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七月下旬,香遠齋開業滿一個月。


    蘭宜晚間花了點時間,將這個月的毛利扣除房租、米麵糖油等各色本錢之後的淨利算了出來。


    約合六吊錢。


    她舒了口氣。


    能在此地存身下去了。


    淮安府作為大運河上的重鎮,奔流不息的河水帶來無數的商機,府城人煙阜盛,百姓生活殷實,她的鋪子才能順遂地開下去。


    至於碰到淮南幫一流,那實在在所難免,也不算什麽大問題,他們後來沒有再來,如果來了,大不了先破財消災,等熬過初始的兩三個月,她立足再穩一點,自可謀求別的法子解決。


    “明天我出去一趟。”將賬本和銀錢歸置好後,她抬頭向翠翠道。


    翠翠一直坐在對麵,支著下巴看她算賬,聞言問道:“奶奶要做什麽?”


    蘭宜沒有瞞她:“我去仁心堂找程大夫。”


    她們兩個女子在外,行蹤必得互相交代清楚了,萬一有個什麽,起碼找起來容易一點。


    翠翠緊張起來:“奶奶病了?怎麽不告訴我——天天還跟我一塊做活,哎呀!”


    她急得站了起來。


    蘭宜拉她重新坐下,道:“沒事,隻是一點小毛病,我想著乘早去看一看,得個放心。”


    “奶奶究竟是哪裏不舒服?”


    蘭宜這次猶豫了一下:“我也說不上來,可能是有點勞累,等明天看了大夫再說吧。”


    翌日。


    清早,蘭宜從鋪子裏出來,往隔壁街走。


    來了一個多月,她對於鄰近道路已都熟悉了,也早就打聽好了仁心堂的方位所在。


    一路走時,有些早起開鋪的鄰居與她打招呼。


    “陸娘子,早啊。”


    “陸娘子,要不要來用碗朝食?”


    “陸娘子,我家裏有個弟弟,今年才二十五歲,為人最是老實敦厚,相貌也端正,且是頭婚未娶——”


    “你那弟弟克死兩任未婚妻了,整個城南都沒人家再敢與他相看,你還張口來哄騙人。”


    洪亮的男子聲音正氣凜然地響起,舉著鋪板的中年婦人眉毛豎起,將頭從鋪板後伸出,一看來人,又縮回去,聲音也低了下去:“呃,朱典吏。”


    朱典吏自然地走到了蘭宜身邊,他是縣衙戶房主事,對轄治下的各家情形沒有不清楚的,笑道:“陸娘子別理會他們,打量你是外地的,都想要占你的便宜。”


    “說得你不想似的……”


    朱典吏運目瞪去,街邊婦人飛快搬著鋪板轉過身去。


    蘭宜任由他們作態,隻管目不斜視地走著。


    仁心堂這時已快到了,朱典吏見她腳步慢下來,猜到她的去向,關心地道:“陸娘子,你來看病嗎?”


    蘭宜點了下頭。


    她跟朱典吏早把話說明白了,他還時不時地過來,不放棄,但不過分糾纏,更沒有什麽無禮的舉動,蘭宜也不好再怎麽樣,隻能等他自己放棄。


    “今天程大夫在,”朱典吏快走兩步,往仁心堂裏看了一眼,“我跟程大夫熟悉,去跟他打個招呼。”


    這個招呼算是代蘭宜打的,朱典吏並不表功,做完後,自己走到藥堂另一邊,去找小夥計抓點甘草之類的泡茶喝。


    今天早上來看病的人正好不多,蘭宜等了一會,就坐到了程大夫的麵前。


    程大夫年紀不小了,慈眉善目地問:“你有何處不適?”


    蘭宜一一描述:“心裏發懶,容易疲累,有時易怒,記性也變差了。”


    程大夫對著她的麵相端詳了一會,問道:“月信可如期來嗎?”


    蘭宜怔了一怔,低聲道:“沒有——我這個不準,常常不來。”


    嫁到楊家兩三年後,她的月信就隨著抑鬱的心緒變得紊亂了,有時兩個月一次,有時三個月一次都是尋常,甚至更久。


    “沒看大夫調理過?”


    “看過,不大管用,就算了。”


    她前後看過的大夫裏,以孟醫正醫術最好,不過孟醫正不專精婦科,且按照孟醫正的觀念,她重病大傷之後,當以養身增益元氣為要,元氣足了,身體裏的機理自然就跟著順當了,若還不準時,再另外用藥調理不遲。


    蘭宜沒當回事,月信在婦人來說極要緊,但她早已習慣,隻要不礙性命,不準就不準罷了,她也不想為此費心。


    程大夫“唔”了一聲,讓她伸出手,把起脈來。


    好一會功夫,待兩隻手都把過後,程大夫先看了看她,再看了藥櫃那邊的朱典吏一眼。


    朱典吏提著甘草茶包走近了兩步,不過沒靠得太近。


    婦人看病,知禮的男子都會有所回避。


    程大夫開口道:“這位奶奶,你這不是病,是喜。”


    他聲音不大不小,蘭宜聽見了,不遠處的朱典吏也聽見了,登時瞪大了眼睛,手裏的紙包險些滑落下去。


    蘭宜沒反應過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沒聽懂:“什麽?”


    “嗬嗬,”程大夫捋著半白的胡子笑了起來,“陸娘子,你有孕了,已有三個多月了。”


    程大夫其實知道她,他與朱典吏熟悉,藥堂日常又人來人往,附近新搬來一戶人家,且是朱典吏的意中人之事,他早就聽說了。


    蘭宜:“……”


    她恍惚著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可能。”


    “是真的。”程大夫耐心道,“你脈如滾珠,流利而有力,又見回旋,老朽醫術再淺薄,不至於認錯這麽明白的脈象。”


    蘭宜呆呆地坐著。


    她因連日來隱隱的不自在而臉色有點蒼白,這麽看上去,不見什麽喜色,倒如淋了場冷雨般,有些失魂落魄的潦倒,但不顯狼狽,另生出一種傾覆之美,令朱典吏瞪大的眼睛又看直了,沒有後退,反而再靠近了兩步。


    程大夫也有點可憐她,道:“陸娘子,造化弄人的事,世上常有,你想開些罷。這是你夫家的過失,若能多容你一段時日就好了。”


    因不孕被攆出夫家、不得不到外地存身的婦人,結果出來後發現有了身孕,這上哪兒說理去呢。


    程大夫心裏歎息,他把出脈象後,連慣常的“恭喜”都沒有說,因為實在不知道這對蘭宜來說究竟是福是禍。


    要是夫家已經另娶進了新人,那還不如別得這遲來的造化。


    蘭宜仍舊說不出話。


    排在她後麵等著看病的人忍不住了,他們並不清楚蘭宜的情況,不過聽程大夫的話猜出了個大概,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還給她出主意。


    “陸娘子,快回家去吧,你娘家有人沒有?叫上你娘家父母兄弟,到你夫家找他們算賬去,他們不認大人,也得認孩子。”


    “不成,女人有了身子,可不能再輕易動彈了,送封信回去,叫夫家來人接才是正經。”


    “這孩子是夫家的嗎——?”也有想象力豐富且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嘀咕。


    議論聲中,蘭宜終於清醒了。


    她一語不發,付了診金,站起來將看診的位置讓出,走到一邊後,再低頭繼續發怔。


    她想抬起手摸一下小腹,手指顫抖著,自己跟自己僵持了好一會兒,竟是不敢。


    怎麽會呢——


    怎麽可能呢——?

    但她又分明知道,程大夫的診斷沒錯。


    因為她不是沒有想到過。


    隻是每每在這個想法還沒成形時,她就立即按住,按死。


    不可能的,不必妄想了。她就隻是單純地身體不適而已。


    她不想再經曆失望,因此她不允許自己擁有希望。


    蘭宜極其緩慢地終於抬起了手,輕輕地,按在了腹部。


    她不知道,它居然,悄悄地來了。


    她的嘴角揚起來,大滴大滴的淚落下去。


    “陸娘子,你別哭啊。”朱典吏跟過來,一手提著藥包,另外一隻手忙亂地找帕子,“你懷了身孕,可不能傷心了,對身子不好。”


    蘭宜沒接他的手帕,她自己帶了,擦了淚,又平複了一會,終於冷靜下來,再去問了問程大夫,程大夫說她目前無礙,不用吃什麽藥,前三個月不知不覺地混過去了,胎相也穩固了,之後隻要不十分勞累就行。


    蘭宜謝了他,出了藥堂,往香遠齋回去。


    朱典吏一路跟著,搭訕道:“陸娘子,你打算回家去嗎?”


    蘭宜搖頭,輕聲道:“我不知道。”


    她還沒想到這裏,她現在滿心裏隻有要好好保護她的孩子,誰也不能傷害搶走。


    朱典吏:“……哦。”


    他也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樣,跟著蘭宜走到香遠齋後,沒再說什麽,自己掉頭晃悠著往衙門上值去了。


    翠翠迎出來:“奶奶,大夫怎麽說?”


    蘭宜搖搖頭,忍住了,等晚間關門清閑下來以後,才告訴了她。


    翠翠驚得呆住了,向她再三確認以後,才敢相信,激動起來。


    “這、這真是——”


    她語無倫次了好一會,在屋裏連轉了兩圈,轉回蘭宜身前時,才說得出整句來,興衝衝地道:“奶奶,快讓我看看。”


    蘭宜笑道:“還看不出什麽。”


    她回來後仔細檢查過了,腰身整體粗了些,但小腹未有明顯的變化,畢竟月份尚淺。


    翠翠又自責:“奶奶這些日子不對,我該想到的。”


    她與蘭宜日夜都在一塊,難以察覺蘭宜身形上的些微變化,但蘭宜情緒上的不同,她感覺到了,隻是真的沒往那處去想。


    蘭宜搖頭:“這怎能怪你,我也不知。”


    這若是個謎題,她自己都先將正確的謎底排除掉了,又怎麽解得開來。


    翠翠又問了她好些相關問題之後,自然地想起來最重要的一個:“奶奶,那我們要回去嗎?”


    蘭宜沉默了。


    白日的時候,她已經就此想過好幾輪了。


    “我不怎麽想回去。”


    她說出實話。


    出來的日子清貧但自由,這自由不是指她可以到處走,她的性子喜靜不喜動,且在沂王府時,沂王也沒怎麽限製過她的行動。


    而是一種內心的自在,甚至是逍遙。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憑自己的雙手勞作吃飯,辛苦固然有,更多是坦蕩,什麽夫家,什麽子嗣,她都不用再想,她曾被那些困住太久,她一意孤行地決定不要回到那座山下去,現在她依然這樣覺得。


    翠翠遲疑地道:“但是奶奶,你有孕了呀。”


    蘭宜輕輕點頭:“嗯。”


    是的,她有孕了,就可以回去一勞永逸了嗎?

    不。


    沂王需要的是子嗣。


    誰能肯定她懷的一定是個承繼他大業的男孩兒?如果不是呢,再懷?她有這一胎已覺是僥天之幸,哪敢再生奢望?

    隻要她回去,這些問題都是不會終止的。


    但她不回去,就都不是問題了。她可以照她自己的想法活,她就想生個小姑娘,全心全意地把她養大。


    “我不回去。”


    蘭宜又說了一遍,目光堅定起來。


    “我自己來養她,”她向翠翠道,“她很乖,我們乘這陣子每天多做一些糕點,多攢點錢。”


    翠翠更遲疑了:“奶奶,你不能再勞累——”


    “她很乖的,”蘭宜溫柔地撫上小腹,“程大夫說我脈象很穩。”


    “我有數,我們從食譜裏挑幾樣工序少的容易的做。”她又道。


    “奶奶,我不是這個意思。”


    翠翠慢吞吞地說完,忽然跺了下腳,轉頭快步走去角落裏,翻起衣箱來。


    一時她背著手回來,走到蘭宜身邊時,方將雙手從背後拿出攤開來。


    一手兩個銀錠,在昏黃的燭光下雪白發亮,散發出迷人耀眼的光芒。


    蘭宜看呆了。


    翠翠吞吞吐吐地道:“奶奶,我們屋裏不是有好幾箱銀子嗎,走的時候,我怕我們出來活不下去,我就、就偷偷從最底下拿了四個,沒敢告訴你,怕你叫我還回去……”


    她是個丫頭,願意陪著蘭宜走,是出於一直以來的情誼,但她可沒那麽高尚的節操,放著滿屋的財物,兩袖清風地走。


    她心裏覺得奶奶還是地主家的小姐,不知道外麵的世道,得她來幫忙操心,別的她也不懂,多點銀子傍身總沒錯。


    “奶奶,你別怪我啊。”她小心地道。


    “我怪你做什麽。”


    驚訝過後,蘭宜失聲笑出來。


    她覺得這簡直是最好的安排,也許連老天都認為她不該回去。


    “你收好了,等需要時再拿出來用。”蘭宜心滿意足地道,她甚至還開了句玩笑,“這就算她爹爹出的撫養之資罷。”


    她不忌諱想起沂王了,不知他在京裏怎麽樣了,大約快登大位了罷,他君臨天下,她在他的治下做一個普通百姓,也不錯。


    啪。


    屋頂上一聲輕響。


    蘭宜與翠翠皆一怔,又凝神聽了聽,再無動靜,翠翠鬆了口氣:“大約是哪來的野貓罷。”


    蘭宜點頭,看著翠翠將銀錠收好,提水來簡單洗浴後,上床安歇,香甜地睡了過去,

    夢裏都是軟軟的嬰兒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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