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第30章】天道眷顧者
第330章 【第30章】天道眷顧者
本章中現世的佛子寫作“悲懷”, 彼世的佛子寫作“佛子”。
實際上,“佛子”並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他能舍身濟世, 當然也能降妖伏魔。
出家人當以慈悲為懷,但當世事傾覆之時, “佛子”也沒有資格代替世人去行那割肉喂鷹之舉。
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最壞的地步, 那“佛子”就必須在中元節前封印或殺死鬼王。
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鬼王是因塵世的不公而誕生的, 但死者總歸要為活人讓路, 人也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的。
“阿彌陀佛。”“佛子”低念著佛號, 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借口就是那疑似鬼王的孩子還沒有傷人, 能忍住不傷人, 證明其本身還未完全喪失理智。
白衣“佛子”自山上踏雲而落, 此時風蕭雨肅,那一襲翩飛的白衣卻絲毫沒有沉重濕膩之感, 從遠處望去便如同一隻自高處飛落的鳥兒。
悲懷跟著過去的“自己”進入了巴子別都,此時的巴子別都一片死寂, 沒有絲毫活人應有的氣息。
若非隔著門窗能看見屋內昏睡不醒的百姓,這裏恐怕會被人誤以為是一座死城。但即便看見了, 滿城昏睡如死的肉身也足夠可怖瘮人了。
守門的弟子沒有阻攔“佛子”,他們沉默無言地鎮守在風雨之中, 避免有人誤入城池從而遭遇了不幸, 但“佛子”顯然不在這個範疇之中。
“那孩子去了哪個方向?”“佛子”逼音成線,哪怕在瓢潑的大雨中, 他的問話也依舊穩定、清晰。
“城東。”守門弟子回答道, “雨下得太大, 河流太過湍急,我們失去了那個孩子的蹤跡。”
他們一問一答,語氣認真得近乎古板,但卻都稱呼那個女孩為“孩子”而不是“鬼王”。
巴子別都城東出去便是寒江,寒江貫穿整片地域,因城鎮都建設在寒江兩岸,故而此地名為“臨江”。
為什麽那個孩子會跳入寒江,寒江突發大水,又現出天地異象,是否與巴子別都城中萬民失魂一案有關聯?這都是“佛子”需要調查明了的。
從守門弟子那邊問清楚了所有的情報,確定巨細無靡之後,“佛子”穿過巴子別都,來到了寒江河岸。
正如守門弟子所言,寒江河水湍急,僅僅隻是靠近,轟隆隆的流水聲便不絕於耳,吵得人幾近耳鳴。
不斷上湧的河水一下下地拍打在河岸上,將兩岸的土地衝刷得濕軟泥濘,水土流失這般嚴重,莫說是腳印了,再過一陣子隻怕是兩岸的草木都會被衝掉。
看來除了“人禍”以外,還要想辦法熬過這水患的“天災”。“佛子”忍不住苦笑。
探查此地的護法弟子說那女孩跳下了寒江,“佛子”沿著寒江走了一段卻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便決心跳入寒江中一探究竟,或可見分曉。
然而,佛子的布鞋才剛剛浸入水中,便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飛竄而上,竟讓堪比合道期的佛修唇齒生寒。
不等他駐足抽身,一道冰冷僵硬的聲音突然從他的後方響起,而他居然沒有感受到任何人接近的氣息:“我若是你,我便不會這麽冒然地下去。”
“佛子”猛然回頭,悲懷也扭頭望去,隻見寒江河岸上遊的礁石上正站著一個外貌奇詭、矮小瘦弱的女孩。
女孩約莫五六歲的模樣,正如護法弟子所言的那般渾身都是不詳的黑紋,身周不斷升騰著邪祟的怨氣,那怨氣之濃烈甚至已經化作了凡人肉眼可見的黑霧。
她在瓢潑大雨中站在一塊布滿青苔、無比滑溜的岩石上,但她卻站得那麽直,那麽穩,筆挺的脊梁好似一柄不甘折斷的寶劍一樣。
然而,悲懷與“佛子”在看見女孩的第一眼,卻是同時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因為他們都已經看出來了——眼前的女孩毫無疑問,正是“鬼王”。
“阿彌陀佛。”千年的時光何等殘酷,能將好人變壞,能讓壞人從良。但悲懷卻沒怎麽變,雖然不記得從前,他卻做出了與過去的“自己”如出一轍的反應。
“巴子別都發生了什麽?寒江又出現了什麽異況?”“佛子”看著女孩,悲懷也看著那個女孩,“孩子,你願意告訴我嗎?”
女孩聞言,那布滿黑紋的麵上卻是露出了一絲諷笑,她黑檀檀的眼珠子隱約有血光閃爍,仿佛理智懸於一線,如臨斷崖:“我不願呢?”
“佛子”雙手合十,微微仰頭,名揚天下、聲聞法壇的“佛子”在這一刻顯得那麽拘謹、那麽無措,好似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但你剛才提醒了我。”
寒江一定出現了超出“佛子”掌控之外的異況,而這身為鬼王的孩子竟然還在他險些涉險時提醒了他,這多麽……多麽……多麽的可悲啊?
“休要自作多情。”女孩冷言冷語,她的眼中沒有妖魔特有的殘忍、暴虐,隻有刻骨的冷意,冰得刺人,“我隻是不想讓你驚擾了忘川。”
“忘川?”“佛子”低喃,悲懷卻已是反應了過來,猛然看向了湍急的寒江。
果不其然,下一秒,女孩又露出了涼薄而又諷刺的笑,尖銳地道:“你方才若是跳下去,雖說不一定魂飛魄散,但從此往後便回不到人間了。”
女孩的話語宛如一記驚雷,對千年前的往事早已模糊不清的悲懷終於想起來了,臨江萬民失魂案是源於忘川的陰陽倒逆。
“怎會如此?!”悲懷還未來得及反應,“佛子”卻已經將心中的驚駭道出,“人間與地府唯一的交匯之處隻有幽都,為何忘川會降臨於現世?”
鬼門是陰陽兩界的魂魄引渡之所,而忘川是承載死魂的長河,可以說,忘川是天道法則的一部分,主宰陰陽與生死,忘川倒逆,與天道崩毀有何不同?
“佛子”還在思考其中的因果,悲懷卻注意到傾盆大雨中,那女孩突然朝過去的“自己”掃來一眼,那眼神讓悲懷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了極其不好的預感。
女孩的眼神很平靜,平靜中透著死氣,與那些因怨念與恨意而生的鬼王不同,她平和得簡直不像枉死的厲鬼。
——她簡直像一個決意赴死的人,前來歸還什麽東西。
緊接著,悲懷便聽見了女孩噩夢般的低語,“佛子”還未理清楚思緒,她已是將事情一口咬定:“因為我。”
大雨模糊了女孩的神情,唯獨她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殘忍而又清晰:“鬼王現世,天道不容。我便是那個令塵世陰陽倒逆,蒼生遭劫的禍根。”
悲懷微微一怔,“佛子”亦然。女孩的話是合乎情理的,如果悲懷沒有看見她方才的那一眼,他或許會信。
“佛子”沒有看見,所以顯然,他信了。
鬼王的存在本就是眾生孽力的回饋,哪怕鬼王本身沒有為惡之心,但單是他們存在於世便會吸引無數的災厄。因為他們是人間的“報應”。
“……阿彌陀佛。”“佛子”再次低念佛號,佛修便是如此,心緒不寧時都會念誦佛號,從佛教的真言中汲取一絲力量與明智之意。
女孩笑了,但和先前的冷笑、諷笑不同,她此時的笑容是平靜淡漠的,沒什麽暖意,卻也不算太涼:“所以呢?你要殺我嗎?”
“貧僧不殺你。”動搖隻是一瞬,“佛子”很快便穩定了自己的道心,“但貧僧會封印你,將你帶回天音寺……直到你放下一切。”
悲懷壽數久長,見過人間無數悲劇,但眼前女孩身上纏繞的怨氣之濃烈卻堪稱他平生見聞之最。她到底經曆了什麽冤屈,才有這般可怖的怨力?
天音寺的聲聞法塔是專門克製妖物魔物的聖地,任何妖魔進了聲聞法塔都將與世隔絕,無法再為禍人間。
哪怕是鬼王,一旦被封進了聲聞法塔,其身上的孽力便不會再擾亂時事命軌,一切便都將回歸原有的軌跡。
“佛子”不知道女孩經曆了什麽,遭遇了什麽,但身為修士,他深知時間的殘酷,哪怕用上千年萬年的光陰,他也會陪著她渡化這一身的怨力。
“……你們這群腦袋光光的禿驢,實是愛將事情想得太美。”女孩又露出了冷冰冰的諷笑,“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妥協?”
“佛子”歎出一口氣,他當然明白,哪怕鬼王還未被怨力完全腐蝕理智,心中善念猶存,她也絕無可能接受自己從今往後都將被囚禁於聲聞法塔的命運。
天音寺每一代聲聞法塔的塔主都將自己囚於塔內,便是為了平複塔中妖魔的怨氣。他們囚禁妖魔的同時也自囚己身,用這種以身作則的方式去證明“眾生平等”。
“得罪了。”“佛子”呢喃,卻是於漫天大雨之中拍出一掌。
他出掌的速度是這麽的慢,動作是那麽的輕,像夜裏忽來的驟雨,那雨勢與其說是在墜落,倒不如說是在飄零。
但隨著這一掌拍出,這無盡的混沌昏暝中似有明光突生,就連漫天大雨都傾斜了一瞬。
這一掌“我佛西來”乃佛門製敵的七十二路掌法中的“伏魔式”,意在“降服”而非“斬殺”,那掌勢便如大日如來佛祖反扣的手,要將人鎮壓在五指山下。
一座山巒朝你傾塌,誰人能在這樣的威勢之下生出反抗之心呢?
然而,那渾身怨氣的女孩卻反抗了。麵對合道期大能那足以令全世界的風雨都傾斜的掌風,她隻出了一式。
她拔劍了,也是直到她拔劍的瞬間,“佛子”才意識到她身後背著的、比她人還要高、用繃帶捆綁住的鐵片竟然是一柄劍。
一柄粗糙沉重、無鋒無刃的“劍”,說是“劍”都有些勉強,因為那分明是僅有模糊劍胚的鐵片,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剛從打鐵師傅的爐灶裏偷出來的半成品。
但是,女孩卻用這樣一柄“劍”,斬出了“佛子”此生從未見過的、輝煌而又耀眼的劍光。
那劍光是淒厲的、孤注一擲的,宛如自繭中破而掙出的蝴蝶,或是跋涉過崢嶸煉獄後破曉的天光。
——她以這撼動紅塵的劍,破開了天音寺的不傳秘法“我佛西來”。
“你……!”哪怕是“佛子”都未能預料到這種變故,他的心神為那劍光所懾,一瞬間的動容,卻足以成為破綻。
然而,女孩卻沒有乘勝追擊,刺出第二劍。
她那驚豔塵世的劍光,最終沒有刺向“佛子”的心口,而是像遊螢一樣化作光屑,溢散在空中。
“佛子”心神失守,整個人被大雨吞沒,所以他沒有聽見。但悲懷卻站在女孩的身邊,所以他看見了她仰頭,注視著那些光屑的眼神。
“……天授道體,劍道之子……”她呢喃自語,表情卻是麻木,“師父說得對,我有……這般天賦,這般才能。”
她鬆開手,那不似劍的鐵片從她手中墜落,砸落在地上發出鏗鏘之聲的同時,女孩也朝著身後浩浩蕩蕩的江流倒去。
悲懷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下意識地撲過去想要抓住女孩的手,然而這本就是過去的幻象,他哪裏抓得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仰麵倒去,眼神平靜地望向遠空。
“卻也不過是……易涼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