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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40章】冰山女掌門

  第111章 【第40章】冰山女掌門

    等望凝青收到空逸上戰場的消息時, 她還未落下的筆鋒停頓了一瞬。


    而就是這一瞬的停頓,凝在筆尖上的墨落在了紙上,暈開一片小小的汙漬。望凝青看著那片汙漬許久, 沒有開口。


    “知道了。”她語氣冷沉如舊,打發走前來匯報的沈輕後便繼續批改案宗。


    “批案宗, 批案宗, 二十多年了,尊上您還在批案宗。”實在無聊的靈貓發出了怨念的囁嚅,“您勤勉得跟人皇一樣,哦不, 人間帝皇都做不到像您一樣。”


    在靈貓看來,望凝青對天樞派真的稱得上仁盡義盡, 嘔心瀝血了。當年棲雲真人砸在望凝青身上的資源,如今她千百倍地還了回來。


    就算這其中還要算上借用神器修補靈魂的好處,但尊上也矜矜業業地當了二十多年的高壓保險栓,足夠互相抵消了。


    望凝青如此忙碌的原因之一是給自己的離去做善後, 必須將權利一點點移交出去,避免天樞派因為她的離開分崩離析,或者原本清明的治理再次回歸混沌。


    而第二個原因, 則是守株待兔。


    “林氏國 , 有珍獸, 大若虎, 五采畢具, 尾長於身, 名曰騶吾,乘之日行千裏。”


    外形看似白毛黑紋的虎,乃古之仁獸, 非自死之獸不食。雖然名氣不如“不履生蟲,不折生草”的仁寵麒麟,但依舊是親近生靈的妖獸。


    “尊上您為了釣魚居然還特地修了一座吉光閣。”靈貓有些無言地道,“明明百首妖鬼圖是跟您立契的,您居然還特意把它取出來放在吉光閣裏。”


    這簡直是放大海了,對於出入結界如入無人之境的流螢來說,這就是一個明晃晃的直鉤。


    “也不完全是為了流螢。”望凝青一手托腮,解釋道,“神器冒然認主總要有個由頭,‘掌門無法完全掌控仙器’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被百首妖鬼圖封印的妖獸並不會立刻死亡,而是與仙器的主人形成一個彼此消磨的過程,仙器之主可以汲取妖魔的靈力化為自己的力量,但也要承擔反噬。


    像騶吾這樣的仁獸是不能被算在“斬妖除魔”的“妖魔”中的,但百首妖鬼圖也不會識別妖獸是好是壞,隻會一視同仁地將之封入其中。


    望凝青的計劃很成功。


    通過水月鏡看著鬼鬼祟祟自以為無人知曉的少女,靈貓幾乎要自憐憫中生出幾分憐愛的感情。


    這個世界的人們都各有各的不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與無法放棄,但最終導向的都是悲傷的結局。


    “咳。”望凝青咳出一口淤血,來不及從袖中抽出絲巾,讓廣袖沾染了血跡。她眉頭一擰,並指為劍割下了這段布料,隨手投進了用於燃燒密信的火盆裏。


    “您的身體快撐不住了。”靈貓看著燃燒的火盆,憂慮地道,“素塵本就不可能突破分神,您強行突破分神之境,這具軀體已經無法容納您的神魂了。”


    “那就快點。”望凝青也覺得難受,隻想盡快完成自己的任務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清恒繼承天樞派之前素塵就撐不住了,神器會徹底失控。”


    和天道博弈一旦落敗,代價絕不僅僅隻是死亡而已。


    水月鏡中,少女觸碰到隱藏在上百條仙禁背後的匣子,眼中幾乎要亮起希望的明光,但這光芒不過是無盡長夜裏一現的曇花,眨眼便凋零於地。


    同一時間,望凝青猛然捂住了嘴,壓抑的嗆咳與指縫間漏出的鮮血,耗盡全身的氣力才將口中萌芽的利齒與金瞳鎮壓了回去。


    “已經飽和了,尊上。”靈貓舔了舔望凝青的指尖,“繼續封印妖物的話,你身上妖獸的體征會越來越多,牙齒鱗片羽毛之類的都可以挖掉,但眼睛怎麽辦?”


    “我一直在思考這雙眼睛。”望凝青撫了撫自己的眼,那是一雙蒼古落日般色澤稠豔淒美的眼眸,“我查過圖中的所有妖魔,並沒有找到這雙眼睛。”


    “可能已經被‘消化’掉了?”靈貓歪了歪頭,“畢竟傳承了這麽多代了嘛。”


    望凝青沒有接話,隻是闔上了眼簾。


    而此時,遙遠的邊城已經化為了血與火的戰場,十日血月,這期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眾生的煎熬。


    潮水般洶湧而來的妖魔死在了劍仙們的青鋒之下,人族奉行著“一步不退”的原則,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了鮮血,每一丈江山都堆滿了屍骸。


    空涯緩緩收劍回鞘,劍格與劍鞘相契時發出哢的一聲輕響,周遭皆是戰火未退的餘燼與哀嚎。


    他恍若未聞般地往回走,向寄陽站在他身後。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空涯淡漠的餘光並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哪怕隻是一秒。


    就連剛成為外門弟子不久、不顧師門規矩趕來變成的劉漓都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


    “寄陽,司器長老他……”劉漓抿了抿唇,低聲道,“果真轉修了無情道?”


    向寄陽沒有吭聲,司器長老空涯的變化誰都看得出來,那種絲絲縷縷浸入骨髓的冷漠,與修無情道的掌門如出一轍。


    司器長老空涯入了無情道一事雖然還未傳開,但長老態度上的轉變已經讓所有人感到不安了。


    因為有過往作對比,司器長老如今的模樣才格外令人恐懼。


    以前的司器長老冷則冷矣,性子卻帶著與生俱來的滄桑以及溫柔,就算他深居淺出,喜歡他、想要做他徒弟以及道侶的人依舊多如過江之鯽。


    而如今,這些令人眷戀的煙火氣日漸消弭——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塊冰。


    “其實,見了空涯長老的變化之後,我一直在思考。”


    劉漓看著腳底的草皮,司器長老看他們的目光,平和得一如注視這些蔥鬱的青,無悲亦無喜。


    “你說,對無情道修士而言,祈求他們的愛恨是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愛也好,恨也罷,對於無情道修士而言,都是奢侈。


    無論再如何深刻的感情,在踏上這條道途的瞬間便化作了昨日黃花,曾經深愛過的所有,最終除了看著它們漸漸冷卻以外,什麽都不能做。


    “一個不會愛你也不會恨你的人,就如同高懸天際的明月與天道。”


    “既然如此,麵對掌門時他們到底在怨懟著什麽,憎恨著什麽?”


    出身名門的劉漓在權利方麵的嗅覺比仙家弟子更為靈敏,宗門內的暗潮洶湧,他比誰都清楚。


    掌門的風評變得如此尖銳,必定有誰在背後推波助瀾,攪動風雲。但那個弄潮之人的手段太過高明,幕後算計的東西又似乎遠遠不止於宗門的權利。


    讓他感到不妙的是,他的好友向寄陽,分明就站在渦流的中心。


    “到底為何,你我心知肚明。”


    向寄陽沒有回頭,語氣輕嘲。


    “不過是怨恨神明不愛他們,僅此而已。”


    ……


    “話說,尊上您對清恒好冷漠啊,以前您好像不是這樣的。”


    靈貓趴在望凝青的肩頭,用爪子勾著望凝青的發絲,避免自己被甩脫出去。


    “您教徒弟的方式怎麽這麽極端?要麽細致入微,要麽不聞不問,該不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


    “怎麽會?”望凝青回答,她花在兩名弟子身上的精力和心血是同等的,不同的僅僅隻是態度罷了,“隻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與那孩子相處而已。”


    望凝青說的是實話,她的確不知道應該如何與向寄陽相處。


    ——因為向寄陽與師尊實在太像。


    那種相似並非性情或喜好上的相似,而是在麵對她時態度的相似。


    他們分明看不透她,卻又同時選擇了縱容她的態度。


    縱容,這是個很奇怪的詞。用在望凝青這樣克製的人身上顯得更加奇怪,畢竟她本就不是一個放縱的人。


    “劍道之外,師尊從不對我的言行舉止說三道四。”


    “他是一個清正的人,但他從不強求我如他一般清正,不強求我隨他一同懲奸除惡、兼濟天下。”


    “漠視生命也好,玩弄人心也罷,師尊從不阻止,也絕不說教。但他唯獨無法接受的是——”


    是什麽呢……?

    望凝青想到了那場雪,那三日無言的長跪。這些年來她一直都在反思自己,從未停止。


    “他無法平靜看待我所經曆的苦難,也無法坐視我將苦難視作尋常。”


    望凝青心平氣和地道:“師尊認為他可以對我拔劍,可以打磨我、曆練我;而我可以習慣忍耐疼痛與傷口,但不能習慣忍耐苦難。”


    “自我施與為打磨,天災人禍為苦難,可以鍛煉自己,但不能被人欺負。這聽起來很銘劍仙尊。”靈貓歪了歪頭,“畢竟劍修都這麽護短。”


    靈貓又問:“所以呢?”


    “所以——”望凝青語氣由淡轉涼,她看著外頭已經包圍了倚雲閣的宗門弟子,不帶情緒地道,“你覺得,眼前這一幕師尊有沒有算到?”


    “……”靈貓隻覺得頭皮發麻,衷心期望尊上不要做如此可怕的聯想,“棲雲真人不是劍尊,他不會知道那個在背後挑撥一切的人就是尊上。”


    望凝青不置可否,隻是換了一種說法:“師尊不擅長玩弄權術,但我很擅長。”


    “所以?”靈貓撓了撓頭。


    “但我下棋一次都沒贏過他。”


    在晗光仙君身邊耳熏目染了這麽多年,靈貓對於望凝青的諸多暗喻都心裏有底,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絕望。


    “您是想說銘劍仙尊天生克您,就算隻是一個浮世留影,也還是能像五行相克一樣把您克得死死的嗎?”


    “我不知道。”望凝青誠懇地說著,“我做了十分周全的準備,並且確信就算師父現在出關也依舊什麽都改變不了,但……”


    但是鬼知道銘劍仙尊有什麽毒性,反正隻要吐息著同一個世界的靈氣,就沒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負望凝青……就算是望凝青自己算計的,也不行。


    望凝青戴上了麵具,背著劍匣走出了倚雲閣。


    即將麵對苦心孤詣經營了十數載的宗門的質疑,她卻從容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次的血月之戰,天樞派付出的代價著實有些慘烈,和原命軌有所不同的是,這次被魔氣侵染、昏迷不醒的人變成了空逸。然而比十日血月更令人絕望的是,人魔兩界的通道被大戰的餘波撕裂,十日血月並非終結,而是蒼生塗炭、人魔相爭的前奏曲樂。


    “如今,空逸長老命在旦夕,邊城前線更是死傷慘重,淪為了人間地獄。即便如此,掌門還是死守那些繁文縟節,將天下蒼生棄如敝履!”


    越眾而出的長老與台階上的掌教對峙,大聲道。


    “視同袍性命如浮土,如此嫉賢妒能、德不配位之人,徒令天樞蒙羞,何配掌教尊位?!”


    空逸為空涯擋下了大乘期妖魔的瀕死一擊。靈貓認為空逸是為了不讓師姐落人口舌,但望凝青否決了這一點。


    空逸會救空涯不是因為別人,隻是因為他是空逸。就算那個人不是空涯,而是隨便一個人,他都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她的這個師弟,以鬆石為骨,以清泉為心。


    話雖如此,但掌教依舊要秉公而行。


    既然當初不曾將仙器借予空涯,如今自然也不應借予空逸。


    這種“大公無私”之舉,從原則而論並無過錯,但若論及情理,便如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般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懼。


    要知道,空逸長老對掌教可謂是心向明月,路人皆知,再沒有人比他更為赤忱,更為真摯。


    空逸和素熒長老自幼便與掌教一同長大,三人說是親厚如家人也不為過,但誰也沒想到空逸長老出事,掌教竟絕情如此。


    這般無情無義之人掌管宗門,如何不讓人心驚膽戰?


    眼下魔族大軍壓境,雙方開戰在即,掌教嫉惡如仇,卻從來不將天下蒼生放在眼底。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掌教退位讓賢,讓心係蒼生的有德之士上位。


    雖然手段有些偏激,但大部分內門長老都沒有要奪權的想法,隻是對眼下的局勢感到無奈而又焦慮。


    他們深知掌教的固執,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得不落得如今刀劍相向的結局。


    戴著麵具的掌教站在台階之上,目光冰冷地巡視四方。


    “我,素塵,執掌天樞二十載,恪守宗門戒律,不曾失道、不曾怠惰、不曾徇私,爾等可認?”


    站在人群中的白靈猛然抬頭,張嘴正想說些什麽,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白靈咬唇,劉索被逐出宗門的確不在素塵執政期間,但……


    “我執政期間,宗門門風清正,無蠅營狗苟、旁門左道之輩,無不教而殺、不戒視成之事,爾等可認?”


    素塵拾級而下,每一個頓足便是一句詰問。


    “這二十年間,宗門弟子從無後顧之憂,得以潛心修煉,不被紅塵瑣事所擾,不受柴米油鹽之困,爾等可認?”


    掌教不染纖塵的鞋履踏上了倚雲閣外的土地。


    明明掌教隻有一人,但周遭的弟子卻不由得後退數步,不敢與她拉近距離。


    她抬起了一雙清冽到幾近冰冷的眼睛。


    “於私,我以身作則,從未犯戒,謹以此身做弟子表率。”


    “於公,我整改門風,謹遵師訓,護持山門清淨十餘載。”


    “倒讓諸位逐一道來。”她吐字如冰,幾乎要凍住整座雲隱山的霧氣,“素塵,何錯之有?”


    是錯在大公無私,不徇私情?還是錯在恪守門規,不近人意?


    不,都不是。望凝青心想,說出來吧,畢竟她都表現得如此明顯了。


    “錯在心有偏執,不憫蒼生——”


    突如其來的劍刃破空之聲,夾雜著深衣廣袖與空氣摩擦的鼓噪,無需肉眼去看,都能感覺到對方是何等的來勢洶洶。


    清寂冰冷的雲隱山刮來了一陣鐵鏽腥氣的風,眾人仰頭望去,隻見白衣染血的青年立於劍上,矜貴俊逸的容顏如凝冰凍雨,眉眼寸寸清寒。


    在他身後,十數名內門弟子凜然而立,禦劍而行,皆是一身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殺伐之相。


    “師尊期望他人這麽說嗎?”向寄陽抬起纏滿繃帶的手,拭去眼瞼下一道傷口不斷滲出的血跡。


    “師尊”二字一出,青年便見那戴著麵具的女子眸光一冽,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不悅的氣息。


    “你便是這般同為師說話的?”


    “不然?”


    他嗤笑,慣來冷沉溫順的青年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了這般咄咄逼人的銳氣。


    “不然難道還要讓您繼續瞞下去,把秘密都帶進棺材,給自己留個千古罵名?”


    青年不再收斂氣勢,隱忍已久的怒火化作鋒銳的劍氣,全無理智地與那理應被自己稱為“師尊”的人的氣場撞在一起,震得在場眾人心中一凜。


    “退位吧,師尊。”


    向寄陽冷冷地道。


    “我與您一同歸隱,從此不再過問世事。這偌大的爛攤子,讓‘有德之士’去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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