汗。一袋路邊攤上隨手讓店家灌滿的烈酒,味道又苦又辣,擱幾年前,他是一口都不會嚐的,但是如今,他不僅喝得了這三文錢的劣酒,還能對貧民百姓的瑣事如數家珍。


    “何不食肉糜”的日子,距離他似乎太過遙遠了。


    他牽著馬繩喝著劣酒,一路走到一處臨江湖畔的院落,這處院子裏種滿了柳樹,可惜天冷了,葉子都敗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但是因為主人家的悉心打理,那樹幹看上去居然還是美的。除了柳樹,院子裏還種了幾株梅花,顏色濃豔的骨紅照水,亭台樓閣隱在錯落有致的枯枝紅梅之下,別有種幽寂脫俗的美感。


    “七爺,您來了啊。”


    “嘖。”被喚作“七爺”的青年撇著一張傲慢囂張又不討喜的麵孔,嫌棄地看著王管家那張笑出褶子的老臉,皺眉道,“那女人呢?”


    “南娘晨起看見外頭下雪了,開心得不得了,說這天氣適合小酌,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王管家樂嗬嗬地掃著枝椏上的落雪,避免堆雪壓壞了梅花,“南娘春季的時候采了許多桃花,釀了幾壇甜酒,藏了一整個年頭,非要等到入冬才肯開壇。她說這樣才能凝了冬雪的清冽,入口才有深度,不會太過輕薄。我是不懂那些風雅之事的,依七爺看,大抵是好的吧?”


    青年撓了撓耳朵,隻當自己沒聽見,將馬上的伴手禮一一卸下,抬腿便要往門外走,走到一半想起什麽,又回過頭來瞪了一眼羅裏吧嗦的老管家:“剛剛的問話你隻要回答‘她出門了’就可以了,廢話那麽多幹嘛?!”


    老管家哈哈地笑出了聲,聽著青年煩躁的腳步聲,這才慢悠悠地道:“老了老了,騎不動馬,耍不動槍,連將軍的徒兒都嫌我囉嗦了。”


    “今年的骨紅開得真不錯啊,就是不知道今年年頭,五爺還會不會過來賞花。”


    雪花安靜地落下,像那個記憶中寡言而又沉靜的人,不語也溫,自有風雅。


    青年在郊外的山上挖到了“小酌”的“南娘”,那山路修得陡峭,頂頭也隻有一座沒有香火的道觀,可謂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下了雪後,那用來鋪路的青石台更是滑得不行,稍有不慎便要摔個大馬趴。青年一邊罵罵咧咧地登山,一邊在心裏嚷嚷著一定要讓人將路重修一遍,不然年輕的時候還好說,老了還隔三差五地來爬,哪裏遭得住?


    這麽想著,又覺得讓人修這條路的兄長可能小時候被那個女人給打傻了。


    “……你看起來倒是很暖和啊。”


    找到人時,青年氣得牙根癢癢,看著那個女人團團蜷縮在厚厚的狐裘裏,戴著毛絨絨的觀音兜。她開著賞雪的拉門,屋內卻奢侈地燃著火炭,那女人就窩在拉門旁,麵前端端正正地擺著兩個青銅酒盞,一旁的小火爐上咕嘟咕嘟地焙著新酒,看上去暖意洋洋。


    天氣清寒,屋內溫暖,空氣中氤氳著桃花的甜香,縈繞在鼻尖不散,醺醺欲醉如臨迷夢一樣。


    青年的酒囊喝空了,又覺得冷了,隨手便要去拿女子對麵的酒盞。窩在那裏似睡非睡的女人卻極為敏銳,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模樣,她幾乎是閃電般出手,摁住了青年的手背,麵上浮現出些微的惱色,嗬斥的聲音卻還是細細柔柔的:“自己拿杯,別碰阿婥的!”


    “小氣。”青年撇了撇嘴,他就是想喝焙好的酒,但他也沒敢去觸這女人的黴頭,隻能自己進了屋,四處翻找酒盞。找不到酒盞,最後隻能拿了一個青瓷的茶碗,略帶粉色的甜酒倒進瓷碗裏,綠裏透紅,並不難看。


    青年抿了一口酒,掐著喉嚨幹嘔道:“齁。”


    女子冷哼:“不解風情的糙漢。”


    青年冷笑,抬杠:“那依你之見,她喝了這酒,會作何評價?”


    女子沉默了一瞬:“……口幹。”


    “這不一樣嗎!”青年一拍大腿,惱怒道,“一個字變成兩個字就會顯得風雅了嗎?”


    “你管我你管我你管我?!”女子生氣地說著,她連發怒都帶著一股柔婉的嬌憨,好似軟軟的撒嬌一樣,“阿婥就算覺得口幹也不會說出口的!這就是解風情的表現你懂嗎?阿婥不說你憑什麽說!區區一個七王爺而已,不要那麽囂張!”


    七王爺慕容錚目瞪口呆,想不明白這個天底下最囂張的女人到底哪裏來的臉麵指責別人囂張。


    慕容錚不喜歡這個女人,畢竟他的母親與這個女人有陳年舊怨,他人生中最苦的那段日子都拜這個女人所賜。雖然在燕皇去世後不久慕容錚也封了王,將已經成為太妃的淑妃接到了封地上,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隨隨便便就釋懷了過往。他不喜歡這個女人,但似乎也不恨她——他對那些跟宋清婥有關的人和事,一直都是這麽五味參雜。


    宋清婥埋在山上的一顆雪鬆底下,當今聖上在這裏修了一座道觀,準備退位之後在這裏終老。可誰知道他還沒來得及享用,那個名叫“尹南秋”的女人便占山為王,隔山差五地往道觀裏跑,都快把這裏當自己第二個家了。


    所以說,為什麽要選在江南?


    慕容錚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他不想待在那個齒輪一樣瘋狂運轉的京城,像朝堂百官一樣被那個“勵精圖治”皇帝壓榨,所以打著“遊曆”的名號,避開了家中囉嗦的老母親,盡興地四處瀟灑。走得多了,見得多了,他也漸漸變了。在勾心鬥角的皇宮裏長大,慕容錚比常人更懂揣摩人心。他作為身份尊貴的王爺,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官員熱情相迎,隻消抬眼一掃,他就知道對方腦海裏打著什麽鬼主意。


    最開始他是不想管的,畢竟跟他又沒什麽幹係。但不知道為何,每到午夜夢回之際,宋清婥的話語就像佛祖的大悲咒一樣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盤繞,令他不能安寧。他總覺得自己若是袖手不管,夜半三更就會有人從窗戶外跳進來把他一頓痛揍。他懷揣著這樣的不適,翻來覆去都睡不好。比起自己倒黴,他更情願讓別人倒黴,為了睡個好覺,他將那些打鬼主意的都送進了大牢。


    他四處兜兜轉轉,偶然回了一次京城,發現自己居然有了“錚王”的名號——風骨峭峻、剛直不阿的“錚”,與他完全不相配的名號。


    大概所有人都瞎了吧。


    兩年前,越走越遠的慕容錚遊曆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遇見了一個名叫“仰阿莎”的苗族姑娘。那火辣大膽的姑娘看上了慕容錚俊秀的容貌,險些沒一發王蠱把他留在苗寨裏當壓寨的相公。好在慕容錚幹啥啥不行,挨打第一名,使了點小伎倆逃出了大山,連帶著仰阿莎一起。沒過多久,錚王便娶了王妃,是一個明媚如水溪、清澈如山澗的苗族姑娘。


    慕容錚成婚後的生活一如既往,並沒有什麽變化,錚王妃是個比王爺更閑不住的浪子,偶爾狹路相逢,仰阿莎就會嘻嘻哈哈地跑過來揉亂他的頭發,再一陣風似的跑遠。她是一個一旦動怒、下手便沒輕沒重的小羅刹,但是她不嫌棄他是半糊上牆的爛泥,也就夠了。


    慕容錚第一個孩子出生以後,已經成為宸帝的慕容辰將那個孩子立為了太子,並抱進宮裏親自教養。


    慕容錚和仰阿莎對此沒有異議,仰阿莎是沒耐心養孩子的人,畢竟她心裏還藏著半大的孩子;而慕容錚對“自己的孩子”有種天然的畏懼,他怕自己教不好這個孩子,沒能成為一個好的榜樣,就像曾經的母妃一樣。她在時孩子無法無天,她不在了孩子便了無依靠,一朝雲端一朝泥淖,一輩子渾渾噩噩的,到頭來便悔了年少。


    如果早一點遇見那個女人,他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很快又到日子了吧?”尹南秋攏了攏身上的鬥篷,雪白的狐裘圍著她清麗白皙的脖頸,臉頰被凍出了兩團坨紅。她喝了不少酒,眼神迷離,意態閑懶,明明已經韶華不再了,她卻依舊顏如豆蔻少女,帶著被人嬌慣的綿綿柔情。


    “嗯。”慕容錚抿了一口酒,他極目遠眺,望著遠山孤鬆,眸光悠遠而又溫柔。


    那人,是在嚴冬時節離去的,所以每到她的忌日,他們總要不遠萬裏地相聚於此,贈她三杯酒。


    “我真不想見你們,真的不想。”尹南秋已經喝醉了,她依靠在長廊的柱子上,哽咽著道,“明明阿婥是我一個人的,是我一個人的……以後我們還要葬在一起的,嗚……阿婥的徒弟實在太討厭了……”


    她細細弱弱的呢喃逐漸低弱,最後便徹底聽不見了。


    慕容錚恍若未聞,麵無表情地灌了一口酒。尹南秋的桃花釀雖然綿甜,卻是當之無愧的烈酒,入口甜膩芬芳,三兩杯下肚卻會讓人醉得不省人事,與她這個人極為相似,表裏不一,柔中帶剛。


    那個人的墓碑旁還有一座無名的碑,慕容錚知道那座碑屬於誰——那個一輩子都沒理清楚自己感情的人,正如他承諾的那般,既不想做天家的皇子,也不願做亡國的血脈,他隻想當那個人的徒弟,最後以弟子之禮葬在她的身旁。


    他不理解,為什麽好好的皇室的香火不享,非要葬在這種偏僻荒涼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但他也沒準備細細思量,因為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比如說,他不明白那人為何不願娶妻,不願留下孩子;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苦心孤詣謀奪了皇位,最後卻要立他的孩子為太子;不明白那個人明明得到了“世上最好的一切”,為何還總是不快樂……


    他想不明白,正如他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懷揣著一份沉重而又難解的遺憾。


    他想起那人離去後的第二年、三人首次在此地相聚的光景,那時尹南秋還不是名滿天下的女先生“魏南薇”,慕容辰也還未將大燕的旗幟插在別國的國土之上。那時的慕容錚渾渾噩噩,不知前路何方。


    他們不約而同地相聚於此,隻為了尋找一個答案。


    但,沒有人因為她的離去而變得頹唐。


    “被將軍那樣的人期待著,怎麽可以躊躇不前,讓她失望?”王管家曾是追隨宋清婥的兵將,卻比宋清婥要年長,他看著她年少為將,立下赫赫戰功,看著她從輝煌走向落寞,又從落寞走向希望,“即便不得圓滿,即便滿懷缺憾,但想到自己曾經被這樣的一個人期待過,是不是就擁有了走下去的力量?宋將軍啊,她一輩子都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而被她選擇的人,又怎會是錯的呢?”


    那時披麻戴孝的君王垂著頭,輕輕搖晃著手中的杯盞,沉默良久,沒有接話。


    抱著酒壇喝得爛醉的尹南秋失聲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如同驪珠一樣落下。


    “因為都很貪心,又都渴望著圓滿。”


    慕容錚看了看那個搖晃著酒杯、眸光冷淡的兄長,他是嫉妒他的,因為他能得到世間所有的“最好”,就連那個女人,最先遇見的也是他。


    “瞪我做什麽?”他回頭望來,聽著身旁兩人醉後的忿忿之語,忍不住低低一笑,“嫉妒我?我還嫉妒你們呢。”一個爛到骨子裏都不曾被她放棄,一個死到臨頭都還被她庇佑著,而他就連牽住她的手都必須用著別人的名字。


    “她最喜歡的肯定是我。”尹南秋團在狐裘裏,哭得手背上全是淚跡,“我若能生為男兒……”


    “我若是沒有半身楚國血脈……”


    “我若是能早點遇見她……”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王管家看著三人,卻不知為何笑了,“大抵,這就是世事無常吧?”


    宋將軍啊,那是一個無論從她那裏得到多少、都會讓人感到缺憾的人。


    即便是“擁有著”她的燕皇,偶爾,也會有生不逢時的遺憾。


    世人總愛短暫而又易碎的事物,但天邊的明月長長久久,卻有著鏡花水月都難以匹敵的美。


    “宋將軍啊,那是一個很溫柔的人。”王管家偶爾會跟家中的小輩說起往事,說起那個刀劍一樣鋒利、雪光一樣孤清的女人,“她的溫柔藏在一杯毒酒之後,藏在冷麵與嚴苛的教導之中,也有可能,藏在一柄刻了仇敵之子名諱的劍、藏在那一撇一捺之中。”


    “宋將軍不是因為錯收了楚國餘孽為徒,所以憤而自盡了嗎?”聽著爺爺的故事,年幼的孫子揚起了困惑的臉,“大家都說宋將軍是知道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宸帝更是天命之主。她認可宸帝為王為君的器量,卻無法寬恕國仇家恨,所以她扶持出盛世的君王,卻自裁於蒼穹之下,全了大義,也全了情分……難道不是如此嗎?”


    “哈哈,或許吧。”王管家朗朗一笑,擠眉弄眼,神神秘秘地道,“但是,宋將軍——可不曾收‘楚國餘孽’為徒哦。”


    天邊的月亮,一點點地藏在了薄雲之中。


    夜涼如水,月色朦朧。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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