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厚重的暗門好不容易被簡玟推開的一瞬, 門後的氣流悄無聲息地從漫長的階梯衝了出來,好似是不同的時空在刹那間發生碰撞,簡玟站在門邊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悸感讓她手腳冰涼。


    樓梯很長, 不知道通向哪, 目及不到的陰暗給了簡玟很強的心理壓迫感, 但氣氛已經烘托到這了,不下去一探究竟,都對不起自己忙活半天。


    她打開手機電筒, 小心翼翼地邁下台階, 還沒走兩層, 樓梯旁的壁燈自動開了, 照亮了深灰色侘寂風的石紋磚壁, 樓梯下方的寂靜逐漸向上膨脹,就像有什麽巨大的謎團隱沒在黑暗之中。


    她回頭去看三少爺, 剛才還一直粘著她,現在卻躲得遠遠的, 不肯靠近這裏。


    簡玟猶豫了一下, 緊了緊牙繼續向下, 每隔一段, 磚壁上的燈便會亮起,工業風的金古銅壁燈, 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簡玟關掉了手機電筒, 越往下走, 鬆節油的味道便愈發清晰, 彌漫著整個空間。


    她的心跳逐漸加快, 人不自覺變得緊張起來, 有種強烈的感覺在她腦中來回衝撞,她無法確定這種感覺是好是壞,隻是好像被一種無形的牽引力指引到了這個地方,她所有神經都緊繃起來,就連聽力也變得十分敏感。


    突然“啪”的一聲,簡玟跟著顫了下,緊接著眼前驟亮,她的腳步停在最後幾層台階上,入眼的是一間偌大的畫室,或者說比起畫室,更像是個私人藏畫館,牆上、地上隨處可見的畫框,幾乎將整個房間淹沒。


    簡玟在愣過幾秒後便走下台階打量起這些畫,掛出來的都是成品,這些畫中大膽的用色和放肆的筆觸張力十足,給人一種非常強的視覺衝擊,將人一下子吸進畫中,陷入這些奇幻的構思中。


    放眼望去每幅畫都在講述著不同的故事,沒有刻意的運筆,像是內心自然流露出的畫麵,落款是“蔣鎮升”這個名字。


    簡玟最先看見的一些畫是蔣鎮升十歲到十三歲之間的作品,看上去像是一個個充滿魔幻色彩的夢境,有著裝古怪的男人們,光怪陸離的山脈,天馬行空的煙霧,有點像抽象派,簡玟看不大出他想表達的意思,但從他年少時所獲的諸多榮譽來看,他在繪畫方麵很小就有異於常人的天賦。


    這些畫的下方有一個紙箱被堆放在角落,紙箱外標記著“畫展”二字。


    簡玟探頭順手撩開箱子,裏麵存放的全是關於蔣鎮升14歲那年在香港舉辦個人畫展的一些資料,有宣傳紙張,一些老照片,還有成交記錄單。


    簡玟看著照片中的男孩,穿著駝黑色的拚接毛衣和帥氣的短靴,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放到現在來看,依然很潮,他身後是“蔣鎮升個人畫展”的布景。


    還有一張照片是男孩穿著淺灰色的小西裝打著領結和一個年長男人的合照,兩人手中拿著一幅畫,這幅“戰馬”當年以十八萬的價格被買下,簡玟在另一張成交記錄單上看見了這幅畫的交易信息。


    那時的蔣鎮升已經初具少年的模樣,五官輪廓已然十分出眾,眉眼間是自信飛揚的笑,清澈的眸子一眼能望到底,幹淨、純粹。


    如今的蔣裔和小時候比,無論是穿衣風格還是氣質眼神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簡玟合上紙箱重新推回角落。


    再往後看,他每成長一年,筆觸和構思便修煉得越發如火純青,就連畫風也逐漸改變了,從抽象派趨於寫實派。


    有一幅古戰場的油畫讓簡玟尤為震撼,精細到每個士兵的衣著細節都如此逼真,那壯觀的場麵隻一眼便讓人感受到了畫中的緊張和殺戮。


    簡玟留意了下這幅畫框下的標注,依然是“蔣鎮升”,按記錄的日期推斷是他17歲那年。


    再往旁邊看去,同年,他還畫過一幅老碼頭的油畫,整幅畫的構圖同樣十分龐大,近到每艘商船上人的衣著神態,商船的大小樣式,遠到碼頭裝卸貨物的工人、穿著長衫的商人和繁體招牌。畫中色彩和細節的詮釋完美還原了上世紀早期黃埔古港碼頭忙碌的早晨。


    然而這些具有時代背景的畫作竟然出自一個17歲少年之手,這讓簡玟大為震撼。


    這麵牆上的最後一幅畫更是讓她駐足良久,那是一幅火鳳凰,大麵積的金色和紅色渲染了整幅畫麵,炫麗的鳳凰張開翅膀的瞬間,步履生輝光,浴火重生,涅槃而歸。


    簡玟站在這幅畫前,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畫中鳳凰的眼睛像是活物一般牢牢盯著她,那通透的眸光好似能直接射進她的心髒,竟讓她有種來自靈魂的震顫。


    這幅畫同樣出自17歲的蔣鎮升。


    奇怪的是所有畫作都是到他17歲便戛然而止了,從日期來看,這幅鳳凰像是他最後的作品。


    簡玟走到展櫃前,裏麵還堆放了大量的畫冊,她草草翻了翻,大多都是一些零散的畫作,但似乎他特別執著畫冷兵器一類的東西,很多簡玟看都沒看過,很有想象力。


    也不乏一些建築和人物,但他並不拘泥於某個時代的風格,例如他畫中常出現的人物衣著從朱子深衣到玄端再到直身的樣式都有,甚至有些簡玟根本沒有見過的穿著,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現代人的著裝。


    其中有一本畫冊讓簡玟感覺匪夷所思,整本畫冊都在畫一個女人,但每一頁畫得都很模糊,寥寥幾筆過後似乎就無從下手了,更怪異的是每一張人物都沒有臉,草草的一個輪廓貫穿了整本畫冊,看得簡玟一頭霧水。


    她放下畫冊轉過身看見一個長廊,這裏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她懷疑蔣裔把房子下麵掏空了。


    穿過長廊簡玟來到另一個房間,同樣是感應燈,四周驟亮的瞬間,簡玟的瞳孔急劇收縮,她看見了許多熟悉的老物件,一部分去年才跟著她參加過巡展,甚至在上次巡展中沒有的那幅出自淩安之手的山水圖麵刺繡也在這裏看見了。


    簡玟忽然覺得所有事情都變得詭異起來。


    她從前在蔣裔麵前提過這麵刺繡,那是她高中時瞧見的,如今來看這麵刺繡就在蔣裔家裏,為什麽她當初提起這個東西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在她好奇淩安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時,他都在刻意回避。


    他擁有這麽多關於淩安的東西,就連淩家的後人都不曾得到這些,那麽他不可能對淩安這個人一無所知,他又在回避什麽?

    他為什麽要出資創辦安華酒店?


    他和華安酒店到底是什麽關係?

    和淩家又是什麽關係?

    所有疑問一股腦地湧現,她感覺心髒要從胸腔跳了出來,有什麽真相呼之欲出,卻又隔著一堵牆,難以撞破。


    她猛然回過頭去,像是冥冥之中的感應,她看見了那扇門。


    簡玟的手心開始冒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朝那扇門走去。


    ,,

    在簡玟弄開保險櫃的同時,保險櫃已經向蔣裔發去了防盜預警,隨即遠程攝像頭自動開啟,簡玟拿出鑰匙的全麗嘉過程都落在了蔣裔眼中。


    地下室的暗門開著,三少爺守在離門很遠的地方,畫室沒有太明顯被翻找過的痕跡,儲物間裏的東西也都安然地擺放在原位,沉穩的腳步聲逐漸靠近,門打開了,屋內的燈伴隨著他的腳步聲亮起,簡玟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她抱著膝蓋坐在屋子正中,牆壁上四幅巨大的油畫映在她的瞳孔之中,她沒有側頭看他,隻是抬頭望著這些畫中人。


    聽說和親眼看見對人的衝擊是不一樣的,簡玟內心深處的一絲僥幸隨著這間房門的開啟徹底被碾碎。


    四幅畫中是不同的女子,每個女子長相都有區別,可細看之下神韻間卻又有似曾相識的地方,而這似曾相識的感覺簡玟也在照鏡子時看見過。


    她盯著這些畫,每多看一眼,就感覺有人拿著小刀在她心髒割下一塊,讓她自以為是的情感成了天大的笑話。


    她目光空洞地說:“關了燈看更迷人,你應該對她們都動過情才能畫得這麽生動吧?”


    簡玟放下雙手,撐起身體緩緩從地上站起身,她的表情隱在發絲之中看不真切,蔣裔眉峰緊蹙朝她邁進,她後退一步,渾身上下每一個細節都在抗拒他,他隻能停住腳步。


    她抬起頭的瞬間,體會到了五內俱焚的痛,臉上是譏諷的神情,聲音近乎顫抖地問:“集郵好玩嗎?我是你第幾個?”


    蔣裔的神情逐漸冷了下來,他一襲黑衣黑褲立在不遠處,嗓音裏透著陰霾:“你不該來這裏。”


    簡玟心中長久以來繃著的弦斷了,胸腔被恨意徹底填滿,她指著那些畫歇斯底裏地朝他吼道:“漢服?旗袍?還有這兩套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衣服?你還真是喜歡變裝,這幅畫,這麽小的女孩你也下得去手,成年了沒?”


    蔣裔黝黑的眸子凝結成霜,周身隱隱散發著壓抑的氣息,悶聲道:“出去吧。”


    他過於異常的冷靜仿若給簡玟的心髒上淋了一瓢滾燙的油。


    她無法遏製胸腔裏的熱浪,每個細胞都在叫囂,發怒,悲鳴。


    怒道:“你和我分手我不怪你,我以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起碼是真實的,到頭來全都是假象,你對我說的話,對我的好都是假的是嗎?你對這些女孩呢?也對她們這麽好過嗎?丁文竹說我是你唯一帶回家的女人,那這些女人你又藏在哪裏?哦,對了,我忘了,你有很多房產,是不是全國各地都有你的替身小嬌妻?

    修聿跟我說你結過婚,說你找了很多跟你老婆類似的女孩。我對他說的話始終存疑,是因為我相信你的人品,我認為你幹不出玩弄人這麽混賬的事兒,但是你呢,,”


    霧氣在她眼裏凝成水,她好像突然成了一個迷途的小孩,痛苦地盯著他,找不到出路,也沒有人救她。


    蔣裔眉頭緊鎖再次朝她靠近,聲音放緩:“先出去再說好不好?”


    她眼裏噙著淚不斷後退,退到了放著燭台的壁爐旁邊。


    他朝她伸手,她躲開了,帶著哭腔對他喊道:“別碰我。”


    她死死咬著唇憋著不讓自己在她麵前失控,眼裏是強撐的倔強,直到退無可退蹲下身。


    說好不糾纏,不停留,可還是被逼到了這個境地,她恨自己,更恨他。一急起來又咬破了唇,血色蔓延,她扛著所有委屈,人仿佛站在了懸崖邊上,搖搖欲墜,淒楚得惹人心疼。


    蔣裔眸色發緊,想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身影剛籠罩下來,簡玟抗拒地對他手腳並用,他承受著她的拳打腳踢,直到她抄起燭台。


    粘稠的血腥氣飄散開來,簡玟手中的燭台應聲掉落,她驚恐地盯著蔣裔腹上劃開的血痕,捂住嘴猛烈地抽噎。


    她沒要傷害他的,她隻是不想給他碰而已,她也不知道燭台一頭會那麽尖銳,本來漲紅的臉這會徹底慘白,全身痙攣起伏。


    蔣裔低頭看了眼,襯衫被劃開了,傷口很長,在滲血。


    他又去看她,人被嚇得六神無主,身體瑟瑟發抖。


    他沒有想到簡玟的感情會如此激烈。


    偉仔說她離開廣東的時候很平靜,沒哭沒鬧。謝方年說她過年期間和家人待在一起,其樂融融。就連淩博彬都說她年後就正常投入工作了,狀態挺好。


    都認為她和這個時代的很多年輕女孩一樣,在一起時全心投入,分開時立即抽身。


    顯然,他們都錯了。


    她選擇了一件瀟灑的外衣將自己包裹住,騙過了所有人。


    她哭,他呼吸淩亂;她傷心,他跟著心如刀絞。將所有不利因素全都考慮進去,唯獨無法預料到她的情感有一天會像熔岩噴發,融化所有理智,摧毀一切障礙,指引她來到這裏,打開這扇時間的大門。


    一分鍾像幾個世紀那麽漫長,蔣裔的臉上浮現出很多複雜的神情,從一開始的陰鬱到掙紮,再到最後的釋然。


    他沒去管傷口,將燭台拿到一邊,曲腿在簡玟麵前坐了下來,濃密的睫毛下藏著幾世的深情,幾世的孤獨,幾世的尋覓。


    他對她說:“看著我。”


    簡玟眼裏全是淚水,顫抖著抬起頭。


    世事往複皆為宿命,如鯨向海,似鳥投林,躲不掉,避不開。


    他的聲音穿過無數個時空回蕩在這間房內。


    “這些畫中的人,,都是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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