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貼對聯

  第89章 貼對聯


  在馮喜安尖銳的問話下,李熙卻自顧自翻開書卷,輕描淡寫道:“可能罷。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或許曾於路上擦肩而過,因而再見便覺得麵熟,誰知道呢?”


  馮喜安卻揪麗嘉著不放,她指了指他的右手背:“望夫子見諒,學生隻是有些好奇,這個傷疤是如何來的?”


  披著一張庸常皮子的崔淨空扭過頭,兩雙同樣烏黑深沉、眼尾上翹的丹鳳眼便互不相讓地對視了。


  思及馮玉貞不在跟前,於母女二人麵前裝了太久的貧弱書生,崔淨空肆意咧開唇角,霎時間便變幻了神情。


  他垂著眼,在那道猙獰的傷疤上一瞥,宛若恍然大悟一般:“這個?這是幾月前——”崔淨空刻意拉長語調,戲謔道:“被一條小狗咬的。”


  “你!”


  馮喜安一個稚兒,哪怕心智遠超常人,卻遠不是親爹的對手,三言兩語間被氣得小臉漲紅。


  她瞪著這個來路不明的夫子:“你騙得過我阿娘,騙不過我,我現在就去告訴她,你就是幾個月前把我們帶走的壞人!”


  ===第67節===

  小姑娘撂下一句自以為十分到位的狠話,立刻推開椅子跑出門。


  可惜這麽小的個頭,加緊跑上三四步,也比不上崔淨空閑庭信步似的長腿一邁,自後方俯身,把住小姑娘的胳肢窩,輕輕鬆鬆地架起來了。


  馮喜安放開嗓子喊:“壞蛋,放我下來,阿娘——”


  瞧著她兩條短腿在半空中胡亂蹬踹,真像是一隻被捏著後頸提起的狗崽了,崔淨空難得被這樣滑稽的場麵逗樂,低低笑出了聲。


  他先向關嚴的門那處斜了一眼,這才把人放回椅子上。馮喜安知曉方才被笑話了,看也不看他,把臉扭到一邊,這會兒怕是恨他恨得腮幫子都要咬破了。


  崔淨空這才從中琢磨到一點父女相處的趣味,將滑落到書案一旁的毛筆重新擱到馮喜安身前,好整以暇道:

  “知曉方才錯在何處嗎?一,你手中尚未握有確鑿的證據,便急急跑去告密,就算跟你阿娘說了,免不得落到自證清白的地步。再者,你之前可曾跟她如實交代過當初刺傷我一事?”


  僅憑著初次見麵馮喜安便敢暴起傷人的果決表現,足以叫崔淨空推斷出這個人流著他一半躁動的血。


  靈慧與詭詐在她的心性中相輔相成,這到底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難以辨清——


  可比起當年寄留於靈撫寺、肩負“煞星”罪名的自己,馮喜安何其幸運。


  她們於這個小鎮居住兩年之久,卻未暴露出馮喜安任何異常,可見她溫柔的母親是如何用敦厚的胸懷包容、引導女兒銳利的本性。


  隻消如此一想,分明汙濁的根都同源,馮喜安卻隻因從馮玉貞肚子裏爬出來而獲得了先天的、無理由的偏愛,崔淨空不由得生出了一點不平和嫉妒。


  見馮喜安果真被說中了痛處,僵住不動,他有條不紊地繼續:“其二,你我兩人位處一室之內,倘若我真起了歹心,我強你弱,你如何也逃脫不過。位處劣勢之時,臥薪嚐膽、養精蓄銳,方是上策。”


  對於父女倆的天資而言,難於登天的科舉之路在他們眼中如履平地,死讀書反倒是最沒必要的。


  崔淨空抬起手,在喜安的頭頂輕輕一揉,他心情不錯:“你還是太小了。”


  馮喜安像是頭頂沾了什麽髒東西,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轉過身,直直盯著他道:“你隻是比我虛長了一些年月而已,不是比我強。”


  一大一小鬧得不可開交,卻不約而同聽聞門外傳來一陣放輕的腳步聲。


  兩人霎時間收起針鋒相對的架勢,極為快速地偽裝出一派祥和。


  待馮玉貞敲了兩聲,推開門,便見學生起筆練字,夫子在旁指導,同她離開前別無二致。


  她並沒有上前,站在門口輕聲道:“我之前疏漏,竟然忘了問先生,可有什麽忌口?”


  李熙從書卷裏抬起頭,簡短道:“並無。”


  馮玉貞不多言,安心退出去,不知曉方才屋子裏是如何一番父慈女孝的景象。


  正午暖和了許多,馮玉貞蒸了一鍋大米,江南稻米醇香,軟而不黏,因為招待客人,馮玉貞不吝嗇油水,實打實擺了四道菜。


  硬菜是青椒炒臘肉,這也對馮玉貞自己的口味,青椒稍有些辣,就著壓實的米飯塞進嘴裏,實在叫人食指大動。


  三人坐在圓桌旁,李熙同馮玉貞麵對麵,喜安緊挨在她身邊,不知發生了什麽,又不太待見這個夫子了。


  李熙胃口很不錯,出人意料的是,他吃相十足文雅,並無狼吞虎咽之態,倒不像是貧苦人家養出來的。


  意外又有些眼熟,可總拿眼盯著人家吃飯也不是事,馮玉貞控製著低下頭。


  吃完飯,李熙便要告辭,馮玉貞卻喊住他:“先生,不過十日就要小年夜了,這些日子以來勞累您了,還問先生打算何日休假?”


  李熙沉思片刻,半晌後道:“在下暫居於叔父家中,並不妨礙,不若延續到小年前夕,歇七日。”


  思及對方背井離鄉,投靠遠房親戚,頓覺他頗為不易,馮玉貞心軟,又想著報答他,遂道:“既然相隔不遠,倘若先生不介意,不若大年初三一同吃頓飯罷?。”


  能跟她一塊過年,崔淨空自然求之不得,麵上還得假裝為難,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送走夫子,馮玉貞才有空去處理女兒的小心思,她一麵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麵問道:“安安,可是和夫子鬧矛盾了?跟阿娘說一說罷?”


  她從不盲目責罵女兒,心平氣和極了,馮喜安跑去給她舀水,話到嘴邊,想起自己偷偷藏起的花剪,不免有些心虛。


  咽下滿腔的控告,喜安掩飾道:“隻是有些爭執,我覺得他說的不對。”


  還是小孩心性呢,馮玉貞耐心道:“安安,爭論對錯本沒有什麽,可要就事論事,萬不能擺在臉上,這太失禮了,可明白?”


  見女兒乖巧的點了點頭,馮玉貞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隻當一樁小事,轉過身便忘了。


  大街小巷都掛上了紅燈籠,馮玉貞忙著收拾裏外迎春,喜安也跟著前後忙活。


  她不免要感歎,粗略算一算,前世苟延殘喘,在崔家老宅也隻勉強活到了這個歲數。


  可是這一世卻全然不同了。如今不僅手中握有一些存銀,靠繡活謀生,最重要可貴的是——她有了一個貼心、聰慧,與她心連心的女兒。


  馮玉貞牽著喜安,兩人方才趕集回來,買了兩包花生與瓜子,喜安另一隻手攥著吃到一半的糖餅,熱騰騰的,在臉頰上蹭了許多薄薄的碎屑。


  正巧碰上同樣去趕集的周大娘,一道回家,快到門口了,對方又自然提起她那位不歸家的丈夫:“貞娘,嚴燁今年不回來?”


  馮玉貞倍感棘手,她先是抬手抹了抹女兒吃髒的臉,讓安安自己進門。


  這才轉過身,她心裏打鼓,臉上卻神情落寞:“大娘,這話我隻能跟你說,他……自兩個月前,便徹底沒消息了。”


  周大娘聞言驚呼出聲,四下張望片刻,這才壓低聲音,拉住她一隻手:“這,貞娘,是不是路上耽擱了?”


  商人重利輕別離,像是這樣一去不歸,拋下孤兒寡女,無處去尋的,從不是什麽新鮮事。


  見人家黯然神傷,周大娘也不敢再說什麽。馮玉貞頂著她憐憫的目光,跟後麵有大鵝攆似的匆匆回了家。


  應該算蒙混過去了罷?

  近來天氣太冷,就算李熙來了,也得將門窗關上保暖,這下更堵不住鄰裏間的閑言碎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不容易正式拜過師,哪兒能因為這些流言作罷?


  因而小年前夕,李熙如往常一般上門。馮玉貞正踩在板凳上貼對聯,喜安在一旁搭不上手,隻能幹站著受凍,幹脆叫女兒進屋去。


  貼完門聯,她略微有些冒汗,腿腳發僵,想著趕快從凳子上下來。


  正這時,身後一個影子貼近,她餘光隻瞥見暗色的衣角,低沉的聲音隨之在身旁響起:“小心些。”


  這平白嚇到了她,有人及時撐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一雙大掌自腰後順到身前,結實的手臂牢牢環住她的腰肢,馮玉貞尚未回過神,腳便踩在了實地上。


  來人正是李熙,他慌張地向後退一步,瞧著比她還要無措,隻一味地低頭道歉:“夫人,恕在下無禮。”


  馮玉貞也不能多加指責什麽,人家方才還扶了她一把,總不能恩將仇報罷?


  總歸自己也沒少塊肉,她將鬢角的碎發往耳後挽去,把這個插曲輕輕揭了過去:“我還要多謝你呢,不然便要摔在地上了。”


  兩人進門,師生坐在書案前,馮玉貞照例留在門邊瞧著,方才的事還是在心裏淺淺留下了個痕跡。


  就連眼前男人伏案的背影,看著看著,恍惚間又覺得像極了故人。說起來,崔淨空雖然就住在巷尾,這些時日卻再未見過,也很久不來攪亂她們的生活了。


  還沒過一柱香的功夫,喜安忽而麵色難看,在凳子上扭來扭去,捂著肚子,馮玉貞趕忙走上前,擔憂道:“可是吃壞肚子了?”


  小孩偏喜愛嚼一些脆生生的東西,早上多夾了兩口醃芹菜,馮喜安再不願意放任這個壞人跟阿娘獨處,礙於身體的緣故,隻得急急跑去茅房一趟。


  這下屋裏隻剩兩個人,馮玉貞上前為李熙沏茶,奉到他身前:“怪我不顧慮,安安這是著涼了。”


  對方接過茶盞,道一聲無妨。為了避免氣氛凝滯,李熙又不善言辭,馮玉貞隻好沒話找話:“冒昧問一句,先生的妻女都在何處?”


  李熙隻潤了潤唇,又把茶盞放到桌上:“在下並未娶妻。”


  男人嘴裏說著話,卻忽而抬眼看向她,像是要徑直望進她的心窩裏去,馮玉貞心尖一顫,手下不注意,猛地打翻了茶盞。


  溫熱的茶水潑到李熙擱在一旁的手上,恰好打破了微妙的氛圍。


  馮玉貞沒心力去細想,趕緊取來幹淨的白棉布為他擦拭,李熙卻摁住棉布,指頭順勢壓在她手上。


  他道:“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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