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25章】冰山女掌門
第96章 【第25章】冰山女掌門
“……你心中有惑, 塵兒。”
“是。”望凝青麵無表情,卻也沒說什麽“師父行事自有道理”之類討巧的話,“徒兒的確心有所惑, 但對於師父的抉擇,徒兒並無困惑。”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也是拒絕談和的了。
聽她這麽說, 棲雲真人反而沉默了。他慣來是個心有山海卻愈發沉默的人, 做人做事皆有原則,不欲對他人多說, 便是被人誤解, 他也不願辯駁什麽。
但素塵,素塵不一樣。他的心浮在雲端, 當他俯瞰人間時, 素塵是他唯一能看見的景色。
所以, 向來沉默寡言的棲雲真人第一次主動提起了話茬, 他有心解釋自己的作為, 卻沒想到弟子給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為何?”棲雲真人容色冷淡,不去看她, 卻抬手揉了揉她的頭, “令戰爭平歇,令百姓安居樂業,令繈褓小兒不知死別, 這不該是眾生的夙願嗎?”
望凝青靜靜地看著這個獨自扛下所有磋磨與痛苦, 卻還說著“令繈褓小兒不知死別”的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吐字道。
“我不知道師父為何要這麽做。但我知道能讓師父這麽做的理由很多,我隻是不確定是哪一個。”
“哦?”棲雲真人有些意外, “都有什麽?說來聽聽。”
望凝青凝視著棲雲真人的眼睛,像是要確認什麽一般,一字一句地道:“其一,從源頭而論,談和說來動聽,但人族卻不能忘記最初仙魔之戰的起因是魔族侵略人族,並非人族冒犯魔族。漫長的光陰以來,人族一直是被動防禦的那方。妥協換來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不必付出代價的戰爭遲早會死灰複燃。”
“其二,從微小而論,降妖伏魔是天樞派的立道之基,要讓仙家弟子與妖魔共處,不說天方夜譚於否,恐怕會讓那些以此為信念的弟子道心失衡,仙途崩阻。”
“其三,從大體而論,魔族為一體,人族卻有仙凡之別。人魔兩立,一致對外,人族便可相互依存,團結一心。但若人魔敵對的局麵不再,那仙門與凡塵訂立的惡潮之契便形同虛設,人皇為了中央集權一統,勢必要拿仙家門派開刀。屆時人族會陷入無盡內耗,魔族坐收漁翁之利,實乃敗筆。”
“其四,從長遠而論,人族壽命極短,便是天崩地裂之災厄,短短百年也會成為幻夢一場。和平會磨去血性,使人愚昧,使人懶惰,魔尊或許能控製妖魔百年、千年,卻未必能永無止境地鎮壓下去。人族如果停止思量,停止邁步,終有一日,麻痹大意隻會造成苦果自咽。”
“其五,從隱患而論,人魔共處的契機建立在魔尊的善念之上,若是談和,人族從此便隻能仰仗魔尊的鼻息,貪求他施舍下來的‘和平’,被馴化不過是遲早的事。”
“其六,從天性而論,魔族凶怖好戰,人族也有劣根之患,兩族仇恨早已難解,指望依靠‘鎮壓’、‘屠殺’、‘安撫’為主的和平,本質上和戰爭沒有區別。”
“其七……”
波瀾不驚、毫無起伏的語調細數著談和的弊病,麵容刻薄的少女渾然不知自己以完全跳出此世之人的眼界,說出了何等驚世駭俗的話語。
“最後——”望凝青微微一頓,“據我所知,魔食人隻有一個緣由,足滿口腹之欲。僅此一事,人魔兩族便不可共存。”
換句話說,妖魔吃人,不是因為人族有多強,血肉有多補,隻是單純因為人族很對妖魔的胃口而已。
無法阻止魔族吃人,就如同無法阻止人類吃家畜一樣,否則雞鴨牛羊豬為何會被圈養?即便魔尊明令禁止,也總會有妖魔陰奉陽違,鋌而走險。
而隻要傷害一直存在,人魔兩族就不可能達成真正意義上的和平。
既然如此,為何要談和呢?人族的未來掌控在人族自己的手上,總比讓魔尊掌握主動權更好,不是嗎?
望凝青自顧自地說完,頭又微微一歪,不自覺間流露出一分純粹的天然:“但如果是徒兒,我會假意答應魔尊的談和。”
從弟子開始分析起局勢時,棲雲真人原本想解釋的心情就徹底淡了,此時聽她這麽說,便也如她一般偏了偏頭:“假意?”
“嗯。弟子方才所說,其實用在魔族那一方也是適用的。”
望凝青沒有多想,吐出了惡魔的絮語:“魔尊既然有心談和,那便借他之手挑起魔族內亂。人族可以借此調養生息、壯大自己。雖然妖魔天資比人族要強,但繁衍卻甚為艱辛。魔界赤地千裏,耕種艱難,便隻能互相殘殺爭奪生機,用糧草作為敲門磚,反向侵蝕魔界,即便無法馴化同化魔族也可以……修剪枝椏。”
棲雲真人看著弟子比劃的那個“剪”的手勢,一時竟有些接不上話:“……”
在自己弟子口中,魔族簡直是一朵殘敗腐朽的花。
“好了。”棲雲堵住了弟子後頭更加振聾發聵的話,像撥弄柳枝一樣別了別她的腦袋,“這話不要給他人聽到。”
棲雲真人牽著弟子的手,朝著主城的方向走去,沒發話讓她返回金荊城,也沒下令讓門中弟子繼續追殺魔尊。
“你與百首妖鬼圖簽訂了契約,那你便已是天樞派的下一任掌教。”
棲雲真人撫了撫她的後腦勺:“仰仗仙器之威,即便散仙你也有一戰之力,不必再憂心純陰之體受人覬覦。仙器有養護之效,你的根骨總有一天會被養好。”
——這便是他為何執意要讓素塵成為掌教的緣由。
“當然,背負人族道統、天樞樞心,總要忍受苦痛無盡。”棲雲真人不再隱瞞,說出了掌教一脈傳承的殘忍真相,“若不成仙,便會萬劫不複,淪為妖魔的養料。”
“如今我以仙器封印了魔尊的魔心,平衡將被打破,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左不過如是而已。正如你之所言,塵兒,你不能怠惰,不能停下。”
棲雲真人微微俯身,一張完美得毫無瑕疵的容顏近在咫尺,那雙非人的金眸傳遞著冰冷的神性。
“若不能修成仙身,天樞派的掌教便隻會成為天道傾軋下的草芥——人終有一死,但為師不希望那是你的結局。”
他說著,持起弟子的手放在掌心上,仿佛捧著獨一無二的稀世珍寶:“為師還在之時,你大可肆意而為,無有不可,那些砥礪與摧折,為師都會為你擋下。”
“但若有朝一日為師不在了,塵兒,你的路要走,道別忘。為師會等你,但別讓為師等不到。”
——走在前頭的人,多怕你不願走了,路給忘了,一錯眼,就再尋不到人了。
棲雲真人說完,拉著弟子的手繼續朝前走,不管弟子因他的話語而木在了原地,也不管她死水般的眼眸掀起驚濤駭浪。
望凝青仰頭望著棲雲真人,即便容貌相似,但氣質、性情、所修的道分明都不一樣,這本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人。
但為何——為何這個人會說出跟師尊一樣的話?
“……師尊。”
“嗯?”
“……不,沒什麽。師父。”
一高一矮卻同樣脊梁筆直的身影在煙霧繚繞中前行,沒有用仙門縮地成寸的法術,沒有用淩空虛度的仙法,隻是像凡人一樣用腳丈量著每一寸土地,一步,一步,仿佛一種無言的默契,要將時光永無止境地拉長。
他牽著她的手,比她居前一步;她落後一步,踩著他走過的路。
少女仰頭,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師長。
其實啊。
——走在後頭的人,也怕你走得快了,路行遠了,不回頭,就消失在遠方了。
……
望凝青跟著棲雲真人在主城交接了事務之後,便被師父提溜回了天樞派,對外隻說棲雲真人雖然重傷了魔尊,但也受了傷。
使用仙器的“代價”是很有必要的,總要讓人知道天樞派的傳承仙器不能輕易祭出,否則時日長了,人們難免會將他人的犧牲視作理所當然。
仙門與凡朝之間的相處一直都是恩威並施、進退有度,千年來從未出過大錯,可見方向是對的。
棲雲真人重傷魔尊,自己也受傷的消息剛剛傳出,人族便趁機發動了對魔族的反撲。
血月固然會令妖魔狂性大發,但實力越強的妖魔受到的影響便越是微弱,而那些大妖魔也輕易不肯踏足凡間,想要吃人了便派下屬四處搜羅便是。
這次惡潮來臨,魔尊對這群失去理智的低階妖魔清洗了一波。
妖魔內部並不團結,更無人族講究的禮義廉恥,手下被人割了韭菜,那些大妖魔也不以為意,沒當回事。
魔界向來以強者為尊,隻要實力強大,追隨者自然會投靠而來。被人殺了也不必惱羞成怒,魔界沒有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說法,弱肉強食,天經地義。
在這樣的大前景下,人族贏得非常輕鬆,往年極其難熬的惡潮,今年卻是以幾近一麵倒的優勢大獲全勝。
十天後,血月匿蹤,界門消散。各派弟子折返回宗,經曆了一場磋磨的人間也開始了長達十年百廢待興的時光。
棲雲真人帶著望凝青與天樞派分布出去的弟子們匯合了,望凝青攙扶著棲雲真人,淡著臉將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便責令宗門弟子返回宗門。
因為掌門受傷,回程的路上,所有弟子都噤聲止語,氣氛沉悶,不敢多言其他。
在這樣壓抑的範圍裏,抱著一隻小貓的素心可以說是異類,望凝青瞥了一眼,發現這魔尊真是能屈能伸,怕被人認出來,還給自己換了一種毛發。
原本精瘦優雅的九命玄貓變成了巴掌大小隻會咪咪叫的鄉土三花貓——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敢把自己偽裝成天閹的雄性三花貓,魔尊也是能幹大事的人。
望凝青冷著臉將劍匣解下,手中的佩劍浸入冶冰池中,任由冰雪洗煉的劍鋒倒映出自己黑檀色的眼瞳。
原本有些波瀾的心緒忽而間平靜了。
她跪在冶冰池旁,姿態莊重而又肅穆,明明沒有過多的言語和動作,卻傳遞著一種無言的虔誠。
那些原本隻打算草草過一遍水的弟子看著這樣的掌教首徒,不知為何感到有些緊張,早已習以為常的“洗劍”儀式好似被冠以了某種至高無上的使命感。
洗劍儀式閉了,望凝青這才從盤根錯雜的蛛網中理出思緒來,並精準無比地找出了問題的關鍵,一時間似有所悟。
“一個世界同時出現兩名氣運之子,向寄陽不僅同時擁有人族氣運之子和魔族魔尊的血脈,最終還繼承了人族道統傳承的百首妖鬼圖以及魔心。”
“素塵並不是無法讓仙器認主,而是因為魔心和百首妖鬼圖融合了,所以同時兼具兩族血脈的向寄陽才會被仙器強行認主。”
“人魔兩立的局麵,最終會終結在第二位氣運之子的手中。”
望凝青得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
“他不僅僅是某一個時期的‘氣運之子’,他還是未來的‘天柱’。”
——這樂子可就大了。
向寄陽跟袁蒼、燕拂衣以及慕容辰這樣的氣運之子不同,氣運之子雖然頗受天道眷顧,但一個世界生生滅滅的過程中,它可能會擁有多位氣運之子。
但“天柱”不一樣,她早該想到的,這個世界與其他輪回最大的不同點,就是向寄陽是會得道成仙的。
這個與天地同壽的氣運之子會像定海神針一樣成為此世氣運的地基,幫助天道穩定這個世界——也就是修士們口中的“天柱”。
……一界天柱的師長,哪怕隻是名義上的,也不是誰都能擔當得起的。
“而且——”望凝青一把揪住見勢不妙想要偷偷溜走的靈貓的尾巴,壓抑道,“一個需要天柱來穩定氣運的世界,絕不可能是毫無憂患的浮生界。”
“你和司命星君到底在想什麽?這裏可是經曆過‘大寂滅’的世界?”
……
“天樞派的傳承仙器‘百首妖鬼圖’,本質上與可以禦使萬魔的魔界傳承‘魔心’一樣,都是種族傳承的聖物。因此,它在吉光片羽榜上代號為‘樞心’。”
靈貓盯著自己毛茸茸地前爪,低頭小聲道:“換句話說,天樞派以降妖伏魔為己任,有執掌天下之大權,還能代替仙門和人間帝王簽訂惡潮之契,都是因為他們有樞心作為依仗。經過千年時光的砥礪,百首妖鬼圖和天樞派已經血脈相連,難分彼此。沒有樞心,天樞派便相當於道統被毀,門中弟子的仙途頃刻毀於一旦。”
望凝青閉著眼坐在蒲團上,一手放在茶幾上,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桌麵:“樞心是人族道統,魔心是魔界道統,它們從本質上就是水火不容。”
“這沒辦法啊。”靈貓憋屈,小聲叨叨,“魔心和樞心是等階的聖物,樞心有淨化萬魔的能力,那相對的,魔心自然也有侵蝕萬靈的權能,這是……立下的規矩。”
靈貓指了指上方,沒說出那個禁忌一樣的詞。
望凝青忍不住閉了閉眼,隻覺得這次輪回比前麵幾次還要更加窮凶惡極!無怪乎這個世界會出現莽荒戰場、上古廢墟,感情這個世界原先是個“修羅場”!
所謂“修羅場”,即是曾經曆過被道教稱之為“大寂滅”災難的世界,大寂滅過後,文明斷代,物種滅絕,世界化為廢墟腐土、千裏赤地。
因為形同煉獄,十死無生,故而被稱之為“修羅場”。從一片死地到重新有生命破土萌芽,需要經曆一個種族文明由盛而衰那麽漫長的光陰。
當然,若是天道看不過眼幹預了大寂滅後修羅場的複蘇,那這段漫長的歲月的確會被縮短不少,但那樣的話,眼下的局麵就是天道插手後的結果……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小小的中千世界卻同時擁有淨化萬魔的樞心和侵蝕萬靈的魔心,天道這是要仙魔兩族永無止境地爭鬥下去,令其自成太極陰陽。
仙魔互相砥礪,生死循環,陰陽相抵,隻有這樣循環往複下去,才能將這原本是一片死地盤活,重新變成靈氣充盈之地。
望凝青覺得自己胃有點痛,明明金丹修士的體質堪比猛獁巨象,但她就是覺得胃痛。
你不能說天道有錯,畢竟天道本身是沒有意誌和情緒的,它的所作所為都是從大局出發,指向永遠都是對世界最好、最正確的方向。但你也不能說眼下仙魔相爭就是好的,畢竟在知道魔心和樞心的真相之後,她幾乎不用過多思考都猜出來那能讓妖魔瘋狂的“血月”就是天道塞進魚箱裏逼迫蒼生不斷遊動的鯰魚……
不能違背天道,也不能想著摧毀它、掌控它。修真之人所要做的,是感悟它,順應它,並從中找到可以脫離苦海的一線生機。
說來容易,做起來卻不知有多難。
天道這是眼看著人族和魔族打得差不多了,就讓未來的天柱出來繼承兩族的道統,穩固此世的道基。
但這樣一來,這個世界隻會麵臨一個結局,靈氣衰竭,末法來臨,強大的妖魔修士身損道消,盡數化為此世的養料,隻有最平凡最弱小的人族能苟活下去。
魔族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湮滅在曆史的長河裏,人族再不會有人得道成仙,甚至連感悟靈氣都變得難如登天。漸漸的,塵世連“修行”的概念都會不複存在。
削減了修士對靈氣的掠奪以及消耗,這個世界便會逐步走向穩定。代價是道法的沒落、仙術的失傳,屆時,此界唯一的仙,就隻剩下成為天柱的氣運之子。
想也知道,這樣的氣運之子根本不可能走無情道以外的道統,因為唯有大道無情,方能運行日月。
這注定了向寄陽此生坎坷孤孑的宿命。
所謂的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等向寄陽成為天柱之後,他就會成為行走在人間的天道,而不再是向寄陽自己。
棲雲真人反對談和,是因為他身為此世最接近天道之人,早已知曉天道治下的人魔二族無法共處,所以他在順應天道的同時做了一個堪稱瘋狂的決定。
他冒著被百首妖鬼圖反噬的風險,把樞心和魔心融合了。
一旦氣運之子繼承了百首妖鬼圖,兩族的氣運便會同時加注於一身,當兩族道統融合為一體,那就是此世的大道。
——大道顯明。
這樣一來,天柱不死,兩族的道統便不會失傳,更不會因為一族興一族亡而導致天道的失衡。
或許仙魔兩族在未來依舊不可避免地走上末法的不歸路,但無論如何都會有一線生機掛靠在天柱的身上,綿延道統,傳承文明。
“魔”與“仙”會成為未來人族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修本真者為仙,修本心者為魔。
這是一場沉默的博弈,棲雲真人沒有執著勝利,他隻是輕輕推動了一下棋局,便讓滿盤皆輸變成了半子之距。
原命軌中沒提及的背景,藏著這麽深的隱情。
而現在,望凝青被迫加入了這場博弈。若不能執棋,就會像向寄陽一樣,淪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