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隱藏多年的秘密被戳破後, 高夫人已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她半蜷在裝飾雅致的車內,目光略過掀開的車簾, 望著麵前的深秋之景, 不言不語。


  普通的修士夫妻,興許會被當年漁江城江家那番喝點靈藥調養身子,便能生出特定靈根孩子的說辭所騙。


  但高夫人和高長老, 身份不凡, 高長老更是風衍宗掌門的親弟,焉能不知九州根本沒有這樣的靈藥。


  齊婉背後所隱藏的肮髒真相, 他們夫婦倆都心中清楚。


  可他們不甘心呐!

  同是一母所出,一樣的爹娘, 憑什麽身為哥哥的高掌門就是天資卓越的單靈根, 弟弟高長老卻是次一等的雙靈根。


  從小到大, 高長老修為都低兄長一等,差距隨著歲月流逝, 愈發明顯,仿佛隔著天塹, 難以逾越。


  高夫人比誰都清楚,她的夫君這一路有多努力,多拚命。


  但無用, 無用!


  有些事,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高夫人望著空中被秋風席卷,身不由己的枯黃色落葉,嘴角勾起個自嘲的笑。


  十年前, 高長老自請來守九州寶殿, 離開了天衍宗。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掌門哥哥風頭正盛,而龜縮在此地的高長老,人愈發暴戾消沉,心魔漸生,像一棵病樹。嫉妒和不得誌的蛀蟲,日日夜夜啃咬著他,令他麵目全非。


  高夫人看在眼裏,便提議,生一個孩子。


  生一個單靈根的孩子,來完成他們夫婦未完成的夙願。


  但最終,被玉清派攪和,江府被抄,什麽也沒成,反而淪落到如此地步。


  她夫君生了心魔的事,再也瞞不下去,之後估摸著會被送到南塵仙島關起來,當一個試藥的藥人。


  而她呢?隱瞞不報,助紂為虐,興許會在鎮撫司的牢獄裏待個一年半載,受盡昔日同門恥笑。


  當年她嫁給掌門親弟,是那般的風光,她清清楚楚在他們眼裏看到豔羨之色。


  今日過後,散落九州各地的他們得知她的事後,會是何種表情?譏笑?幸災樂禍?


  他們會怎麽說她?怎麽看她?


  高夫人咬著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殷紅色的血珠湧了出來。


  ……


  “她的話能不能信?”楊野將滿地瘋跑的豬抱起來,走到簡歡溫九尹遇聲的包圍圈中,遠遠看了眼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高夫人,問,“高家真和菩提塔一事無關?”


  尹遇聲在楓樹下來回踱步,白色弟子袍拂過地麵的落葉,發出輕響,他停下,望向簡歡:“師妹覺得呢?”


  “啊?”猝不及防被點名,剛掏出玄天鏡的簡歡抬起頭來,仔細想了想,“不好說。”


  原書中,此事就是高家做的。


  但如今,她還真不好肯定。


  書中,漁江城的劇情未曾發生過。


  未發生,那兩年多前,高長老和高夫人定然成功了,說不定就是這個時間點,夫妻倆和魔族搭上了線,才會去偷對他們無用的菩提塔。


  可現下,劇情被攪動得一團糟。


  沈寂之三年前未跟著江巧巧景赤他們去曆練,而是和她一起,為了賞金,橫衝直撞闖入了漁江城。


  會不會因此,高長老和高夫人並未和魔族搭上線,如今是另一夥人偷的菩提塔?

  “尹師兄,但我覺得,高家還是最有可能的。”一位簡歡不太熟的師兄跳了出來,“高家當年便知道漁江城之事,說不定他們這些年一直和魔族有聯絡,是魔族安插在我九州大陸的臥底!高夫人極有可能是魔族的調虎離山之計,菩提塔怕是已被其他人帶離了九州城!”


  尹遇聲蹙著眉,仰望著前方群山,思索片刻,道:“師弟你說得也有道理。”


  “這樣,我們還是繼續把高家之事往下查查。”尹遇聲道,“但其他幾位長老,也不能不查,我安排一下人手。”


  大家都沒有異議。


  溫九小聲問:“那、那高夫人怎麽安排?”


  高夫人和當年齊婉之事有所牽扯,按律是應該送到鎮撫司去的。


  但若真是高家拿走了菩提塔,將高夫人送到鎮撫司,無異於把菩提塔的消息也一並給了鎮撫司。


  若鎮撫司先他們一步找回菩提塔,那一百萬靈石可就泡湯了。


  這一百萬的賞金,可是從鎮撫司的靈庫裏出的,關係著鎮撫司人的俸祿。他們可不會願意拱手讓人。


  眾人看向尹遇聲。


  尹遇聲苦笑著搖頭,揉了揉眉心,最終道:“還是送到鎮撫司去罷,別因小失大。若耽擱了剿魔的大事,那便是我們的罪過。”


  事情就此定下,簡歡低頭看著玄天鏡,若有所思地回了個‘好’字,對同伴道:“師兄師姐,那勞煩你們跑一趟鎮撫司,我就不過去了。”


  日頭漸盛,正午的陽光灑在河麵,烙下一片波光粼粼。


  波光晃眼,窗邊呆呆坐了好一會兒的年輕男子閉了閉眼圈烏黑的雙目,回過神來。


  他揉揉眼睛,抬頭看了看太陽,慢半拍地摸了摸肚子,心想好像到了午膳的點。


  年輕男子起身,步伐虛浮地離開了茶樓。


  店小二忙躬身,喜笑顏開地跑過來:“傅公子,您慢走!”


  傅璃頓了頓,看了店小二一眼,從懷裏摸出一個裝了靈石的荷包,遞給店小二,如幽魂般飄走了。


  店小二嘴角都快要咧到腦後了。


  傅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呀!他走過去,貓著腰收拾桌子。


  看看!這上好的茶和茶點幾乎就沒動過!


  店小二四處看了看,飛快將糕點藏進懷裏。


  若人人都如傅公子這樣,而不是像先頭那個花了一個靈石,還用了他玄天鏡的粉衣公子便好了。


  傅璃。


  傅長老的獨子,在出生時難產,據說生出來時人都快紫了,還好用上好的靈丹妙藥救了過來。


  可惜靈丹妙藥能使人身體恢複康健,卻無法讓腦子變得聰慧。


  傅璃從小反應就慢,看在外人眼裏便呆呆的。


  但幸運的是,他爹娘有錢,也寵他,家裏靈石多到花不完。


  九州城的各大商家,這些年最愛的主顧榜首,毫無意外便是傅璃。


  街角對麵,簡歡一麵聽沈寂之說,一麵探出個頭,望著被幾個侍衛簇擁著從茶樓裏出來的公子哥,納悶:“既如此,他這般反應不是很正常?是哪裏有問題,需要你喊我來?”


  沈寂之看她一眼,吐出幾個字:“傀魅之術。”


  “傀魅之術?”穿書多年,簡歡如今也不是什麽都不懂,需要沈寂之給她科普的人了,她一聽便訝異道,“這不是合歡宗弟子最……”


  兩人四目相對,沈寂之輕輕頷首,簡歡便沒再往下說了。


  傀魅之術,以魅術誘住對方,讓對方形同傀儡,按照施術之人的意思行事,向來是合歡宗的拿手絕活。


  沈寂之望著路上走著的年輕男子,道:“你閉關時,我在外接任務見過旁人中了傀魅之術的樣子。此術有後遺之症,大概有半月時日,人都會有些恍惚,反應極慢,眼下有烏黑。”


  簡歡手指輕敲石牆:“你的意思是,這傅璃中了傀儡之術?”


  哪想,沈寂之卻搖了下頭:“我不確定。”


  簡歡:“??”


  沈寂之看向她:“我隻是懷疑。”


  懷疑有人借傅璃本身的毛病,掩蓋些什麽。


  最幹脆利落的法子,自然是把傅璃抓了,嚴刑逼問這些日子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但傅璃這人,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萬一傅璃背後真隱藏著什麽,動了他,不就驚動了背後之人?

  沈寂之隻擅長抓人逼供之事,但如何在不動對方的情況下,忽悠對方說出他們想得到的消息,這事他就不行。


  簡歡行。


  ===第134節===

  ……


  和有些慌亂的高長老家不同,傅長老家和往常沒什麽差別。


  這種胸有成竹的氣質,很好地體現在了傅家侍衛身上。


  傅長老是守門長老中修為最高的化神期大能,他心愛的夫人是九州城富商家的千金,兩人成婚後便生活在九州城,日子過得平淡幸福。


  傅長老一個化神期大能,成天樂嗬嗬地守著個寶殿,每天開開心心過日子,有個有些傻的兒子也並不在意。


  因菩提塔丟失一事,傅長老人如今還關押在鎮撫司,但傅夫人也不擔心。


  早晚有一天會被放出來的咯,成天見麵,分開些日子也好,清淨!


  有夫人的態度擺在那,下人們心便安。


  傅家侍衛昂首闊步地護著他們的小少爺,像護小雞仔一樣,行走在繁華的街道上。


  忽然間,前方的巷道裏,一名梳著雙髻的小丫頭,攙扶著一位男子竄了出來。


  “哎呀,抱歉抱歉!”在侍衛發難前,小丫頭便先開口道歉了,笑容明媚,令人心生好感,“我家先生眼睛看不見,我顧著照看他,沒注意到你們……”


  侍衛皺著濃眉朝那男人看去。


  男子一身青色道袍,身姿清雋,眼睛用黑色紗帶綁著,蓄著半白的黑色長須,是個看起來儒雅的中年道士。


  傅家一向與人為善,侍衛也不為難,點點頭就護著半呆的傅璃往前方的酒樓走。


  小丫頭和男子避讓在一側,男子彎腰,在小丫頭耳邊裝模作樣地輕語了幾句。


  小丫頭點點頭,雙手微提著碧色襦裙,就往傅家一夥人追去:“哎,幾位等等,等等!”


  簡歡伸長手臂,擋在眾人麵前,目光落在傅璃身上,笑著道:“公子,我家先生雖眼不能視物,但能看見常人不能看見的。先生剛剛與我說,公子您心中似有煩憂之事?公子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家先生為您算上一卦,替您排憂解惑?公子放心,我們不收錢。今日恰巧遇見諸位,我家先生就當結個善緣……”


  “行了行了!”侍衛抱著劍,一副見多了的模樣,這些年他跟著公子,啥樣的騙子沒見過啊,“不收錢最後不還是會收錢,快走快走!不走就別怪我們傷人!”


  “我們真不是騙子!”簡歡惱得一跺腳,“你們自己看看,你家公子這樣子,心中定有煩心事,魂魄指不定被哪家妖邪勾走了……”


  侍衛冷哼,並不信,擁著傅璃就往前邊去。


  傅璃卻停下了腳步,目光遲疑地落在簡歡身上,反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有些結巴:“那,那就,麻煩,你,你家,先生了。”


  侍衛們欲言又止,但到底沒再說什麽。


  少爺有錢,就當破財消災了罷。


  ……


  三樓寬敞的雅間,窗半闔著。


  嘈雜聲從樓下傳來,明明有聲,卻愈發顯得雅間裏靜謐安寧。


  護衛們守在門外。


  門內,精致的佳肴已擺滿了一桌,菜香味縈繞在鼻尖,但沒人動筷。


  簡歡雙手半捧釉色鮮亮的酒盞,輕聲細語地對傅璃道:“公子,還望告知您的生辰八字,我家先生才好為您算卦。”


  傅璃確實不太聰明,但其實他是能思考的,隻是有些慢,思考得也不全麵。


  聽著簡歡的話,他想了有一會兒,才搖頭拒絕:“不、不用,算,算生辰八字,我,我已經算了,十幾回了……”


  簡歡眨眨眼睛,反應也快:“那依公子的意思是?”


  傅璃看向沈寂之,這位先生坐著,看起來就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他慢慢說:“我,我,想讓先生,為我算上,一卦。”


  簡歡覷了沈寂之一眼,代為回答:“公子想算什麽?”


  傅璃低下腦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一個,人。”


  簡歡繃著臉,落在桌下的手,略微激動地扯了下沈寂之的衣擺,聲線卻很穩,笑容也很到位:“那可巧了,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先生的卦,用來找人尋物最好不過!”


  見少年的眼睛亮了起來,簡歡話頭一轉,“不過,公子得詳細說一下,您要找何人,對方是男是女,年齡幾何,你最後一次見對方是在哪裏?”


  傅璃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他呆了呆,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合格的騙子要懂得主顧在想什麽,簡歡十分善解人意的問:“公子可是不方便吐露?”


  傅璃點頭如搗蒜。


  他答應過對方,不能說。他雖然不聰明,但答應人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簡歡了然。


  她抿抿唇,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視線掃到沈寂之係著的黑色紗帶上時,忽而一計浮上心頭。


  這不巧了。


  之所以讓沈寂之裝瞎,是因為不綁著他的眼睛,他怎麽喬裝都不像中年道士。


  他那雙琉璃眼,太過出眾了。


  現下,真真是瞌睡了就有準備好的枕頭啊。


  簡歡一笑,先問了句:“公子可會畫畫?”


  傅璃愣了下,誠實地點點頭。


  富家子弟,琴棋書畫從小都會跟著先生學,傅璃還是跟著他娘親學的。


  他雖然畫得不出眾,但確是會畫的。


  “那便好了!”簡化雙手一合,發出清脆一聲,走到旁邊,拿了雅間裏本就有的筆墨紙硯,擺在傅璃麵前,“公子把要找之人畫下來也行。”


  傅璃啊了聲。


  他是不聰明,他知道。


  但畫出來,和說出來,不是差不多嗎?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簡歡笑眯眯地指了下沈寂之:“我家先生眼睛看不見,你畫好後給他摸一摸畫像,他就能給你算卦了。我呢,就出去等著,可好?”


  ……


  沈寂之綁在眼前的是黑紗,眼上看著堆疊得嚴實,但眼瞼下方,卻隻有薄薄一層。


  他垂下視線,隔著淡淡一層紗,清清楚楚地看見傅璃畫上的人。


  女人。


  他不認識。


  沈寂之收回視線,閉上雙眸,伸出雙手先裝模作樣地摸了摸畫像。


  傅璃屏住呼吸,忙道:“先生……”


  沈寂之淡淡出聲:“噓。”


  傅璃便捂著嘴,不敢說話了。


  沈寂之將手肘置於桌麵,修長的五指微屈,拇指在其他四指間輕按片刻,放下手,將畫折好還回去,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能。”


  傅璃那雙帶著幾分呆的眼睛,一下子就灰了。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沈寂之,人仿佛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


  他果真,見不到她了嗎?


  沈寂之提高音量,對門外的人道:“好了。”


  簡歡眉梢帶笑的推門而入,關門,走過來,看了看那張折著的畫,很貼心地對傅璃道:“公子,我幫您把畫燒了罷。”


  她也沒偷看,大大方方地點了火折子,讓畫成了小小一堆灰色紙屑。


  傅璃魂不守舍地道了聲:“多、多謝。”


  沈寂之朝簡歡伸出一隻手臂,簡歡覷他一眼,將他扶了起來。


  兩人就打算告辭。


  等簡歡都攙著沈寂之快走到門口了,傅璃才回過神來,忙道:“等,等。”


  簡歡奇怪地回頭:“公子還有何事?”


  傅璃壓下心裏頭的難受,感激道:“多,多謝,兩位,為,我,解惑。”


  他其實知道他見不到那個人了,但到底還是會想。


  現下好了,知道再也見不到,反而能放下了。


  先生果然是先生,和以前他遇見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他們隻會和他說好話,且走前都會向他要錢。


  這兩位,卻連錢都沒要。


  傅璃走過去,將懷裏剩下的靈石全都掏給了簡歡:“我,我身上就,這麽些了……”


  他仰著頭,算了蠻久,低下頭道,“大概就五千多、靈石,還請兩位,不要,嫌棄。”


  簡歡捧著一堆裝著靈石的荷包,被突然間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


  不是罷,這人都快要被他們賣了,還給他們錢啊?

  原先目不斜視,直視前方的道士先生,也微不可察地低了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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