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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橫來禍

  第21章橫來禍

    千丈宮牆、百年血土,遙看燈火如晝,銀川懸浮,數萬人熙熙攘攘林立街頭,卻望不見曖光親處,他們親手築成的廊腰縵回、簷牙高啄的光景。


    椒蘭焚滅、嘈雜切切,悉數如同泄開的洪流一般,湧入格外淒冷的夜裏,撕開了原本死氣沉沉的大殿。


    其中火光人聲相依偎,跌進高低冥迷的熱鬧裏,又將萬縷塵歡徒然撒進那歌舞樓台之下,融進金樽清酒、玉盤珍羞裏教人暢快映眼下肚。


    真是好不快活。


    “你在看什麽?”溫玦吃著酒邊湊近了身子輕聲問起沈宓。


    歪歪斜斜坐著的俊美青年並沒有搭理他,隻蒙著縷微透光的月白眼紗,靜靜盯著滿堂花醉三千客,修長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輕叩著小案。


    杯中的茶已經涼了好些時候,除卻熱氣騰騰的清香,現下鼻尖能夠聞到的,隻有鋪天蓋地的椒蘭迭煙,有些招人昏昏欲睡,又像久違的溫柔鄉,循序漸進勾人憶苦思甜,想起往昔躲在甜糖蜜罐裏的時光。


    沈宓少時,得到過的真的是太多。


    以至於哪怕如今處處有人故意提醒他的風光歲月,他都覺得那像是一場夢。


    夢裏眾星捧月,千萬人拱手將他送上百尺高樓,教他觸星辰,教他攬星河,教他最後摔下來的時候痛不欲生。


    他忽而抬手捂住眼,疼的手指微顫,又無奈扯出幾分笑意,仰頭將那冷茶一口飲盡。


    溫玦在側盯了他半天,莫名生出些惻隱。


    甫一想完他便趕緊抑製住了這種念頭。


  他也真是魔障了,沈宓這個瘋子有什麽好可憐的!

    “你笑什麽?”他沒好氣的問道。


    沈宓轉頭看他,又是那樣不把他放在眼裏的神情:“怎麽,我笑你也要管嗎?”


    溫玦:“……”


    他有病他才想管!

    “你裝腔作勢便罷了,能不能不要那麽不正常。”


    沈宓又輕笑:“如何才算正常?”


    溫玦閉上嘴,隨即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討教了。


    哪知沈宓突然來了興致,喋喋不休說:“你看那位著絳色官袍三角眼的,他管著禮部,為人卻是滿朝上下最不尊禮崇禮的,他那般算是正常嗎?”


    此刻不遠處的吳西樓正與戶部尚書顧風眠推杯換盞,兩人靠著半步距離一直在竊聲說些什麽,時不時還會交換幾個神秘莫測的眼神。


    一看便是藏不住心事的模樣。


    沈宓接著又道:“你再看他旁邊那位,管戶部的,近幾年國庫愈發匱乏,他卻過的滋潤極了,這般算正常嗎?”


    溫玦不自然地撇了撇嘴。


    複聽沈宓輕聲說道:“所以我又算哪般的不正常呢,我跟你們一個個,前仆後繼要往萬劫不複裏跳的蠢貨比,難道不是正常多了。”


    溫玦皺著眉頭瞪他,卻又發覺沈宓這話並不是看著他說的,他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盡頭站著那日來府上寒暄的藍衣青年。


    他今日著了身青色官服,眉目冷淡、唇色極淺,比上前幾日的神情要疏離的多。


    原本他同人打著馬虎,不鹹不淡地聊著天,感覺到有兩道視線一直在盯著他,才回神對上來。


    眸光微變,隨即又皺起了眉頭。


    溫玦隻聽沈宓輕笑一聲,回過頭的功夫,那青襟青年已經挪步到了他們麵前。


    撩開衣擺方落座,便聽沈宓道:“侍郎大人倒是稀客。”


    姚如許一頓,盯到他脖頸間和手上纏的紗布問道:“聽聞你又去挑釁陛下了。”


    他言語之中並沒有遲疑,可見這消息是由人親身所見,且準確無誤地傳到他耳朵裏的。


    也是,謀權哪能沒有眼。


    沈宓輕輕搖頭,“挑釁說不上,敘舊罷了。”


    溫玦:“……”


    他算敘個葫蘆的舊!

    姚如許朝旁看了一眼滿臉嫌棄的溫玦:“今日溫大人也來了,你不去看看嗎?”


    溫玦一噎:“……”


    這是嫌他礙事了。


    沈宓隨即漫不經心地衝他揮了揮手,十分大方地示意他可以先到一旁涼快。


  溫玦見狀也未多磨,遂在案上摸了兩塊糕點,直接起身徑步而去。


    “原來你門一丘之貉,也有互相見不得人的時候。”沈宓冷嘲熱諷道。


    姚如許抿唇不言。


    沈宓也不在意,眼神飄著落到不遠處定了定——


    那裏坐著賀雲舟。


    他今日一身素白,卸去一身肅殺之氣,倒添了幾分儒雅。


    周遭清靜的很,除卻他們自己幾個熟悉的北境將領在相互敬酒,其他互不幹擾,各聊各的。


    忽而從大殿上座下來個人,赤色蟒袍看得沈宓眼角一花,再定睛時那人已經坐到了賀雲舟那桌前,同他倒了杯酒。


    仰頭豪飲之即故意朝他這裏看了一眼,惹的沈宓兀地收回了目光。


    姚如許察覺他的變化在幾人之間看了一圈,對沈宓說:“你似乎很了解他。”


    “誰?”沈宓愣了愣。


    姚如許沒回頭自顧自盯著小案上的杯盞說:“聞濯。”


    沈宓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般莞爾一笑,“你們到處布的都是眼睛,難道還不如我一個瞎子?”


    姚如許又默了聲。


    沈宓也不逼他,又似先前那般微抬下巴,手指一下一下輕叩著小案。


    這平平無奇的節奏竟詭異地能將滿堂賓客隔開,越教人聽進去越覺得萬籟俱寂,仿佛今夜的喧嚷歡笑,從來不屬於這片土地,它們從極遠處飄來,將眾人的靈魂拍打到浪上,蹂躪、苟同。


    直到一道從虛空之中傳來的清脆裂帛聲,狠狠釘進姚如許的耳蝸裏,教他難受的一愣,霎時間鋪天蓋地的吵鬧聲、哭喊聲、叫罵聲、奔走聲蔟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向他兜來,將他毫不留情地拽進浮生苦痛裏——


    “簌!”又是裂帛倏然蹦破的聲音。


    他回神反應過來去尋,庭中早已兵荒馬亂,跑的跑躲的躲,人擠著人,人踩著人,高台上公鴨嗓的老太監嘴裏的“護駕”二字,喊劈了他本就不愉的嗓子,反觀身形靈活的聞欽,早就鑽到桌子底下躲著了。


    “序寧,”他站起身打算拽著沈宓跑,卻在撞見沈宓睚眥俱裂的眼神時,生生停住了動作。


    他扭頭朝沈宓死死盯著的地方看去,卻率先聽到了那群人慌亂之中喊的——“大帥!!!”


    馮昭平怎麽了?

    還沒有來得及教他看清楚,一旁的沈宓忽然起身拽著他的衣領,將他死死抵在了小案上,他幾乎是帶著恨意說:“你們瘋了!你們是真的是瘋了!”


    姚如許教他嚷出些理智來,伸手一把推開了他。


    沈宓教他推的站不穩,連退了幾步,最後堪堪跌進一屏寬闊的懷裏。


    那人略扶著他的腰,在他耳邊緩緩道:“你騙了我。”聲音低沉迷離,猶如妖魔惡鬼。


    沈宓皺起眉頭,狼狽地從他懷裏離開,轉身對上他那雙沉如深井的眸。


    聞濯平日從不掩藏自己的心情實感,所以在沈宓看來他的情緒再好操控不過,但此刻他對上的眸子他看不真切,裏麵沒有惱怒沒有難過,卻有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


    沈宓抿下唇,越過他的身形,看見那群人圍成一團將馮昭平背走,其中還有被濺了一身血的賀雲舟,他在人群中冷靜的不像話,臨走時還回頭看了沈宓一眼,

    如同在說:


    ——沈宓,你幹的好事!

    ——沈宓,你欠的血債!

    ——沈宓,你造的孽障!


    ——沈宓,你會萬劫不複的!

    “沈序寧……”


    沈宓失神跌退幾步,忽而被一隻寬大且溫熱的手掌握住了手腕,那溫度好像有靈魂一般,將他心緒撫平,將他從迷惘裏拽進塵世。


    他抬起雙眸。


    再次撞進了對方瞳孔上自己的倒影裏。


    宮城中的禁衛軍很快將此處圍了個水泄不通,方才躲在高處放冷箭的人也被揪了出來。


    不過那人早抱著必死的決心行刺,冷箭放完,自己便咬碎了毒藥自盡,被禁衛軍拖出來的隻有一具屍體,幹幹淨淨,死無對證。


    聞欽還是頭一回當麵看見死人的場麵,他被嚇得不輕,幾個宮侍將他從桌子底下扶出來的時候,姿態都是前所未有的乖巧順從。


    滿庭朝官賓客散了大半,還剩一些女眷哭哭啼啼的聲音經久不散。


    沈宓宛如看了台身臨其境的大戲,演戲的人扼住他的呼吸,將他製掣的毫無反抗的餘地,此刻餘音淒婉艾艾,難得讓他喘口氣。


    他垂首急促地吸了幾口氣,臉色蒼白,不自覺抓緊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


    下一刻,那隻手的主人毫不憐香惜玉地抬起胳膊,逼著沈宓重新跟他對視。


    也是這會兒沈宓才終於看清,原來聞濯眼角方才也被濺到了幾滴血。


    由此更能斷定,馮昭平傷的真的很深,恐怕也死生難料。


    他垂下眼簾,頭一次在聞濯麵前從善如流地解釋,“我並不知曉——”


    他看到聞濯另外一隻手上,沾的鮮血淋漓的斷箭,倏然頓住了要說的話。


    那不知是馮昭平的血,還是他的。他也受傷了?


    “並不知曉什麽?”聞濯在他的目光裏平靜地扔掉了斷箭。


    沈宓接著說:“不知曉今日之事。”


    聞濯失笑:“你覺得我該信你嗎?”


    沈宓皺起眉:“殿下倘若想要處罰,我並無他言。”


    聞濯抓著他手腕的手掌未鬆,反而又越收越緊的趨勢,他神情晦深地垂頭靠進沈宓肩裏,趁著沈宓鬆懈發狠似的咬了他一口。


    隔著單薄的衣料,他能感覺到那底下皮肉骨頭的紋路,身前的人痛的微顫,渾身冰的不像個活人。


    “罰完了。”聞濯說。


    沈宓:“……”


    他真切的覺得,比起瘋魔好像他才是所有人裏最正常的那個。


    ——


    隨後聞濯帶他回了承明殿。


    一路他手都沒鬆開,好像是抓了什麽開關似的,神情沉的如水,卻又內斂的教人找不到破綻。


    臨到書案前,沈宓抽了抽手,又教他攥的更緊,隨即被輕推坐到椅子上。


    聞濯翻開他的手,在他屈膝麵前垂眸:“疼麽?”


    沈宓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後知後覺自己纏著紗布的手心,沁了些殷紅出來。


    他一愣,下意識張了張嘴唇,目光掃到聞濯鴉青的睫,又收了聲音。


    如今他二人獨處,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發酵出來,打亂他的思緒,雖恰好轉移了剛才那場禍亂引起的恐慌,卻將他拖進一個更深的漩渦裏教他沉淪。


    在他愣神之際,聞濯已經解開了纏在他手心的紗布,原本快結痂的創口、教他方才拽著溫玦衣領的時候崩裂,此刻汩汩冒著淺紅的血。


    定然很疼。聞濯止不住地這樣想。


    他抿唇輕輕衝著那道創口呼了口涼氣,動作神情反常的有些不像他本人。


    有些瘋,有些……


  沈宓不願說出來,擰起眉正打算抽手,卻又在看見聞濯沾血的掌心時,來不及反應地頓了頓。


    “不疼。”他心下有些焦躁地說。


    聞濯抬起眸子,似是要他看穿沈宓一般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上回湖心亭看雪,你說的疼。”


    沈宓眉心又是一蹙,飛快抽回了手,看向一旁岔開話題問:“你手上是如何沾上血的?”


    聞濯起身翻出傷藥紗布,又落到他身前屈膝,卻遲遲不回答他的問題。


    他翻開掌心,將傷口露出來,方才他粗暴地用衣袖包紮了一下,這會兒已經沒再往外冒出血珠,但傷口的痕跡瞧上去並不淺。


    聯想到他方才手中握著箭,事發之前又坐在賀懷汀他們那幾桌,不難猜想到,當時他是強行用手接了一支——


    “這一箭原本是射向賀懷汀的?”沈宓問。


    聞濯用紗布沾了沾他掌心,默然倒上創藥給他重新包紮,自始至終沒有半句話。


    這還是沈宓頭一回遇到他這般安靜。


    聞濯站起身,擦了兩把手中鮮血,跟方才給沈宓上藥那會兒比反差強烈地把藥粉隨意撒在了自己掌心,接著用紗布緊緊一纏,一頭用牙咬著挽了個結。


    這情景看的沈宓心裏有些不舒服,於是不動聲色地避開了目光。


    不久,終於聽到聞濯低啞著聲音開口說:“你不怕麽?”


    沈宓抬起頭:“怕什麽?”


    聞濯又盯著他,“你說你不知曉今日之事,”他目光冰冷接著說道:“他們連殺人這等大事都能瞞著,來日難道就不會殺到你的頭上?”


    沈宓隱隱聽出來幾分關切,按耐下心頭回道:“你這般追問我又是為了什麽呢?殿下。”他狠狠咬了下重音。


    聽得聞濯心下有些發澀,他盯著沈宓冷漠的神情說不清想做些什麽,不由得又想起來當初在白葉寺提筆勾線的時候。


    是罷,他不過自詡畫了廿載沈宓畫像,難道這個人就是他的所屬品了麽?


    切實地說,愛欲不論,沈宓不過就是他當初跌落穀底時妄想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這件事他從前都分的萬分清楚。


    可又是什麽時候變的不清楚的呢?


    見他半晌不說話,沈宓有些不耐煩地眯了眯眼睛。“方才事發範圍內的人,都是北境的武將,馮昭平統領北境這麽多年,難道區區一支羽箭都躲不過嗎?”


    自然是躲得過的。


    至於為什麽沒躲過,那定然是有人從中作梗。但當時那片賓客都是馮昭平的下屬親衛,有誰會狼子野心謀害視自己為親兄弟的將領呢。


  試想當時目的不純的人,隻有本就不該出現在席上的攝政王殿下了。


    聽他意有所指的質問,聞濯扯了扯嘴角:“你覺得是我指使人放箭。”


    為了爭奪權位,殺人又算什麽。


    但他譏諷的神情落在沈宓眼裏,最後隻變成一塊石頭,壓在沈宓心底重重一振:“聞旻,我看不透你。”


    從前一直看得透徹無比,今日確實如何也看不懂,他說不清為什麽,但心底的忌憚和懷疑叫囂的聲響,快要將他本就毫無信任的罩子打破。


    他想逃——


    “那就不要看了。”


    聞濯轉過頭,冰冷的目光涼的像隻蛇一樣,扼住了沈宓的喉嚨,毫不動搖地掐斷了沈宓心底冒出頭的求知欲。


    沈宓:“……”


    他微張的嘴唇重新閉上。


    也是,聞濯是個什麽樣的人,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作者有話說:


    沈宓:又是一口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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