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緊閉的大門拉開一條縫, 沈浮立刻上前,看見侯府的大管事探出頭來:“沈相請回吧,小侯爺不見。”


  這答案在意料中, 沈浮頓了頓:“請上覆小侯爺, 就說我奉旨登門,特來賠禮道歉。”


  奉旨兩個字咬得很重, 侯府的大管事, 自然是知道輕重的,朱色門扉吱呀一聲重又合上,腳步聲往裏去了。


  沈浮腰背挺直等在門前,恭肅如同上朝麵聖。


  她會見他嗎?

  這問題從他動身之時,一路上便困擾著他, 明知道答案多半是不見, 然而又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也許她肯見呢?


  許久, 大門又開了,大管事躬身行禮:“請進。”


  沈浮邁步進門, 烏靴在高高的門檻上絆了一下, 沈浮不動聲色穩住身形,快步向裏走去。


  很久之前, 他也曾這麽滿懷著期盼和忐忑,想踏進這扇門。


  如今再次登門,同樣的期盼和忐忑,但心境完全不同了。


  沈浮慢慢地吸一口氣,平靜下紛亂的思緒。


  大門後是照壁, 掩住向後去的路徑, 從前陪著薑知意回門時, 她的轎子會在這裏停住,她下轎後總會小聲央求他走得慢些,等著她,好與她並肩出現在薑遂和林凝麵前。


  他知道她是希望在娘家,在她的父母麵前,他們能表現得親密些,像一對恩愛的夫妻。


  但這樁婚事冰冷的內幕,瞞不住人。有一次他在外頭,不經意聽見裏麵陳媽媽歎著氣跟林凝說話:“進門時我瞧著呢,姑娘下轎,姑爺都沒伸手扶一把。”


  心底猛地一疼,沈浮頓住步子,又吸了一口氣。


  他不曾見過恩愛夫妻是什麽模樣,很小的時候,他見到的是沈義真對趙氏的踐踏冷落,再後來趙氏和離,他見到的,是沈義真與餘春苓手拉手在他麵前,餘春苓沒了骨頭似的掛在沈義真身上,輕笑著挑他的錯處,攛掇沈義真打他。


  在最偏頗的認知裏,一提起恩愛夫妻,他不由自主就會想起餘春苓緊貼著沈義真的身體,和那甜的發膩的笑聲,他厭惡所謂的恩愛夫妻。


  正堂在照壁之後,沈浮望過去,門掩著,沒有人在裏麵,管事向右邊引了引:“沈相請往這邊來。”


  右邊是偏廳,侯府主人見尋常賓客的地方,沈浮一言不發跟著走過去,想起從前來侯府,都是從正堂旁邊穿過,一路往內院,那是自家人的待遇,那時候他也不是沈相,所有人都叫他姑爺。


  偏廳中,林凝坐著,薑雲滄侍立身旁,冷著一張臉:“門讓你進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沈浮急急看過四周,廳中空蕩蕩的,薑知意不在,她還是不肯見他。


  她是真的,連後悔的機會都不給他。


  沈浮壓下翻湧的血氣,躬身行禮:“陛下命我登門向清平侯府賠罪,那麽,我須得向每個人當麵致歉,才算遵從陛下諭旨。”


  林凝猶豫一下,想說話,又被薑雲滄攔住:“我妹妹病著,不見。”


  “若是二姑娘不方便的話,我自己過去,”沈浮彎腰低頭,姿態放到最低,“我隻想當麵向她道歉。”


  “不見。”薑雲滄仍舊是硬邦邦一句話。


  許是彎腰的幅度太大壓到了傷口,心口處疼得厲害,沈浮突然想起薑知意去官署尋他那次。


  那是她頭一次去官署尋他,他正在批公文,胡成來報時,他沒有停筆,思緒在這件事情上隻停了一息便掠走,隻是繼續處理公事。


  等停下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胡成提醒說她還在外頭等著,他想了想,道,官署重地,閑雜人等不得擅入。


  難以言說的悔恨死死扼住咽喉,他真是混賬,那樣揮霍她對他的真心,絲毫不知道珍惜。


  腥甜的血氣翻上來,沈浮咬著牙:“從前種種,都是我錯,我隻想當麵向二姑娘懺悔。”


  “聽不懂人話嗎?”薑雲滄不耐煩起來,“她不見你,滾!”


  “雲滄。”林凝皺眉,輕聲製止。


  悔。悔。悔。無可排解,無法解脫的,悔。沈浮瞪大眼睛,仿佛看見那天在官署裏,薑知意彷徨淒涼的臉。他怎麽那麽混賬,她等了一個時辰,他不見她,他說她是閑雜人等,他甚至還說,下不為例。


  ===第39節===

  算算時間,大約那時候,她剛剛得知自己有孕,知道孩子不太好,她那樣滿懷著哀傷來找他,想得到一點愛意一點支持,他卻當頭給她潑下一桶冰。


  她不肯見他,她是對的,他不配得到原諒。沈浮死死睜著眼睛,可他現在,那麽想見到她,不是為了得到原諒,是他真的很想她。


  “你有什麽話要跟她說?”林凝在問。


  沈浮定定神,極力讓發顫的嗓子平靜一些:“我……”


  我字出口,接下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見了麵,他該向她說什麽?懺悔從前對她的不好,懺悔他明知她愛他卻冷淡疏遠?懺悔他殺死她那麽珍愛的孩子,懺悔他認錯了心愛的小姑娘,肆無忌憚的,一次次傷害她?

  可如果她不是意意,他就該這麽對她了嗎?


  沈浮茫然地看著地麵上青磚的縫隙,苦澀的滋味從頭到腳,口腔裏溢滿了:“我無話可說,我哪怕用盡餘生,也贖不清對她犯下的錯。”


  “但,我願用餘生,用我所能的一切,向她贖罪。”


  廳中有片刻靜默,薑雲滄想說話,又被林凝止住,她喚過陳媽媽:“你再去問問姑娘。”


  陳媽媽匆匆離開,沈浮吐一口氣:“多謝夫人。”


  林凝臉色並不好看:“謝我有什麽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她那麽愛他,全部,都被他消磨盡了。


  沈浮彎著腰,看著地麵上打磨光潔的大片青磚,一塊挨著一塊,方方正正,看不見頭。相府裏原先鋪的也是青磚,後來她張羅著,把臥房和書房地麵都鋪了木板,她說冬天太冷,你總是熬夜,青磚地麵又硬又存不住暖氣兒,木板更好。


  從選料到請匠人,再到鋪完,全都是她一個人在弄,他覺得這些事全是不必要,他甚至對著忙碌的她這麽說了,他可真是混賬。


  細碎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沈浮不由自主繃緊了身體,是她嗎?她來了?

  門口人影一晃,是陳媽媽:“姑娘說不見。”


  繃緊的肌肉霎時鬆開,頭腦裏腫脹著,沈浮不知所措。


  她不肯見他。她不需要他的後悔。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看似柔軟,其實有百折不回的決心,他這些無用的懺悔,改變不了她的決定。


  可他,該怎麽辦?

  “聽見了嗎?”薑雲滄又開了口,“滾吧。”


  沈浮卻在這時,聞到了極細極淡的,熟悉的甜香味兒。是薑知意的氣味。


  沈浮猛地抬頭,依舊是空蕩蕩的廳堂,門口守著仆從,幾棵樹的影子晃在紗窗上,她明明不在。


  也許是錯覺,也許隻是,陳媽媽過去一趟,沾上了她的氣味。


  沈浮慢慢低頭,巨大的驚喜與失望交替著,整個人疲憊到了極點:“我須得向侯夫人致歉。”


  他對著林凝,雙膝跪下:“令愛與我成親的兩年裏,周全妥帖,包容我種種不近人情之處,能得她為妻,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和離之事,罪責全部在我,是我有眼無珠,辜負了她。”


  從前他覺得老天不公,讓他有那樣不堪的出身,如今看來,老天待他不薄,讓他遇見她,甚至讓他在整整兩年裏,擁有她全心全意的愛,他是如此幸運,可是一切,都被他親手毀了。


  他真是有眼無珠,罪該萬死。


  高傲的頭顱磕在青磚地麵上,發出清晰的響聲:“那日在我家,我對夫人多有冒犯,請夫人饒恕我不敬之罪。”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錯過的一切能夠重來,他願付出所有,換她再看他一眼。


  林凝驚訝到了極點。知道他一向孤高,除了成親那日曾經跪拜過,之後再不曾有任何低頭,如今竟在和離之後向她跪拜,又且如此懺悔,林凝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然而這是好事,趁勢說道:“你知道錯了就好……”


  “母親,”薑雲滄出聲提醒,“休聽他怎麽說,且看他做的那些事!”


  林凝想起薑遂被彈劾的事,是沈浮指使的嗎?那個湯鉞她也聽說過,同樣的孤高自許,同樣是冷冰冰的不與人結交,都道將來,他就是另一個沈浮。


  “起來吧,”林凝遲疑道,“賠罪已經賠了,你走吧。”


  沈浮起身,向著薑雲滄又是一拜:“我錯待令妹,又幾次衝撞將軍,在此向將軍賠罪。”


  薑雲滄從來都厭憎他,從前他覺得這種敵意十分可笑,如今看來,薑雲滄是對的,那麽珍愛的妹妹被他如此磋磨,又如何能給他好臉色?他欠薑雲滄一個道歉。


  薑雲滄絲毫不為所動:“完了嗎?完了就滾!”


  那淡淡香甜氣味還在,不是陳媽媽沾上的,沾上的不會那麽久遠,那麽幽淡。沈浮心中泛起隱秘的期盼和歡喜,也許在某個地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來了呢?

  沈浮慢慢直起腰,模糊的視線看過廳堂,看過屏風,看過門外目力所及的每一處,窗紗上有晃動的樹影,庭院中有風細細的吹著,送來熟悉的甜香氣,她在的,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


  沈浮覺得嗓子哽住了,清了清,這才邁步上前,向著那香氣的來處,向著看不見的人,深深行下一禮:

  “意意,我錯了,我才知道八年前,是你。”


  作者有話說:


  下午六點加更一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