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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第33章】天道眷顧者

  第333章 【第33章】天道眷顧者


    長階染血, 屍骨如山。這場屠殺持續了一整個夜晚,天光破曉之時,一身銀甲的少女正微微仰頭, 沐浴在澄澈的天光之中。


    高居上座的少年皇帝看著眼前殘酷的一幕, 眼中卻掠過一抹驚豔之色。


    少女麵色冰白如雪, 清晨的朝陽為她過於冷冽的容色鍍上了一層柔暖的金邊。


    她如同開在向陽時分的花,腳下遍地殘骸, 鮮血卻無損她半分的美麗,反而因為這滿地的豔色, 為冰雪般的少女增添了幾分活人該有的溫度。


    生的燦爛與死的酷烈同時匯聚在一人的身邊,看見她,就仿佛看見長夜與白晝交匯時天邊那抹稀薄的輝光。


    當她踏著滿地屍骨朝少年皇帝走來之時, 天光與她一同前行, 就仿佛她是黎明的化身一般。


    “……要是手頭有紙筆, 我就能把這一幕畫下來了。”少年皇帝一手托腮, 遺憾地歎息道,“但他們連紙筆都不給我碰。”


    因為害怕傀儡皇帝對外傳遞消息或者暗中培養勢力, 便打著“不能讓陛下不務正業”的緣由,剝奪了皇帝觸碰文房四寶的權利。


    “你殺了這麽多人,以後還怎麽當皇帝呢?”周道隱坐直了身體, 仰頭看著已經走到龍椅旁的她,“那群整天隻會紙上談兵的文人會對你口誅筆伐,他們持筆如刀, 能把你塑造成殘暴不仁的吃人惡鬼。你繼位不正, 給他們遞了把柄,文人寫幾段故事便能讓百姓懼你如虎,令你在神州大陸上舉步維艱。”


    “不必。”站著的少女垂眸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皇帝, 慢吞吞地用布帶將滴血的鏽劍纏起,背至身後,“我無意九五之尊之位。”


    周道隱聽見這話隻覺得有些意外,他新奇道:“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打算變成第二個‘他’嗎?”


    少年皇帝指著地上屍骨未寒的內閣首輔,心想,如果是眼前的少女,那哪怕依舊是傀儡皇帝,這片江山大概也會比以前更好。


    “不。”然而,少女再一次否定了他,“我說了,我隻是來清君側。”


    少女話音剛落,隨同她一起前來的兩位武官便深深地垂下了頭顱,麵上似有不甘,周道隱餘光瞥見,忍不住搖頭失笑。


    “但你手底下的人不這麽想。”周道隱看著她,也斂去了傀儡皇帝該有的輕佻之色,認真而又誠懇地道,“即便被困深宮,不得外出,但我對徒水的名號也略有耳聞。南安王治下的徒水軍有活人之術,如今天下大旱,徒水卻賜予百姓能夠在旱地上存活下來的優質良種,還願意將種植之法傾囊相授。”


    少年皇帝掰著手指,一一細數南安王與徒水軍的功績:分田於民,驅除韃靼,救百姓於水火,匡正天下法度。可以說,沒有徒水軍,周衛早該滅亡了。


    “周衛施行分封製,徒水打下來的城市最終都施行了徒水的律法,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恢複了秩序,人人都說將軍治國有道,不是嗎?”


    周道隱看著少女平靜無波的麵容,眼角的餘光掃向她身後將士們與有榮焉的鮮活麵孔:“將軍即便無意於此,但也要為追隨您的人做打算,不是嗎?”


    周道隱這話明顯戳中了將士們的小心思,但不知為何,他們卻紛紛露出憤慨之色,不顧周道隱帝皇的身份,瞪著他,卻又不敢出聲。


    遊雲散仙看著眼前這一幕,在心中暗暗讚道,不知道南安王是如何治下的,但如此令行禁止、軍紀嚴明的隊伍,背後一定有嚴苛公正的製度。


    “前程自己掙。”聽著少年皇帝煽動人心的話語,南安王卻依舊神色淡漠,無動於衷,“我連自己都渡不了,救不了所有人。”


    周道隱微微一怔,他這才想起,眼前的南安王本來已經是超脫輪回之苦的世外之人,是因為看不過這人間的苦難,才自毀仙途,重新回到凡塵。


    如此,周道隱倒是明白,為何那些將士剛才會露出那樣憤怒的神色。南安王一定備受他們的愛戴,而他們也知道,自己身為凡人的功利心完全是在拖累她。


    她本可以離世而去,衣袂不染纖塵。凡塵苦難無盡,但又與青雲之上的人有何關係呢?


    皇位雖然很好,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當皇帝的。


    周道隱一手托腮,呆愣了許久,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頭道:“那你想要做什麽呢?”


    南安王沉默,搖了搖頭。或許連她自己都對前路感到了茫然,不知道應該做什麽。


    這大概是從古至今最古怪的一對君臣。


    君弱臣強,本是大患,但皇帝不想當皇帝,臣子不想謀權利,貌合神離的一對君臣,卻又被天下捆縛在高位之上,寸步難移。


    遊雲散仙靜默地看著,他是周道隱,卻又不是周道隱。但親眼看到曾經的一切,他的內心並不是毫無觸動的。


    “南安王就是氣運之子?”遊雲散仙沒費多大功夫便得出了這個結論,他相信劍尊閣下不會大費周章讓他去挖掘無關要緊的往事。


    “劍尊閣下希望我們做什麽?”這是遊雲散仙唯一想不明白的事。


    都說枉死的靈魂需要超度,棺材旁邊總要有人哭,氣運之子遭受了本不該遭遇的悲苦,劍尊是否希望有人能為她平息怨怒?

    遊雲散仙看著南安王把持京都朝政,處理天下瑣事,她到底是修士之身,哪怕伏案勞形數日,麵上依舊不見疲憊之色。


    追隨她的人裏匯聚了天下各地的奇人異士,其中不乏有真才實學、德智兼備的文人大儒,他們受南安王的邀請,開始給向明帝授課。


    也是直到這一步,周道隱才意識到南安王是真的沒想過要稱帝,也不打算放棄自己。她大概是打著整合好天下,再一起把包袱丟給自己的算計。


    看出這一點的向明帝從禦書房中衝了出來,不顧衛兵的阻攔撞開了偏殿的書房——為了盡“臣子本分”,南安王沒有占據主殿,而是暫居於偏僻的下人隔間。


    南安王不是皇帝的妃子,為了避嫌從不踏入後宮,所以一直居住在前殿。但前殿畢竟不是用來寢居的地方,自然沒有富麗堂皇的寢室。


    那隔間是用來給伺候皇帝的宮女太監稍作歇息或者守夜的地方,光照不好,又潮濕陰冷,怎麽想都不該是南安王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沒錯,不該是南安王這種人該待的地方。


    “我第一眼見她,便知何為‘雲上人’。”終於能觸碰筆墨紙硯的周道隱在自己的畫上題字,他捂著自己的心口,不知如何形容那種觸動。


    明明周道隱才是九五之尊,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但在看見南安王時,他依舊會生出幾分自慚形穢的情怯。


    周道隱不擅經國治世,唯有一手丹青,畫皮畫骨,已有入道之相。


    那一年,周道隱依舊居於深宮,大儒講的為君之道他聽不進去,唯一的喜好便是畫畫,畫山畫景,花了上百幅南安王揮斥八極、伏案勞形。


    也不知道是什麽毛病。


    “周衛的根子已經爛了,在百姓的心中,這個皇朝早已腐朽,無藥可救。”周道隱不知道南安王為何還不死心。


    “即便你力挽狂瀾,百姓期盼的也是你能即位,而不是我。”周道隱勸她,“你知道嗎?百姓們現在不是期盼你能即位,而是怕,怕你不肯即位。”


    忠君愛國本是一種人人吹捧的良好品性,但現在,哪怕是最迂腐古板的文人也說不出讓南安王繼續忠君愛國的言論,誰都怕自己一時妄語,最終成為千古罪人。


    神州大陸似乎病了,疾疫、幹旱、地龍翻滾、山崩海嘯等災難接連而至,莫說平民百姓,就連一些鄉紳富豪都沒有了活路,險些在亂世中餓死。


    雖然那些文人儒士都把自身操守看得比生死還要重要,但是眼下飯都吃不飽,江山根本就是一處傾注了血淚的墳場,誰還有心情內訌呢?

    周衛氣數已盡,南安王是嶺南諸侯的嫡係血脈,由她來執掌天下,名正言順,從望所歸矣。


    “周衛如今內憂外患,而內亂的起因,是諸侯勢大,世家幹政。”南安王從不找借口敷衍向明帝,一旦向明帝詢問,她就會將朝政掰碎了,一一說給他聽。


    “我當然可以繼位執掌天下大權,但陛下莫要忘了,我也是諸侯,我也是世家。”南安王剖析起局勢,神情冷漠,看上去更像是廟裏的神佛。


    “我登上帝位,哪怕不依靠殺人這等鐵血手腕,也依舊代表著皇權與世家的爭鬥由世家勝出,這便等同於告訴天下豪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雖然那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京都世家被南安王殺得十不存一,但她打出的旗號是“清君側”,這樣一來,徒水軍所為便是忠君之舉,而不是謀反。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難道不對嗎?”周道隱搖頭失笑。


    “很對,但時機不對。”南安王站在勘天塔的最高處,遠眺這片蒼涼荒蕪的黃土,“爭權奪利是天下大定之後才該思考的事,而現在,四極廢九州裂,何以稱王?”


    周道隱張了張嘴,他想說明君濟世可以穩定民心,有她坐鎮山河也可震懾蠻夷宵小,但他想了半天,依舊沒能把話說出口。


    因為他知道,那些世人爭權奪利的行為,在南安王看來都不重要。


    南安王想要的,從來都不是皇權換代、朝堂更迭。


    “都說隻有衣食無憂之人才知何為‘尊嚴’,亂世中人,流離失所,便如那沒有歸途的孤鬼。”


    南安王看著暗沉的天幕,語氣沉沉道:“這世道不允許人們抬頭挺胸,活出一個人樣。我也沒有那麽大的本事,讓所有人都能挺直脊梁。


    “我隻是想試試看,以凡人之軀立於此世,能否渡自己航登彼岸?”


    “我不是高高在上、承載眾生願望的王,我和你們一樣,不過是這蒙昧世道中尋求一線生機的螻蟻罷了。


    “救世人,便也是在救我自己。因為我心有不甘。


    “我想要看見螻蟻般的生命衝破這蒙昧的世道,我希望最貧苦的百姓也能相信一個道理——”


    “這大道仍有青天。”


    “僅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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