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斷絕關係

  第25章 斷絕關係

  張柱率人把馮家打砸一空,馮母麵色萎靡,氣若懸絲地坦白一分錢也沒有了,張柱恨得牙癢癢,實在沒什麽可拿的,他幹脆把馮家養的兩頭豬牽走了。


  深夜躺倒,頭頂令人作嘔的惡臭威力不減,張柱使勁閉著眼睛,被熏得頭疼。


  他咽不下這口氣,思及早上還假裝乖順,實際上跟野男人跑了的馮家三女兒,以及好似被扔水裏,半點響聲沒有的二兩聘禮,很是不甘。


  馮父遭受毒打的時候早就把馮玉貞的住處喊遍了,就在黔山村村西。


  等到明天,再把她當眾綁回來,到時候還不是任他打罵作弄……他像是預見馮玉貞明日落在他手心裏的哭求聲,麵上浮現出猥瑣的笑意。


  還沒等到他做完美夢,好像有一片削薄的尖銳冰錐拄了拄他的臉,模模糊糊睜開眼,卻見一個背光的人影站在床邊。


  他猝爾警醒,後背發涼,哪兒是什麽冰錐,抵在他臉上的分明是一把冰涼的匕首。


  “好漢,好漢,咱有話好好說,”張柱聲音發抖:“錢都在進門西牆根第三塊磚底下埋著,大哥盡管拿,我今晚就是個瞎子。”


  見他睜開眼睛,那個修長的人影才動了動,浴血卷刃的刀尖擦過鼻溝,壓在他眼下,冷冷問道:


  “今早哪隻手碰的她?”


  “啊?”


  她是誰?

  生死存亡間,張柱腦子迅速轉動起來,這才意識到這人竟和馮玉貞掛鉤。


  他一下全明白了,萬分悔恨自己怎麽就鬼迷心竅踩進馮家這攤爛泥裏,嘴裏央求道:“大哥,我也是叫馮家騙了,真不知道她是你的人!你和小娘子天生一對百年好合,我就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堂都沒來得及拜,不行我給你磕三個頭,成嗎?”


  黑影半晌沒動,他把一些字眼在心裏咀嚼了一遍,思忖這人說話還算動聽,於是把匕首從他臉上移下,還沒等張柱喘上氣,手指便傳來刺痛——


  那柄匕首挪到他手上,黑影的聲音好似一道催命符:“左手還是右手?不說,兩隻手都別要了。”


  “右右右手,大哥你放過我吧我就摸了摸她的手,真錯了別剁別剁,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身體猛地往上一掙,黑影不為所動,易如反掌地扭住他的右手,冷鐵戳進掌心,跟切豆腐塊似的深深破開血肉,伴隨著張柱的鬼哭狼嚎,手極穩地畫出一個血淋淋的十字。


  崔淨空停下,張柱的血濺到了自己手上。


  別人的血真髒啊,他厭棄地皺起眉,把淌在刀背上的血全數甩到地上。


  ===第21節===

  駕輕就熟得在溪水邊將匕首滌蕩幹淨,血絲飄散在水裏,念珠大顯神威,此刻與手腕上的血肉黏連,概因殺意濃重,金鈴聲也於腦海中振響。


  他突然想起自己十五歲那年,將一個欲圖劫他的盜匪摁水裏淹死時,心底湧出的極致快感。這種快感隻存在於殺戮之中,他曾經遍尋不獲,直到那個苦桔香氣靡靡的夜晚。


  踩著一地的月光回去,屋裏亮著半點微光,等待中憂心不已的馮玉貞地打開門,便見青年麵色煞白,衣角袖口都沾著血跡。


  馮玉貞心下一緊,她左右瞧他身上有沒有傷口,自責道:“可是傷到了?都怨我今天跟你說的那些胡話……”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的肩膀驀地一沉,馮玉貞僵直呆住,對麵的青年忽地低下頭,把腦袋垂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輕輕靠住,聲音悶悶:“頭疼。”


  崔淨空的頭發刺得她脖頸發癢,馮玉貞兩手揪住腿側的布料在指尖磋磨,幹巴巴道:“我給你揉一揉罷?”


  於是門便合上,兩人走進屋裏,微弱的燈光靜靜亮到半夜。


  馮家遭了大難——


  村裏的流言傳到馮玉貞耳朵裏,已經是五天之後了。


  馮父被那幾個壯漢揍得歪眼斜嘴,失去神誌,癱在床上整日流哈喇子,全靠馮母為他端屎端尿。


  至於小兒子馮兆,聽說是半夜在山裏遇狼,撕下他一條腿和手臂,連嘴裏的舌頭都被咬掉了。好在大難不死,被大清早撿柴的村人撞見送回馮家。


  等被啃食得麵目全非的小兒子時隔一夜被抬進家門,馮母哇的一聲撲上去痛哭,一口氣沒提上來,昏了過去。


  加之屋裏被搶砸了一番,馮家連個完好的碗都沒有。幾天之前,馮父還炫耀自己兒子過兩個月要大擺流水席,把村裏最富最俊的李家閨女風光娶回門,不過一夜間物是人非,不禁令人唏噓。


  馮玉貞得知後沉默數日,她總反問自己,對娘家如此,是不是有些過猶不及?

  綿軟的性格便是這樣,早養成了,扭轉不過來,稍有猶豫,妥協之意就占據上風。


  退一步想,一家人總歸是血親,她明明知道崔淨空隻要下手必然狠厲殘忍,卻默認了他前去。如今馮家沒有人亡,但家破肯定是名副其實的,不若就此止步吧。


  可一想起昏暗的地窖,她切切的懇求,三人心知肚明,隻為了那輕飄飄的幾兩錢,就要葬送她的性命,恨意便油然而生。


  難道就因為她是個賠錢貨女兒,是個沒男人依靠的寡婦,就能理所應當被這麽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踐嗎?


  當天夜裏,馮玉貞給溫書的小叔子端了一盞茶。他睡得太遲,總熬到半夜,她幫不上忙,聽說茶葉提神,價錢自然不低,還是咬咬牙給他稱了兩斤備著。


  崔淨空把頭從書裏抬起來,道一聲謝,馮玉貞下意識拍開他伸來端茶的手,語氣帶著點責備:“還燙呢。”


  聽人輕笑一聲,她才反應過來到自己幹了些什麽,不欲這麽窘迫下去,馮玉貞趕快說起正事:“空哥兒,我明日回娘家一趟,我……我要跟他們徹底一刀兩斷。”


  自古以來,子女與父母斷絕往來,無疑都是不仁不義、有悖孝道的大不韙之舉,必然要受人指摘,背地裏被戳脊梁骨,可見馮玉貞委實恨透了吃人的馮家才如此決絕。


  她有些惴惴不安,等待著崔淨空的反應,可對方隻輕描淡寫應下,接道:“我同嫂嫂一起去。”


  “哦……”她怔一怔,沒忍住問道:“沒別的話了?”


  崔淨空聞言側過臉,看著她道:“決定了?”


  馮玉貞點頭,神情裏透著一股堅韌,她這五六天一直在思索,隱隱冒出的這個念頭驚到了自己,可這幾日已經落實了下來。


  崔淨空平淡道:“你想做什麽,隻管去做,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沉黑的眼睛在燭光下透亮發棕,馮玉貞有些倉皇地回到廂房,她關上門,後背貼在門上,想,她明明是知道的。


  崔淨空道德寡淡,異於常人,自然也不會覺得她此舉過火。話本裏說到,他無法理解所謂的倫常天理,某種程度上來說,更像是個披著皮囊,混跡人間的怪物。


  可就是在怪物的庇佑下,她才得以死裏逃生。馮玉貞知道不能再想了,但她還是躲在被子裏,悄悄彎起唇,弧度都很細微——再度被人偏愛的感覺,實在令她新奇又珍惜。


  第二天早上,馮玉貞和崔淨空兩人趕到馮家。崔淨空當晚早就見過,馮玉貞卻著實驚愕了一瞬。


  原本被馮母收拾得幹淨齊整的院子現在堆滿了廢木頭碎瓷片,當時隻顧得上把這些東西從屋裏掃出來,如今院子裏隻有一條窄窄的,可供穿行去屋裏的空地兒。


  馮母坐在門口,背對著她,原本隻有幾縷白發,現在已經染白了半個頭。


  她屁股底下是兩個交錯壘起來的橫木條,連一個板凳都沒有,在那兒用挫刀磨木頭——她想好歹磨出一個簡陋的碗來用。


  馮玉貞目光複雜,她喚了一聲:“娘。”


  馮母身子停頓一下,她扶著門欄才勉強顫巍巍站起來,好像在這幾天裏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倘若放是以前,馮玉貞怎麽都要去把她娘從那兩個木條上扶起來的,可這次她隻是有些不忍地看著,再沒有上前。


  馮母轉身見到來人是她,身邊還有一個高瘦的年輕男人陪著。


  她麵上先是升騰起怒火,那模樣好似馬上要破口大罵,可是很快,她好像想到什麽,立刻癟了氣,像是一件漏風的棉襖,再也提不起以往的精氣神。


  她不去看馮玉貞,自顧自扶著膝蓋坐下:“你先進去看看你弟弟和你爹吧。”


  馮玉貞走進屋子裏,她先去看的馮父,比傳聞中還要狼狽,麵容浮腫青紫未消,哀哀發出一些模糊的短音,身上襲來惡臭,估計是拉床上了。


  這個精瘦凶惡的父親,曾經一腳把她從屋裏踢出屋外,嘔出一口血。在她眼裏他猶如大山一般不可逾越,可是如今,也不過是一個渾渾噩噩的廢人。


  緊挨著馮父馮母的屋子裏,就是已經淪為殘廢的馮兆。馮玉貞一眼望見他恐怖的殘肢斷麵,駭到後退一步,還好崔淨空一直在後麵跟著,見狀扶了她一把。


  走到跟前,馮兆的眼睛死死盯著她,迸射出猶如實質的毒狠來。他張口要罵,可是嘴裏空落落的:他已經沒有舌頭了。


  崔淨空和她並肩站在馮兆床邊,馮兆掙紮著要用僅剩的右手去拽馮玉貞,她往後一閃,馮兆便滑稽地夠著手,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馮玉貞唾棄自己的惡毒,明明親爹親弟都成了生不如死的慘狀,她卻隻能感受到一陣隱晦的快意。好似大仇得報,心口卻空空如也,沒有想象中那麽痛快。


  她情緒低落,從旁伸出一隻手,指尖順著她的手腕一路蜿蜒向下,撐開她的手掌,兩人十指交叉,崔淨空牢牢握住她,溫暖的體溫傳遞而來。


  他語氣淡淡道:“別怕。”


  床上的馮兆視線先是移到他倆相握的手上,崔淨空甫一開口,再挪到他身上,馮兆看了兩眼,霎時間毛骨悚然,驀地瞪大眼睛,“呃呃呃”叫喊,拚命朝床頭縮去。


  馮玉貞自然知道他如此反常的原因,隻覺得嘲諷,原來這個五弟也有害怕的一天,看完了這兩個人,遂向外走去。


  馮母聽見她的腳步聲,這下才抬起頭,聲音發冷:“看完了?知道他們現在什麽樣了?看完就走吧。”


  馮玉貞心裏一酸,她不想哭,但還是帶了哭腔:“娘的意思是,因為我沒有如你們的願乖乖去送死,反而活著回來了,所以我不該來是不是?”


  馮母沉默片刻,長籲一聲:“三娘,何必呢?你好好嫁過去呆著,什麽事也不會有。”


  “不,”馮玉貞戳破了她的未盡之意:“不是什麽事也不會有,是隻有我有事。你們皆大歡喜,而我是死是活,日子過得好與壞,你們從來不在意。”


  她深吸一口氣,把眼眶裏滾著的淚珠憋回去,徑直走到馮母身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頭低低磕在地上:

  “為人子女,承蒙爹娘養育之恩,本該承歡膝下,可父母不慈,要置女兒於死地,莫要怪女兒不孝,自此,我與馮家斷絕往來,再無半分瓜葛。”


  她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都蹭上一層灰,才爬起來,把一個荷包塞到馮母手上,“這是我這些日子裏掙的錢,再多沒有了,我們錢財兩清。”


  說完,她轉過身,生怕自己抑製不住當場落下眼淚,和崔淨空兩個人頭也不回,快步離開了馮家,隻是大步往回走。


  馮母盯著被塞進手裏的荷包,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上麵與她別無二致的針腳,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個坐在床邊,腿都挨不到地,仔細聽她教誨,由她手把手教會穿針引線的小姑娘。


  想起她仰著的小臉上細細軟軟的絨毛,女孩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天真地說:“等我學會了刺繡,娘就不用辛苦下地幹活了。”


  她還要再想一想,終於起身抬腳去追,跑到門口,卻見她的三娘早就長大,身影隻剩遠方小小的一點,她被自己親手甩掉了,此後餘生,再難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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