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等我回來

  第66章 等我回來

  那串念珠——馮玉貞略知一二,它由靈撫寺一位得道高僧圓寂後的舍利子融成,自崔淨空十五歲起,每個浮雲伴生的弦月夜,念珠都會做出懲戒,令他痛不欲生。


  哪怕是話本中位高權重的崔相,即使他大權在握,掌控無數人的生死,使勁渾身解數,求神拜佛、捆來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全無濟於事。


  在上回的夢境中,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念珠無疑是崔淨空的心腹大患,這是他自十五歲起的夢魘,處處製肘,可若是突然出現一個人,竟然能減輕念珠引發的痛楚,他如何能不把她緊緊握在掌心呢?


  如此一來,一切都有跡可循,怪異之處便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馮玉貞這時才遲鈍領悟,為何話本中本性暴戾,同“樂於助人”四個字隔著四萬八千裏之遠的崔淨空,此世甫一與她相處,便散發出近乎蹊蹺的善意。


  也該怪她蠢笨,馮玉貞一時覺得可笑,她渾身上下,從何而來的特殊之處,能讓崔淨空對她死心塌地的迷戀?


  事情又繞了回來,初初他展露出曖昧情愫,她分明還很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一個山野村婦,平庸尋常,崔淨空大好前途,為何獨獨對她這個瘸腿的寡嫂上了心?

  本來她心中還有一絲對小叔子的恐懼,然而後來卻無可避免淪落了。


  崔淨空一個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都能擾動風雲的人物,把握她一個孤苦女子的心事,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馮玉貞原以為是真心裏摻了假,豁然明朗,才發現捧著的真心整個都是假的,崔淨空冷情冷性,心腸鐵鑄一般,砰一聲摔在地上,也隻能聽個悶響。


  這樣也好,馮玉貞想,兩人不久後便分道揚鑣,此番戳穿真相,她也不必再自作多情、戀戀不舍。


  拋開這些欺騙和利用的前提不談,崔淨空這整整一年來確也頻頻出手拉了她好幾次,她得到的好處是做不得假。


  隻當是一樁以物易物的交易,馮玉貞不能再多加要求什麽了。


  隻是……她想起那夜燈會,難過地想,原來那盞鯉魚燈,到頭來,也不是她的。


  兩隻麻雀在簷上高高叫喚著,弘慧闔著眼,他好似不用這雙眼睛視物,平靜道:“你許久未來。”


  “弘慧,你何必與我虛與委蛇?”崔淨空負手而立,他側身對著殿內打坐的弘慧,餘光黏連在門外那顆梅花樹下。


  “憑我們的交情,你該高興才是,倘若不出差池,這便是你我最後一回相見了。”


  青年言語中充斥著洋洋自得,弘慧靜默半晌,開口道:“你我的交情?是指當年你捂死了那隻斑鳩,卻栽贓陷害給我一事嗎?”


  “七歲那年,我與你於後山撿柴時偶然救起一隻翅膀受傷的幼鳥。你向師祖尋藥包紮,細心看顧,師祖見狀,以為你尚存良知,並非那等不可救藥的惡徒。”


  喉頭憑空漫上一股腥氣,方才派出去偷偷告知那位女子的沙彌因泄露“煞星”天機而遭受反噬,作為始作俑者的弘慧也自然受到牽連。


  他不得不語氣一頓,接著道:“然後,你親手捂死了它。”


  不過是件無足掛齒的小事,弘慧時至如今,舊事重提,怕不是又想引他懺悔的陳詞濫調。


  崔淨空冷嗤一聲,漆黑的眼珠轉了一轉:“弘慧,你說錯了。我治好它的傷口,每日起早摘嫩葉喂養,為它搭建鋪滿幹草的巢穴,它被我養得羽翼漸豐之時,卻獨自飛走了。”


  ===第50節===

  “如此頑劣、不知感恩,沒過兩日,大抵是在外麵受了寒,它又重新飛了回來。可我不再相信它。能逃第一次,第二次也不會遠,我幹脆將它誘到掌心間,合掌捂住,斷氣後我將其葬於後山,如此它便可安安生生陪在我身側。”


  青年淡漠的話音在空曠的殿內蕩開,巨大的神像俯瞰著渺小的兩個凡人,麵容慈悲又冰冷。


  弘慧咽下一口血,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事已成,而崔淨空對此一無所知,仍舊執迷不悟。


  他已經沒有多少精力招架,隻長籲一聲,意有所指:“你果真從不覺得後悔嗎?”


  崔淨空不在意,他知曉今日這一番話已然接近尾聲,不再與他斡旋,扔下意興闌珊的一個字:“不。”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來,馮玉貞還在那棵梅花樹下等他。


  寡嫂背對著他,她身形纖細,有幾根福條飄在青絲之上,崔淨空快步走上去,將其拈開。


  他喊她:“嫂嫂。”


  “……嗯。”馮玉貞有些滯澀地扭過身,她將目光從身旁那群女孩身上挪開,麵上掛著丁點兒的笑:“不慢呢,我還以為還要再等一會兒。”


  女人言語間嘴唇發幹,大抵是她臉色不好看,崔淨空不動聲色地探進她的袍袖裏,輕輕攥住她的手,有些冰涼。


  到底是佛門淨地,崔淨空不在乎,可馮玉貞或許不願於此地孟浪,神情和動作都透著一股僵硬的不情願。


  崔淨空放開她,問道:“可是在外麵凍著了?”


  馮玉貞搖搖頭,輕聲道:“隻是方才站久,爬山也累,有些倦怠了。空哥兒,我們走罷?”


  本來已經抬起腳,崔淨空瞧著著已經走開兩步的女人,想到她先前那句話,隨口問道:“不去求簽了?”


  馮玉貞這才反應過來,那是她那時找的一個轉開話題的借口。然而前後不過一刻,卻好似有山水相隔,她的心境已然判若兩人。


  本來就是個說辭,雖然她確實也動了求簽的心,欲圖拜一拜菩薩,求她解惑該如何麵對小叔子,然而漫天神佛此刻失去用武之地,已不必白費功夫了。


  崔淨空突地心口錯落一拍,冥冥中好似有什麽東西從身邊遊過,他伸手去抓它的尾巴,卻如同一顆白晝流星般劃過,再尋不到。


  他悵然若失,臨了下山,一旁已有扛著幾頂小轎的腳夫候在一邊,等生意上門。


  崔淨空卻不去搭理這些現成省力的手段,隻是俯下身,馮玉貞沒再堅持,一回生二回熟,縮在他的背上,由人慢慢背下山。


  寡嫂大概是真累了,一點聲兒也不發。崔淨空於是放慢了腳步,此時已然臨近晌午,上山下山,人來人往,不時有人向他們張望,隻歎少年人情濃熾烈,怕是新婚燕爾,因而倍加疼護。


  隻是,這對夫妻裏,丈夫一表人才,妻子卻把臉枕在他肩頭,看不見麵容。而馮玉貞偷偷掉了兩滴淚,很少,連他的衣衫也沒有弄濕。


  因此,崔淨空錯失了最後一個體察的機會。


  回到府上,馮玉貞照常行事,並未露出端倪。待那日初聞時掀起的驚濤駭浪平靜下來,她也冒出一點懷疑,摻雜著微不可查的希冀:小叔子對她所有的溫柔相待,果真全是逢場作戲嗎?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她不願隻聽信一人之辭,況且崔淨空與靈撫寺本就有前塵糾葛,然而,馮玉貞又不由得自嘲,靈撫寺並沒有故意騙她的必要。


  如若是假的,她自然高興,可萬一是真的,她又要如何自處?崔淨空真會放她走嗎?

  馮玉貞抬起頭,她望向窗戶之外,見一隻飛鳥掠過這塊四四方方的碧藍長空,拖著絢麗的尾羽,眨眼睛的空隙間便飛去了更廣闊、渺遠的天際。


  馮玉貞一時拿不準主意,將寺廟那件事死死掖在心裏,麵上不敢顯露出半分。


  她這才發現這一年跟崔淨空的朝夕相處中,她學聰明了許多,於偽裝一事上也有五六分天賦。


  寡嫂眉眼柔和,自靈撫寺回來後,反倒更為溫柔體貼。崔淨空以為此番不虛此行,總算金石為開,一時間二人竟呈現出蜜裏調油的架勢。


  二月中旬,崔淨空不日後就要啟程。


  馮玉貞坐在床沿,逐一將春闈需攜帶的大小物件通通念了一遍。崔淨空則裏裏外外沐浴幹淨,合著裏衣上床。


  青年長發濡濕了後背的衣料,偏偏不愛叫他人近身伺候。於是又給馮玉貞添了麻煩,她無奈地拿著晾幹的臉帕,為他不緊不慢地絞幹濕發。


  澄黃的明火下,女人的臉頰窄緊,頸子細細一截,前兩日他真有些小心翼翼,在床榻上都不敢亂來,生怕微微一個用力,寡嫂就好似水中月鏡中花,是個不存在的虛影,晃一晃便消失在眼前。


  崔淨空驀地生出一陣不虞來——怎麽每天好吃好喝養著,她還是瘦成這樣?


  馮玉貞正和他念著,青年瞧她半晌,俄而撐起身,湊近吻過來,女人的兩片唇瓣被他吮了又吮、咬了又咬,舌尖也濕潤地頂進來。


  他的親法很有些下流意味,逐漸變了味道,拖著她的腰就要往身下帶。


  馮玉貞真有些害怕他在床上不管不顧的凶勁兒,又想著不日便要啟程,不能耗費精氣神,伸手推他,一時著急,又或許是日夜思索,一下按到了那串念珠上。


  兩人俱是身形一頓,馮玉貞手抖了抖,假裝嗔怪道:“別胡鬧了,可有什麽我沒念到的?”


  視線有預謀地落在珠串上,馮玉貞好久看到什麽新奇物件,她手心冒汗,好奇問道:“空哥兒,你這珠串怎麽從沒見你摘下來過?”


  崔淨空眸光一閃,一語帶過:“我十歲時一位師父說與我有緣,因而贈予我的。”


  他定定看著馮玉貞,神色如常道:“嫂嫂提醒了我,正巧戴了這麽些年,珠縫附著灰土,麻煩嫂嫂替我摘了它,洗刷幹淨,我到時再戴上。”


  這自然又是一連串的謊話了。念珠水火不侵,無人能摘下,崔淨空卻扯謊,騙她伸手來扯下,馮玉貞的心微微一沉,知曉自己恐怕真有異於常人之處,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預示了。


  隻要伸出手,拽一拽,便足以驗證沙彌的話。


  馮玉貞不清楚自己此刻麵上是什麽表情,她原本有點畏懼這串拿骸骨製成的佛串,可此時已經顧不上。


  她彎起指頭勾住念珠一邊,動作極為緩慢,兩個人都一眨不眨盯著青年的左腕,卻見那串念珠真如同普通手串一般,緩緩被她扯離原處。


  輕而易舉,連馮玉貞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是在這一刻,沙彌的告誡與耳邊再度響起,她的心徹底跌落到穀底,暗沉沉的,再無半分透亮。


  就當珠串被拉到拇指處,眼見著馬上要全數拉下時,一隻手卻忽地覆上來,崔淨空眼疾手快,摁住了她,出人意料的是,他又推了回去。


  崔淨空自己似乎也神色怪異,想不通自己剛才的行徑,俄而捂上自己的胸口,方才一種巨大的恐慌挾製住了他,令他不得不迅疾出手,阻止斬斷他和寡嫂之間唯一的這點勾連。


  最後,他隻用“還是不必麻煩嫂嫂了”一句話搪塞了過去。即使如此,馮玉貞已然確認沙彌口中的話語字字確鑿,再無其他可能,塵埃落定,這段時間以來的希冀在今日全數泯滅,她一夜無眠,睜眼到天明。


  隔日清晨,崔淨空登上馬車,馮玉貞同幾個奴仆一齊於門口送他。


  崔淨空撩開簾子,前兩日明明把該囑咐的話都說完了,昨晚也酣暢淋漓糾纏過她。


  然而這下隻看了寡嫂一眼,前功盡棄,還要再望一望這張白淨的臉和濕紅的唇,隻覺得不夠。


  一想到此後至少三個月見不到她,驟然生出想要跳下馬,把她抱上車隨同的衝動。然而此番路途凶險,興許設有埋伏,他不能帶她冒險。


  青年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錦囊,裏麵塞著馮玉貞為他求的平安符。前日夜晚功虧一簣、將摘未摘的念珠又盤旋在心頭。


  崔淨空思緒紛亂,然而有一點是反複確定的:寡嫂不能離了他。


  馮玉貞聽見青年對她的承諾:“嫂嫂,等我回來。”


  她應了一聲,心裏卻生出近乎鋒利的隱痛來。


  青年並未察覺異常。他和寡嫂的此次分離,實際上也並非是難以忍受的兩三個月之久,而會被延伸成積年累月的失散別離。


  自此千山萬水,故人難尋。


  可此時的崔淨空,尚且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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