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21章】冰山女掌門
第92章 【第21章】冰山女掌門
七日轉眼而過, 天還沒亮,望凝青便已經站在了演武場上。
因為沒有提前約好時間,尋常日課又不必如此早起, 所以望凝青便趁著人還沒來自己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她還記得前些時日素熒鬧騰著要喝酒,說是好不容易等到三人都快十五了,總該把酒言歡, 醉上一場。
她說得兩眼放光, 空逸雖沒附和,但看神情也是想的。孩子的心態多半如此, 聚在一起的小團體總要去幹點壞事, 不找點刺激都會覺得虛度了青春。
但小酌是意趣,過飲則傷身傷神, 望凝青不讚同, 可不讚同也別無他法, 總不能掃了兩人的興致。
所以這些天她晨起練劍的時間都延後了, 就為了收集一壇梅上雪, 要知道天樞派立於山巔,靈氣濃鬱, 這天泉也純淨清冽不染半點浮塵, 用來釀酒滋味甚美。
望凝青準備一壇名為“三轉寒英謫仙露”的酒,除了無人踏足之地的梅上雪以外,還需要梅雨時節甘滑的無根水和竹林中的活泉。
三轉寒英謫仙露在釀造的過程中需經曆三轉, 雪水為一轉, 雨水為二轉,山泉為三轉,釀出來的酒水入口清冽,入喉鮮爽, 回味甘甜,但後勁極大。
後勁大好啊,醉人於無形,幾杯下去,倆不聽話的小孩都得躺平。
望凝青無甚表情地撇著花蕊處的細雪,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三轉寒英謫仙露還是月缺研出的方子。
她還記得這酒的味道,是因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的時候,月缺披星戴月而來,一身月華流照,他說這酒就是他的道,說完又笑,到底是回不去了。
那時的晗光不懂,接過酒杯抿了一口,卻忍不住皺了眉頭,心想,從天至地,從清冽純粹到暗含甜意,這哪是“謫仙露”,這分明是“謫仙路”啊。
——更別提這酒的後勁,令人如墜夢中,飄飄然不似自己,釀酒之人竟是情願長醉不複醒了。
望凝青想得出神,那些她早已為忘記的過去其實一直都在,隻是平日裏不會想起罷了。
“師姐。”有人在身後喚她,讓望凝青回過了神來,她收起已經儲了一半雪水的翡翠玉壇,再次轉身神情便恢複了嚴肅古板,隱隱帶著點刻薄的不耐。
盡管如此,空涯和素心也不敢對此有什麽不滿,畢竟他們為了不唐突失禮也起了一個大早,沒想到居然還是晚了一步,讓師姐等他們了。
周圍沒有人,望凝青就不太想演戲,欺負素心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便轉眼看向空涯:“師弟先來,師父的玉簡可有哪裏看不明白?”
空涯也不拖遝,拿出幾枚玉簡便提了幾個頗有深度的問題,大宗門和小宗門之間接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對等的,望凝青聽了半晌,就知道空涯絕對是認真地看了。
有些道教詞匯晦澀難懂,不是單憑悟性便能理解的。望凝青聽罷,並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先詢問了一遍空涯對玉簡的了解,之後再挑錯處進行糾正。
這種方法比單純的講解要更容易吸收,畢竟她的講解是建立在對方的基礎之上,查漏補缺總比重起高樓容易。如此點撥了幾句,悟性極佳的空涯已是豁然開朗。
這讓空涯有些詫異,他從未接受過如此細致的教育,因為清嶼宗那門第,師父害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恨不得藏著掖著,甚至還有故意教錯的。
大宗門弟子的器量果然不同凡響,空涯想著,也漸漸放寬了心,主動提出了更多問題。
到底年紀還小,雖然城府頗深,但還是低估了敵人。
望凝青一聽他提出的問題就很快意識到這是千年聊齋撞見鬼了。空涯最初的幾個問題隻是在試探她而已,並非當真全然不懂,隻是在試她會不會傾囊相授。
空涯學得很認真,不知道那小小的師姐已經預判了他的預判。
教得差不多了,望凝青合上書簡,抬眼道:“那天的最後一劍,並不是屬於你的吧?”
“……”空涯冷不丁被問了個正著,料想當世正道第一人的首席弟子不至於覬覦一道縹緲的劍符,便道,“是家妹的機緣,以我的境界還未能完全煉化。”
望凝青知道,但以素塵的性子,不可能不計較:“我輩劍修以心為劍,借用外物是對對手的不誠。”
一直沉默不語站在一邊旁聽的素心猛然抬頭,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麽,空涯卻已語調冷淡地道:“是,師姐。”
空涯已經習慣了,他知道自己的劍道不夠堂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如果可以,誰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
師姐是掌教弟子、名門首席,自然不知曉微弱者的苦楚。這世上多的是卑劣下流之輩,並不是每一個對手都值得心懷赤誠。
但是,沒有反駁的必要。據理據爭隻會惹惱對方,何必如此計較?
有的人看得比山還重的尊嚴在他人的眼中或許還不如雜草,有時候尊嚴這種東西廉價得什麽都換不到。
一個人自身的價值與分量,必須依靠力量來衡量。
“拔劍吧。”望凝青道,“將那天的劍再給我看一遍。”
望凝青不知道空涯和素心是怎麽想的,她隻是想再看一遍師父的劍。
空涯也沒懷疑素塵是想要偷學,畢竟那位隕落大能的境界也沒到飛仙,頂了天了也就跟棲雲真人旗鼓相當,而棲雲真人可不是“隕落”大能,是當世大能呢。
空涯橫劍而立,催動識海內的劍符,磅礴淩厲的劍氣奔湧而出,四周霎時雪停風止,獨留那劍氣,如天之罡風,如秋來驟雨,將天地鎖在一片蒼涼的劍域裏。
這是一套已經形成劍域的劍法,類似容華劍法中的“妄言”劍域。
望凝青雙手抱胸站在一邊,這回她算是看清楚了,這的確是師尊的“天罡劍”,卻並不是師尊的劍。
一套完整的天品劍法,必須同時具備形、神、意、蘊、靈。
天罡劍便是一套完善的天品劍法,暗含道之真意,罡風之神形,風雪之靈蘊,是基於銘劍仙尊對大道的感悟而創造出來的劍法。
但是,眼下空涯催發出來的劍意雖然形似神似,其中的“意”卻大相徑庭,比之銘劍仙尊,這道劍符少了一往無前的真意,更多的是蒼涼悵惘的悲意。
倒也不能說有錯,隻是同樣是感慨大道艱險,前者是飛步淩絕頂,極目無纖煙;後者是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晗光有兩位師兄,就不知道這道劍符出自哪位師兄之手。
望凝青思忖,雖然劍意有些不太對頭,但隻是參悟的話倒是問題不大,空涯沒能煉化的原因是他尚未感悟“罡風”的神形。
望凝青皺了皺眉——她隻是在思考,但虛構的麵相卻顯出三分不友善的凶惡,非她本願:“你自去思反穀坐忘七日吧。”
此話一出,空涯素心都愣了一下,半晌都說不出話。望凝青也不解釋,擺擺手讓空涯退開,便徑自看向了素心。
思反穀位於陡峭的崖壁之上,罡風最是狂獵,空涯隻得了劍符,不知此套劍法的名字,若無機緣,怕是這輩子都難以煉化天罡劍。
被刻薄同門刁難後在艱苦之地得到機緣——這不是氣運之子常有的事態嗎?
再說了,不支走空涯,她如何刁難素心?眼見著演武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了,戲台子搭好了,總不能沒戲可唱吧?
空涯凝了凝眉,終究還是依言去了思反穀,留下素心一人獨自麵對刻薄寡情的師姐。
柔弱無依的少女和麵相頗惡的掌教首徒,起來晨練準備上早課的弟子們遠遠望著,隻覺得那畫麵讓人怪不忍心的。
很快,更讓人不忍心的事情發生了,掌教首徒似乎指點起了新入門的小師妹的步法,可小師妹入門不久,步法生疏,在掌教首徒的進攻下躲閃得狼狽,沒一會兒就跌倒在了雪地上。即便如此,掌教首徒也隻是語氣冷冽地讓她站起,一遍又一遍地重來。
幾次三番後,小師妹似乎也倔了,悶不吭聲地摔倒,爬起,摔倒,再爬起,本就蒼白失色的嘴唇微微發紫,看得人十分痛心。
四周投注過來的眼神越來越壓抑,望凝青卻熟視無睹,她認真地思索著素心的戰鬥風格,不得不說這兄妹兩人都很聰明也很識時務。
或許是因為命途多舛、身世悲苦,素心在實戰方麵的經驗不容小覷,雖然沒學什麽高深的仙術,但她靈力渾厚,心思靈巧,走了一條較為適合自己的法修之路。
法修最大的弱點便是忌諱近身,同時施法行術都必須掐訣念咒,一旦被打斷就有一定幾率會反噬自身,因此快而精準地掐訣念咒是法修的必修課。
這一點,素心做得非常完美,她能在外門大比中接連勝出,依靠的就是這份聰敏智慧。她沒有因為貪婪而修習殺傷力大範圍廣的術法,相反,她所會的都是短小精悍、具有幹擾效果的控製類仙術。大部分仙術隻需要一個手勢或者一個口訣便能釋放,鬥起法來指如花綻,手影翩飛,十分漂亮。
比起那些閉門造車、隻會一昧學習強大的仙術,實戰時甚至當著對手的麵傻乎乎的掐訣念咒的法修,素心的確要勝出多矣。
無怪乎她會在外門大比上走到最後。
望凝青覺得她走的道路很正確,沒有什麽需要糾正的。
選擇教導素心步法,一來是素心既然準備走靈敏這一條路,那學會天樞派精妙玄奧的步法,對她來說受益匪淺。
二來,步法是“素塵”擅長的領域,以此為借口給素心施壓是非常不錯的選擇。
望凝青一邊思考一邊和素心切磋,腳下步子一錯,腳尖突然從一個神乎其神地角度掃進了素心的步子之間,一絆一帶,素心便狼狽地跌在了雪地上。
這是一記十分完美的絆摔,雖然簡單,對敵時卻常有奇效。
隻是這一回,素心摔得有些重了,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眼看著火候差不多了,望凝青毫不猶豫地澆了桶油:“已經是築基修士了,怎還這般羸弱?”
素心低垂著頭顱沒有說話,一旁圍觀已久的弟子已經忍不住出聲勸阻道:“素塵,素心師妹才剛入內門,對宗門的步法並不熟練,你別太苛責了。”
望凝青抬眼看了出聲的弟子一眼,麵無表情的臉上愣是表露出幾分諷意:“你見我用宗門的步法了?”
說話的弟子聞言一愣,仔細回想了一下,發現素塵還真沒有用什麽高深的步法,來來回回隻用了一個簡單的絆摔,卻用得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但是新入門的師妹體弱多病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她天生命薄,修仙也無法為她改命。
人心都是肉長的,見一柔弱女子命苦如此,怎能不憐惜?
那弟子還想再勸,素心卻已經從雪地上爬了起來,垂著頭朝著他鞠了一躬,便再次轉身麵向了素塵。
……不願放棄啊。
男弟子歎了一口氣,也沒了阻止的立場,隻能站在一邊看著,暗暗揪心。
好在素心進步極快,她天資聰穎,又擅長取長補短,速度比不過便在肢體的柔韌度上入手,犯過一次的錯誤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
望凝青靜靜地看著,忽而間覺得素塵會因為嫉妒而左了心性也並非不能理解。
都說勤能補拙,但自己苦心磨煉積攢下來的優勢有朝一日被人輕而易舉地超越,對一個相信“天道酬勤”的孩子來說是多麽殘忍的事?
更別提她苦求多年都沒能得到師父的一個回眸,空涯和素心卻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愛以及關注。
“就到這。”望凝青收劍還鞘,麵無表情地往回走,沒有回頭看一眼不住氣喘的素心。
“師妹,沒事吧?”在旁觀望已久的弟子們見她走遠,連忙快步上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素心,“快,休息一下,素塵也真是的……”
素心喘得有些說不上話,她搖了搖頭,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隻能勉強地朝著周圍好心的弟子們笑了笑。
弱不勝衣、嬌花照水般嫻靜美麗的少女,此時展顏一笑,眉眼似有倔意,令人憐惜的同時,又不由得為她的堅韌生出欽服之意。
眾星捧月的素心麵對著眾人的好意,再一次低下了頭顱。因為沒有壞心,所以不能反抗,一直,都是如此。
隔著影影憧憧的光影,她最後看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少女,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歆羨。
找到了切實可行的方法之後,望凝青很快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後。一回到山府,她便入了坐忘無我之境,準備將接下來的三年內衝擊金丹期。
棲雲真人曾說三年後的惡潮由首席帶隊,但天樞派也有明文規定,隻有金丹期以上的弟子才能參與惡潮之戰,金丹以下還屬於需要保護的範圍。
望凝青不知道棲雲真人有沒有在意這條門規,但以素塵的心性,是必然不能打破規矩的。更何況,三年後的惡潮,塵世必將迎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那位半妖之身的魔尊向正道第一仙門提出了休戰,卻在談判之時被棲雲真人擊落,被仙器封印了傳承魔尊之位的魔心。
之後,魔尊不願傷害人類,隻能狼狽逃竄,誤入了由素塵等年青一代弟子鎮守的金棘城,幻化為一隻幼貓,被素心所救,並帶回了天樞。
後來,素心和魔尊叛出天樞派時,負責圍剿兩人的便是素塵。空涯則因妹妹叛出宗門之故被鎖進了理法堂,由司法長老的大弟子負責監視。
素塵本就不喜素心,因著這事更是恨毒了她,覺得她玷汙了師尊的清名,一心隻想將魔尊和素心斬於劍下,以此洗刷掌教一脈的恥辱。
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魄的魔尊也不是小小的金丹修士可以欺壓的,素塵最終被打成了重傷,素心也被魔尊帶走,不知所蹤,死生不知。
一同前去剿滅的同門弟子顧慮著同門之情有意放素心一馬,素塵大鬧了一場,最終什麽都沒撈到不說,還落得了一個“冷酷無情,殘害同門”的評價。
“三年,金棘城。”
金棘城位於神州北部,是位於仙魔兩界邊境上的一座城市,惡潮之戰沒有前線後方之分,仙門弟子稀少,所有人都身居要職。
一些仙門顧不到的地方,甚至需要凡人用血肉、用生命去填補。
不過望凝青知道這一次的惡潮並不凶險,因為在爆發之前,魔尊已經將局麵壓製到了可控的範圍之內。
望凝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琢葉印,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身為掌教首徒,她現在需要思考的問題隻有一個——
棲雲真人為何要封印魔尊的魔心,並毫不猶豫地駁回了休戰的提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