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26章】淒苦小孤女
第139章 【第26章】淒苦小孤女
成佛。眼見那冰雨即將化作利刃遍灑而下, 望凝青毫不猶豫地轉身朝著戰場之外的隱蔽處跑去。她終於明白霧見川身上強烈的違和感是因為什麽。
妖魔,神佛,本就是一念之差,一步之距。
曾經的久我蓮舍妖成人, 化作行走人間的神明;而命軌中本該舍身成魔的霧見川, 如今卻成了鎮守常世的佛。
望凝青偶爾也會想, 這個除她以外誰都能得道的浮世劫是否有些太過負心了?她是前世造了多大的孽才會如此道途坎坷?
從方才名殘雪的隻言片語中便可知道, 名殘雪最開始的目的是為了讓霧見川成魔,等到忘川消逝之後, 魔化的霧見川便會造成黃泉動蕩, 從而逆轉陰陽。
但不知道這個過程中出了什麽差錯, 霧見川不僅沒能成魔,甚至還成了佛。而這其中的差異,便是祂沒有愛上白川彩子,反而愛上了竹內青子。
望凝青想不明白,正如白川彩子所說的那般,她是不懂愛的怪物。但為何她這樣不懂愛的人, 卻總能教會他人什麽是愛?
太多太多的人從她身上明白了愛的沉重,而她自己卻對此卻仿佛霧裏看花、水裏摸月, 鈍感而又懵懂。
有些諷刺, 又有些可笑。
名殘雪放下白川彩子後捋起了一邊廣袖, 袖擺下的手臂刻滿了青色的紋路,她扯緊纏在腕上的佛珠,那些紋路便依次亮起。
紛飛的白雪瘋狂地盤旋、凝聚,這時眾人才看清楚,那並不是雪,而是紙屑。
“呼。”名殘雪朝著掌心輕輕吹出一口氣, 紙屑飄飛而去,落地的瞬間便化作了一個個沒有麵目的式神人偶,如撒豆成兵,齊齊朝著霧見川襲去。
下一瞬,剔透的冰雨便化作鋒利的冰刺兜頭刺下,久我蓮的血滴落在地上,土壤即刻萌出青芽,在三五息的時間內長成了蒼天大樹,開出了雪白的花。
久我蓮的衣擺被風吹起,他的眉心出現一點紅痕,隨即如同龜裂一般蔓生出血紅的紋路,乍一眼看過去,輕淡雅致的眉眼都橫生出三分妖異。
金色的靈光與銀色的冰雨凶猛地撞擊在了一起,滌蕩四散的氣勁刮擦得庭院中的枝葉倒伏搖擺,窸窣不停。
“雛鴉。”霧見川忽而念了一句,祂的聲音溫和、平靜、非男非女,明明距離很遠,卻仿佛在人的耳畔邊響起。
望凝青忽而想起,那是她在淌過忘川時聽見的聲音。
佇立於天空之上的少年霎時碎裂成無數白鴉,祂們昂頭發出一聲輕唳,如箭矢般洞穿了名殘雪的式神,鴉羽帶起了白色的磷火,將紙式神吞沒其中,湮滅成灰。
“老樹。”少年的形體散而又聚,纖細的食指輕輕點在支撐起巨大屏障的橘樹上,那生機勃勃的靈樹便好似被人抽走了所有水分一般,刹那間枯萎、老去。
這一瞬間的間隙,名殘雪已經殺至了霧見川的身前,她布滿青紋的手呈鷹爪,直掏少年的藏在骨骼與血肉下的心。
然而,名殘雪的手毫無阻礙地洞穿了霧見川的身體,她眉間閃過異色,但銀色的水流已經絞緊了她的手臂。
“枯井。”少年的心口是一個黑黝黝的空洞,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淵的入口,銀水幻化的渦流中,骨肉碎裂絞弄的聲音清晰如許,聽得人齒根發酸。
名殘雪見勢不妙,當機立斷地撕裂了自己的手臂,她身形爆退,殘破的和服袖擺間卻沒有任何的血跡。
“啊。”霧見川低頭看著自己的心口,看著那條手臂被一點點地吞噬,最終化作泡沫一般的碎影,不帶什麽情緒地說道,“原來不是本體啊。”
“……你尚未生出血肉之心。”名殘雪穩住腳步,掠起鬢邊的散發,再次恢複了從容,“既然如此,你便隻是半佛而已。”
她說著,召出了一張卷軸,從中取出一個大概成人手臂那麽長的物件。望凝青抬頭一看,那竟是一樽沾滿汙垢的黑紅色佛像。
“黃泉子,你可還認得此物?”名殘雪問道,“速速停手,否則妾便毀了它。”
黑紅色的佛像大概隻有臂長,身量隻有人類嬰孩那般大小,寶相莊嚴的五官,眉眼隱有悲天憫人的笑。
但那佛像的身上卻沾滿了紫紅色的汙穢,形似凝固的血塊,若是看得仔細,便會發現神像的眼睛竟緩緩滲出血來。
明明是莊嚴的聖物,卻被汙染成了邪祟一樣的存在。若非那作為基座的蓮台還能隱約看出其本來的麵目,尋常人真的很難將這物件與清聖的佛像連接起來。
“那個啊。”霧見川又是一歎,仍舊是那般不帶情緒與煙火氣的姿態,看著那小小的佛像,麵上也不見傷懷,“我不需要了。”
——那是霧見川的即身佛,裝著他為人時期的全部時光。
“人的軀殼是裝載苦痛的容器,和承載思念的忘川一樣,隻是器量有所不同。”霧見川從天空落下,“但我已經不需要了,我知道人世的苦痛與思念在哪裏流淌。”
在那個將自己的過去娓娓道來的少女眼中,他見到了人世間滿目瘡痍、苟延殘喘的苦難。
在少女不帶感情的懷抱與親吻之中,他感受到了人的溫度與生命的完滿。
在她堅定地說出“我想活”的瞬間,他明白了八重地獄中掙紮煎熬的靈魂佇立於世的模樣。
霧見川如千斤玄石一般的袖擺與名殘雪相撞,下一秒,無數利刃自地麵破出,將名殘雪刺了個對穿。
立於此地的不是名殘雪的本體,而是製作的傀儡式神,所以霧見川沒費多大的力氣便將這具式神撕得粉碎,抬步朝著白川彩子的方向而去。
麵對命軌中本該深愛的女人,霧見川隻是悲憫地勾了勾唇角,冷漠而又慈悲地舉起了刀。
大概對他來說,殺人就好似送人回家一般,沒有任何惡意,甚至還帶著一絲“希望他能安息”的良善。
“不、不,不要——!”白川彩子嚇得魂不附體,顫抖著不斷朝後方退去,“不要,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久我蓮維係著保護天皇和在場眾多貴族的結界,見狀咬破舌尖,以言靈書就一個“散”字,金色的靈力化作箭矢,直擊霧見川的天靈。
久我蓮的靈力不同於尋常陰陽師,普通陰陽師的靈力是藍色的,而他的卻是象征神力的金,這是他身為黃泉血脈的證明。
這一擊如懸黎之箭般擊潰了霧見川的形體,卻沒能阻止霧見川對白川彩子的殺心,祂的形體潰散後再次重聚,而久我蓮也抓住時機擋在了白川彩子身前。
然而,即便是對久我蓮實力多有信任的天皇都已看出了久我蓮的後繼無力,被拘束於人之軀殼中的久我蓮尚且不能對抗已經證道成佛的忘川河靈。
除非……能找到祂的心,那顆血肉凝成的心。
在哪裏呢?霧見川的血肉之心在哪裏呢?
天皇沒有坐以待斃,他冷靜地思考著,調度著陰陽師們支起結界,多少為久我蓮減輕一些壓力。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貴族們也紛紛屏息凝視,不動聲色地想要退去,但是如今庭院已被結界封鎖,他們根本就逃不出去。
“喂。”就在這劍拔弩張的危機時,一道清淡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靜,問出了那個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霧見川,你的心在哪裏?”
眾人抬頭,便見一身華服的少女佇立在月光之下,身周紫蝶翩翩,宛若世外而來的妖靈。
她的一聲輕喚讓無情無欲的神佛停駐了腳步,銀發少年轉頭,麵上揚起的笑靨都有了溫度:“為什麽要問這個?”
“我想知道你拿什麽來愛我。”少女毫不羞澀地說出了露骨的字眼,“剛剛那老妖婆說你沒有心所以沒法成佛,那你的心在哪裏?”
“在你那裏啊。”霧見川一如既往地不會說謊,麵對她時,祂總是直白而又坦蕩,信任得毫不設防,“我的心就是你啊,因為是你,所以我沒法成佛了。”
他徹底轉過身,麵對著竹內青子,雙手背在身後,溫柔地笑著:“每次見到青的時候,都會感覺很餓,父上說,吞噬新娘是妖物的本能。”
——與久我蓮不再相似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又和久我蓮像極了。
“想吃掉你的皮囊,吞噬你的血肉,想讓你那雙寫滿苦難的眼睛在我的河水中融化,這樣,你的靈魂就能得到永遠的安寧了。”
非人之物所化的少年旁若無人地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語氣卻充滿著愛憐之意:“但是青說過,‘我想活’。”
“不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地活著,而是驕傲而又漂亮地在大地上怒放,哪怕隻是開在崢嶸煉獄中的花朵。”
“大和尚們說,眾生皆苦。在我看來,人世和地獄是一樣的,生死也是一樣的。”
“努力活下去的青就像開在地獄中的彼岸花一樣,在我看來是很美很美的。”少年垂眸,有些依戀地輕吻自己的指節,神情似有遺憾。
“哪怕承載著那麽多的苦難都想活下去,我想,那就是你的‘願望’了吧。我不能理解,但我不該奪去。”
“是嗎?”望凝青走向一旁被蝴蝶迷暈的武士,彎腰撿起他掉落在一旁的打刀,“過來。”
少女朝著少年招了招手,那宛如招呼一隻小狗的方式讓眾人不禁屏息,他們看見少女抽刀,仿佛要用脆弱的肉身之軀去與半佛相抗匹敵。
“嗯?”霧見川倒是不疑有他,乖巧地邁步朝著望凝青走去,看上去就好像即便少女下一秒砍下他的頭顱,他也會甘之如飴。
望凝青撿起了刀,又走到名殘雪消失的地方,捧起了那樽沾滿汙血、滿是不詳的佛像。
她姿態優雅地斂袖,席地而坐,出鞘的劍刃就橫放在她的腿上,而佛像就擺在她的前方。
“過來。”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矜持而又冷淡。
霧見川聞言立刻小跑了起來,他純白的狩衣被風拂起,木屐踩過落花,發出噠噠的聲響。
他像歸巢的倦鳥般撲進了少女的懷抱。
“好孩子。”她的五指穿過他的發,帶著些許力度地揉搓著他的腦袋,就像一個沉甸甸的安慰,一個遲來已久的褒獎,“你做得很好。”
少年將下巴擱在少女的肩膀上,雙手環著她的腰。他雙目輕闔,眉眼蘊藏著安寧的笑。
下一秒,利刃洞穿了少年的胸膛,沒有任何停滯,就這樣一往無前地貫穿了被他擁抱的、少女的心髒。
“霧見川。”少女咳出一口血,握著刀的手卻很沉、很穩,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跟我一起走吧。”
銀發少年含笑點頭,在她的懷中如冬雪般消融,他如同流淌的白銀溪流般包裹住少女漸漸軟倒的身軀,潺潺的流水聲充盈了整片天地。
一條虛幻的、不存於世的河流自虛空中顯現,如白霧,如冰河,如浮夢一般橫亙過整座平安京。
在少女的劍刃貫穿自己軀體的一瞬,久我蓮便不顧一切地朝她跑去,穿過凋零的櫻花,淌過冰冷的河川,拽住她不斷下沉的身體。
瀕臨死亡的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動。但很快,她便闔上了眼簾,手指在他的掌心中破裂成無數的泡影。
久我蓮維持著那個姿勢,怔怔地站在河川裏,他沒能回過神,引以為傲的理智就要在這突如其來的驚痛中付之一炬。
隨即,久我蓮聽見了怪異的振翅之聲,他抬頭,卻見無數紫黑色的蝴蝶自河麵飛出,銜住那些平日裏無法被肉眼觀測到的、漂泊在夜空中的死靈,用觸須托載著它們,漂浮著落於河麵,讓那些因愛與思念而徘徊於世的靈魂隨著流水遠去。
天上明月,地上繁星。
紛飛的紫蝶,漂浮的遊螢,承載著星河與思念的忘川流水,就這樣淌入常世永恒極樂的夢裏。
豔藍色的彼岸花開滿了河岸,如那人一般,溫柔而又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