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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第27章】天道眷顧者

  第327章 【第27章】天道眷顧者


    現世的妖主寫作“狐遲陽”, 過去的妖主寫作“小金狐”。


    浮黎界的妖族幼崽看著弱小,但實際一個塞一個精力旺盛,要照顧那麽多幼崽, 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幼崽血脈純粹,意味著天生便擁有強大的實力;年紀幼小, 就意味著下手沒輕沒重。爪子一揮就拍碎一麵牆的幼崽, 在接葉鎮中比比皆是。


    而當代妖主的塗山金日狐一脈的狐遲陽,可謂是其中翹楚。


    “一群弱雞!”狐遲陽趕到大樹之下時,不遠處的岩石上已經站了一隻耀武揚威的“小奶狐”。


    拳頭大小的“小金狐”踩在一頭額生紅紋、皮毛雪白的漂亮白狼頭上,用力地朝著空氣揮舞著自己的肉爪子:“距離安婆婆最近的位置是我的!還有誰要挑戰我!”


    此話一出, 一群幼崽立時嗷嗷叫著撲了上去, 小金狐來者不拒, 來一個抽一個, 跟打皮球似的一個個把幼崽們給摁了回去。


    狐遲陽趴在白虎的背上看著這一幕,歪了歪頭。他想起來了, 眼前這一幕在過去總是頻繁上演的。


    每到安婆婆開始講故事的當頭, 狐遲陽都是跑得最快的一個, 能與他在速度上一較高下的隻有北原少主雪穀寒, 本體是一隻額生紅紋的白狼。


    但是跑得快沒有用,打不過狐遲陽, 就隻能憋屈地成為小金狐的軟墊。哪怕雪穀寒本體又仙又美,依舊會被比自己體型小許多的小金狐當枕頭錘。


    於是發展到最後,往往都是小金狐占據了聽故事的最佳位置——安婆婆的膝蓋。


    而倒黴的北原少主隻能委委屈屈地趴在安婆婆的腳邊, 將安婆婆的腳藏在自己的毛肚皮下,權當自己也算占了一個不錯的位置。


    “小金狐”當然是得意的, 妖族的強弱尊卑是從幼生期便決定的了。幼崽們都喜歡安婆婆, 那能趴在安婆婆膝蓋上的“小金狐”當然是幼崽中的最強者。


    狐遲陽遠遠地看著高高昂著腦袋的“小金狐”, 隔著枝葉樹影間漏下來的斑駁陽光,狐遲陽終於看清了那張久違的麵孔。


    那是一位眉宇間帶著淡淡凜然之氣的老婦人,她外表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了,眼角已經爬滿了斑駁的細紋。


    但大抵是因為她跟腳不凡,生來便天資粹美,所以哪怕是塵世眾生避之唯恐不及的蒼老,放在她身上也並沒有顯得太過殘酷。


    安婆婆有一雙很美的眼眸,藏著山川湖海與雲霞翻湧,塵世間所有的風景都在她的眼中沉澱、寂落,化作一汪月光凝成的湖泊。


    她的眼波澄淨,卻不是稚子無邪的清澈,而是千帆過盡、洗盡鉛華的純粹與安寧,隻消一眼,便令人心折。


    凡人有句話,叫“歲月不敗美人”,狐遲陽覺得,這句話放在安婆婆的身上剛剛好。


    隻見被毛茸茸包圍的安婆婆滿臉無動於衷,她隨手揉了揉趴在她膝蓋上的小金團子,開口道:“今天講的故事,叫‘愚蠢的米阿鬥’。”


    沒有人能拒絕安婆婆的故事,至少妖族的幼崽不能。


    狐遲陽身為一隻肉體未成年但魂已經步入大能境界的金日狐,在安婆婆開口的瞬間便忘記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他趕著白虎湊過去,在眾多幼崽中的空地上擠著坐下,兩隻爪子支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


    “米阿鬥之所以叫‘米阿鬥’,是因為他有一件寶貝,一件每天能產出一鬥米的葫蘆瓢。靠著這個寶貝,米阿鬥從沒挨過餓,所以人們稱他為‘米阿鬥’。”


    “然而,米阿鬥雖然沒挨過餓,但也並沒有太多的盈餘。因為每一次他都會將手裏的米分出去一些,隻留下足夠自己吃的。”


    “人們見狀,便在背後嘲笑米阿鬥愚蠢,說他不懂經商,不懂為自己打算。若是他將剩下的米都賣出去,每天不停地盈利,他很快就會成為小鎮最富有的人。”


    安婆婆的語氣並不激昂,隻是平淡而又專注的描述,但伴隨著她的訴說,旁聽的人便也跟隨著她吐出的字句,不知不覺間融進了她的故事。


    他們似乎都變成了故事裏的米阿鬥,米阿鬥每天都那麽單純那麽快樂,從不擔心饑饉,也不憂心明天是否會有糧吃。


    他總是將手裏的糧食分給別人,比如嘴巴很甜每天對他說好話的人、同住一個村子與他稱兄道弟的人、淒淒慘慘對他說家中不易的人……


    但是嘴巴很甜的人轉手就把米糧高價賣給了別人;稱兄道弟的人吃著米糧,對村子裏的人嗤之以鼻稱阿鬥是冤大頭;說家中揭不開鍋的人,在阿鬥來時總是將家裏的好飯好菜藏起,隻留下一個空空的米缸,等著阿鬥往裏麵倒米……


    “啊!怎麽會有這麽壞的人!”小幼崽們所處的環境都很單純,聽罷都不由得義憤填膺了起來,“阿鬥就是把米拿去喂大鯉都不該給這些壞人!”


    大鯉是金鯉一族的幼崽,因為吃得多又很胖,所以被稱為“大鯉”。接葉鎮的老人們喜歡他這有福氣的樣子,但又擔心這倒黴孩子將來躍不過龍門。


    狐遲陽趴在白虎的腦袋上甩了甩尾巴,心想,愚蠢的幼崽,安婆婆的故事會這麽簡單嗎?

    “所以,漸漸的,大家開始改口,稱呼阿鬥為‘愚蠢的米阿鬥’。”安婆婆氣定神閑,不為所動,“但是米阿鬥不在乎,他還是每天開開心心的樣子,不過……”


    米阿鬥開始挑人了。


    他送米的對象變得不規律了起來,有時候是蹲在路邊的小孩,有時候是對他微笑的老人,有時候是河邊漿洗衣服的村姑……大家開始摸不清米阿鬥的偏向了。


    後來,小鎮上的一個富商聽說了米阿鬥的這件寶貝,他想將寶貝據為己有,卻不料他才剛準備動手,立刻便引發了眾怒。


    小孩朝著富商丟石子,老人站出來為他說公道話,就連大字不識一個的村姑都忿忿地喊道:“寶貝隻能是米阿鬥的!”


    後來,這件事被告上了當地的知府,富商想要花錢疏通門路,知府卻斥責他寡廉鮮恥,狠狠地駁回了他。


    “不過是個愚蠢的米阿鬥!”富商不甘心地罵道。然而恰好一位大儒路過此鎮,聽了這話,卻是忍不住搖頭,道:“非也,這是這裏唯一的聰明人啊。”


    “所以——”安婆婆眼神沉靜地望著滿臉不解的幼崽們,問道,“你們說,為什麽大儒會這麽說呢?”


    此話一出,剛才還安安靜靜聽故事的小家夥們立刻七嘴八舌地吵開了,他們各抒己見,各有各的看法。


    “我知道!因為米阿鬥成長了,他隻把米送給善良的、願意維護他的人。”一直爪子高高舉起。


    “錯!”另一隻爪子一把把它摁下,“是因為所有人都拿過米阿鬥的米,所謂有因有果,結了善因,天道必然施與一個善果。”


    “普通人族哪裏知道那麽多的因果?”一直安安靜靜趴在安婆婆腳背上的雪穀寒突然開口,言辭卻鋒銳得與其美麗的外表判若兩樣。


    “大家維護阿鬥,正是因為他們認為阿鬥是‘蠢’的。善良的也好,壞的也罷,寶貝隻有在阿鬥的手裏才能人人沾光,落到富商手裏就什麽都沒有了。”


    “而且,安婆婆之前也說過了,米阿鬥會‘留下足夠自己吃的’。”雪穀寒甩了甩漂亮的銀藍色尾巴,“給好人也好,壞人也罷,都不妨礙米阿鬥吃飽啊。”


    “相反,為了那點米糧,善人要更善地對待他,壞人為了占便宜也要笑臉迎接他。為了不讓富翁奪走寶貝,所有人都要站出來維護他。”


    “又能吃飽,走到哪都會被人討好,人人都要揣摩他的想法,米阿鬥正是這個小鎮上的無冕之王。”


    “米阿鬥大智若愚,其他自詡聰明的人反而被困在自己的小聰明中,所以大儒才說米阿鬥是唯一的聰明人啊。”


    雪穀寒說完,扭頭看見其餘幼崽們一副“天呐擼好陰險卑鄙的一隻狼”的表情,頓時生氣道:“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好嗎?”


    幼崽們嘰嘰喳喳地吵開了,倒是窩在安婆婆懷裏的“小金狐”咂了咂嘴吧:“我倒是覺得,阿鬥的確很愚蠢啊。”


    “愚蠢”在這個故事中明顯是個反諷,小金狐此話一出,所有幼崽都扭頭看向了他。


    “人族會很講究‘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的道理啦,他能這麽知足也算得上是好事。”“小金狐”甩著大尾巴,“但是他圈住了別人的同時也圈住了自己啊。”


    “如果他的一生量來量去都隻有一鬥米,每天都眼巴巴地等著天道賞他一鬥米,那他就永遠都不會有一鬥米以外的故事了。”


    幼崽們各執一詞,誰都不服誰,在接葉鎮裏,這也算得上是常見的風景了。


    狐遲陽趴在白虎的頭上,看著他們鬧著鬧著就鬧到了安婆婆跟前,又是撒嬌又是打滾,非要安婆婆分出一個高下來。


    “你們能把人往好處想,是好事。”安婆婆伸手摸了摸那幾個說“要幫助良善”、“結善因得善果”的孩子,“有底線的善良,才不會釀出禍患。”


    安婆婆說完,不等雪穀寒失落,同樣也伸出手順了順他脖頸上柔順美麗的毳毛:“你有成王的眼界與心胸,明辨人心又不為其所誤。”


    “至於你——”安婆婆薅起懷中小小的一坨,看著金毛小狐狸驕傲地昂著腦袋的模樣,也隻是眉眼淡然地點點他的鼻子,“不為故事所限,不受常理所縛。”


    “你將來一定是一個自由的孩子。”


    是的,自由。


    狐遲陽愣愣地聆聽著,安婆婆的話與其說是一種對未來的評判,倒不如說是一種給予孩子的祝福。


    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那麽一個人,會用平淡的語氣講完故事,聆聽他們的見解,然後告訴他們,世事沒有絕對的是非與善惡。


    就像勤勞的耕農,在尚未開荒的土地上播撒下智慧的種子,但卻沒有根據自己的意願強行糾正他們的生長。所以,他們最終都成為了“自由的孩子”。


    安婆婆是妖族幼崽們童年時的一場秋風,一陣春雨,她本該像故鄉一樣成為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他怎麽會忘?怎麽能忘呢?

    “我想起來了。”那些淡在記憶中的畫麵被反複描摹,模糊的筆觸也漸漸變得鮮明了起來,“天地木,有一天,枯萎了。”


    狐遲陽呢喃自語,眼前的場景卻出現了另外的波動。


    “安婆婆!”靠在外圈的幼崽突然語氣歡快地輕叫了起來,“大哥哥來找你了!”


    隨著這一聲呼喚,圍在內圈的幼崽們頓時拉長了語調,撒起了嬌:“不要啦,安婆婆,再講一個故事嘛!再講一個嘛!”


    他們紛紛抬起粉嫩的爪子,用毛茸茸的身體嬌滴滴地蹭著老人的手,而一些體型較為龐大的幼崽則不動聲色地挪動軀體,試圖擋住那人的腳步。


    然而,與永遠淡然平和的安婆婆不同,來者對幼崽沒有那般慈和溫柔的心腸,反而鐵血冷酷得很。


    他一身白衣,穿花拂柳而來,擋路的幼崽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拂袖振開,硬生生在皮毛的海洋中踏出了一條康莊大路。


    “小安。”他語氣冰冷,五官麵目都被樹葉間隙漏下的陽光照得模糊。


    他朝著坐在草地上的女人伸出手,女人仰頭望他,神色不動,眼神卻似乎有些茫然與恍惚。


    “回去了。”他就那樣攤著手掌,等待著女人的回應,像一座不化的冰山,或是一柄立於石中的劍刃。


    他們便這樣僵硬地對視著,一直一直,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一直看著他,而他也沒有收回自己的手,隻是無比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應,似乎百年也等得,千年也等得。


    蟬鳴吱吱喳喳,吵得有些惱人。心大的幼崽們自知打不過,已經自顧自地跑到一邊去撲蝶玩耍,天生敏銳的妖族幼崽生來便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


    拂過天地木和接葉鎮的風吹拂著男子水墨般的長發,白衣如雲,他隻是站在那裏,就讓人覺得風流意態猶難畫。


    沉默的僵持中,狐遲陽幾乎以為男子應該感到不耐了,但他卻沒有。於是,安婆婆終於有了反應。


    她抬起手,看了他一眼,這才緩緩將手指放入他的掌心中。隻是三根手指的指尖輕觸,很輕很輕,似乎隨時都可以抽手離去。


    然而,已經站成一座冰雕的男子卻在這時給出了驚人的反應,他迅速收緊五指,握得很緊,很緊。


    他緩慢而又堅定地將她從地上拉起,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卻做得舉輕若重,慎重不已。


    ——仿佛在將一個血肉淋漓的生命,從泥潭中帶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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