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眾人皆震驚地望著沈黛,不敢相信這是她會說出的話。


  從前的沈黛,盡管也不像宋月桃那樣溫柔體貼,但也很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


  這些純陵的弟子們雖不喜歡被沈黛一個小姑娘管束,但也知道她比大師兄寬容,比二師兄溫和,若他們犯了什麽錯事,小師姐就算會先責罵幾句,之後也會想辦法替他們解決。


  她不是心狠之人。


  可現在她看著入魔的江臨淵,看到他誤以為她死時哀慟心死的模樣,竟然並沒有任何波瀾。


  無恨。


  也無愛。


  平靜得像在旁觀別人的故事。


  “……大、大師兄隻是暫時被這紫陽萬華境影響了而已,等我們離開這幻境,他的心魔也自然消失的。”


  陸少嬰有些惶然地看向衡虛仙尊,尋求確認:

  “是吧,師尊,您……不會將大師兄壓上審命台的,對吧?”


  衡虛仙尊沉默一瞬。


  沈黛說得沒錯。


  入魔者當誅,這是純陵曆來的規矩。


  隻不過江臨淵這情況實在是特殊,衡虛仙尊至今也沒想明白,為何金丹期的江臨淵會生出元嬰期的心魔,且容貌也有著不小的改變,他直覺覺得這並不僅僅是紫陽萬華境的影響,卻又想不通其中緣由。


  所以,就算他們能從常山平安脫身,江臨淵也不能直接就上審命台被處刑。


  衡虛仙尊正要開口,卻被沈黛搶過話頭。


  “我知道了。”


  沈黛平靜地點點頭。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機對吧?那就等從這裏出去之後,再談論清理門戶的話題。”


  謝無歧看出了衡虛仙尊的遲疑之色,挑眉:


  “衡虛仙尊,莫不是想要包庇徒弟?”


  “怎麽會。”


  方應許一臉正氣,看不出任何陰陽怪氣的意思,肅然道:

  “當日師妹在純陵,不過是被誤會成撒謊而已,就被剛正不阿的衡虛仙尊當眾抽鞭子,現在入魔這樣嚴重的事情,衡虛仙尊怎會姑息?”


  “哦,說得也對,我還以為衡虛仙尊見弟子入魔後修為突飛猛進,想替他淨化心魔,當做無事發生呢。”


  “……”


  兩人一唱一和,將衡虛仙尊到嘴邊的話都逼退了回去。


  就連那些想要以紫陽萬華境為借口說情的純陵弟子們,想到從前沈黛犯錯時受到的處罰,也不知這個情該從何求起。


  沈黛從前運氣不好,總陰差陽錯地犯一些大大小小的小錯誤,且次次都被抓個正著,按照門規嚴肅處置了。


  她那些小錯都不打折扣地罰了,沒理由江臨淵在眾目睽睽之下入魔,卻還能全身而退。


  想到這裏,陸少嬰和其他弟子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麽。


  以心魔之身重回這一世的江臨淵望著沈黛,眸色沉沉,似無底深淵。


  他沉聲開口:

  “待常山之事了清,我自會請罪,諸位可做見證。”


  陸夫人也在中間打圓場:“是,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想辦法弄清這些人的目的,還要破境的辦法。”


  沈黛將宮泠冰的事情同眾人簡單解釋了一番。


  包括宮泠冰是重羽族人的身份,宮泠冰與佛子明寂的愛恨情仇,還有……宋月桃取代了宮泠冰身份的事情。


  說起前麵的時候,眾人聽得還算冷靜。


  可說道宋月桃的身份,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地落在了宋月桃的身上。


  “……月桃師妹,是臥底?”


  純陵的弟子們大為震撼,露出了震撼恍惚的神色。


  怎麽可能?


  這怎麽可能!


  陸少嬰見沈黛終於將宋月桃的身份查得一清二楚,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拆穿,憋悶在胸口的這團氣終於出了。


  他對著身後這些被她蒙蔽多年的弟子道:


  “我早和你們說過了!她絕非好人!處心積慮藏匿在純陵多年,裝作對所有人體貼入微,全都是假的!”


  “你們不信!你們都不信我!如今總算是知道這女人的厲害了吧!”


  “若非黛黛查清這一切,你們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陸夫人見自家兒子如此不長教訓,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頭頂,冷笑一聲:

  “你還好意思說!當初我看最信任她的人就是你吧!還一門心思要娶她過門,還為了她欺負人家沈仙君!你這眼盲心瞎的混賬,我要是沈仙君,我連給你收屍都懶得來!”


  陸少嬰沒想到母親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不給自己麵子,方才的快意瞬間凝成尷尬之色。


  這消息對這些純陵的弟子們打擊太大,他們半天仍然沒有回過神來,眼中一片恍惚。


  江臨淵不辨喜怒地看著那邊坦然無畏的宋月桃。


  是他愚蠢,是他低估了宋月桃。


  他從前覺得像宋月桃這樣溫婉柔順的女修,此生最好的歸宿,就是嫁給一個修為深厚的道侶,被人庇護著度過一生。


  宋月桃絕不會如沈黛那樣,與道侶並肩而戰,生死與共。


  所以他會以師兄的身份護著宋月桃,卻不會真正的愛上她。


  可知道前世被宋月桃一枚斷魂釘刺穿心脈,封住一身修為又將他一劍穿心之後,江臨淵才從這種高高在上的視野中醒悟過來。


  愚蠢的不是宋月桃。


  是他們這些被她柔弱表象迷惑而不自知的人。


  “是啊。”


  仿佛看穿了這些人的想法,一直不發一言的宋月桃彎唇一笑,輕聲細語地道:


  “你們就是蠢,蠢得好笑,蠢得可憐,被我玩弄於鼓掌之中,還自以為在保護你們柔弱可憐的小師妹——簡直是修真界的笑話!”


  那張從來隻會溫柔笑著的麵龐浮現出不加掩飾的惡意,令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毛骨悚然。


  有人甚至生出了一個更可怕的猜測。


  宋月桃這樣的人,究竟是個例,還是藏在水中的浮冰一角呢?


  還沒等他們想明白,沈黛忽然覺得自己手中捆住宋月桃的縛仙繩一緊,抬頭一看,是衡虛仙尊隔空捏著宋月桃的脖頸將她提了起來,他眸中有洶湧殺意,就算下一秒扭斷她的脖子也不奇怪。


  “魔族敗類,潛伏在我純陵多年,欺騙上下,可惡至極!”


  “我親自帶回來的,養在眼皮子底下的徒弟,一個入了魔,一個竟成了魔族走狗——”


  衡虛仙尊看著宋月桃青白的臉色,恨不得將這個蒙蔽了純陵上下的弟子掐死。


  沈黛擔心衡虛仙尊真的將宋月桃在這裏掐死,立刻將手中的縛仙繩拉緊,將衡虛仙尊手中的宋月桃拖了回來。


  “衡虛仙尊。”


  沈黛不動聲色地擋在宋月桃身前。


  “她是伽嵐君派來的內奸,身上還有很多未解開的秘密,我需將她活捉回去交由重霄君審問,宋月桃雖是你純陵弟子,但此事已不再是純陵十三宗一家的問題,你沒有殺了她的資格。”


  衡虛仙尊有些訝然。


  在場的所有人也沒有料到這一幕。


  沈黛本該是最不可能站出來救下宋月桃的人。


  陸少嬰氣得跳腳,大喊:


  “你管她是死是活!她從前害了你多少次,你居然還救她,師妹你傻嗎!”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沈黛說完還有些不服氣,補充道,“我再傻也沒喜歡過宋月桃,比你聰明。”


  陸少嬰被懟得滿臉震驚。


  宋月桃眼神複雜地看著沈黛的背影:

  “……你以為我會感恩戴德的謝謝你嗎?沈黛,人善被人欺,這個世道,善良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宮泠冰如此,她也會如此。


  沈黛沒理會宋月桃。


  她隻是從心而為,上元藏書閣失竊時,宋月桃救過她,不管是出於什麽緣由,她會還她這個恩情。


  “我知道對什麽樣的人不該心軟。”


  沈黛望著宋月桃那雙再無一絲往日痕跡的雙眸,想到她從前跟在自己身後,一聲一聲喊她“黛黛”時的模樣。


  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沈黛分辨不出,她想宋月桃演了這麽多年,恐怕自己也不可能分得明明白白。


  “回去以後到了重霄君麵前,我不會替你求情,是生是死,你自求多福。”


  衡虛仙尊看著沈黛一片澄澈的眼眸,心中悵然。


  他從前,以為自己三個弟子中,江臨淵為首,陸少嬰次之,兩人都必將大有作為,是他傾囊相授寄予厚望的徒弟。


  卻沒有料到江臨淵道心不穩,心魔纏身,陸少嬰識人不清,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性格過於極端,也難當大任。


  到最後,唯有沈黛這個天賦普通、毫不起眼的小徒弟,反而後來居上。


  既有天生仙骨,修為一日千裏,又不驕不躁,仍潛心修煉,在為人處事上更立身持正,有一顆幹幹淨淨的赤子之心。


  這一塊璞玉,在他手中蒙塵,離開他之後,反而生出了耀眼光芒。


  第114

  衡虛仙尊一生落子無悔,做過的每一個決定,無論好壞,他都絕不回頭。


  唯有此刻,他忽然想——


  要是能夠重來一次,就好了。


  不來常山,不將宋月桃帶回純陵。


  陸少嬰不會與沈黛的矛盾激化,沈黛不會退出宗門,江臨淵更不會入魔。


  一切,就會和他們小時候一樣。


  可惜——


  沒有人能回頭了。


  “就用師尊之前提過的混元九轉大陣,破開這裏的結界吧。”


  沈黛望著眼前鬆風堂的結界說道。


  宮泠冰沒有現身,一定是去想辦法為他們拖住佛子明寂和魘妖紫菀。


  他們必須盡快將這一切結束。


  “混元九轉……”


  方應許有點印象,蘭越在閬風巔給他們上課的時候講過,不過很偏門,也不常用,是上古流傳的古老陣法,他記得不算清楚。


  但好歹也是當大師兄的,方應許若說自己記不清,實在是有些丟人,於是他便找個人和自己一起丟人。


  “師兄你別看我,人各有長,這種晦澀偏門的東西,隻有師妹才知道。”


  謝無歧非常坦然承認,他不僅不知道,連聽都沒聽說過。


  “師妹,你來解釋吧。”


  別說謝無歧,就連衡虛仙尊和陸夫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混元九轉陣。


  此陣可集結眾多修士之力,匯聚於一點,也唯有這個陣法,才能強行破開眼前這個比他們所有人的靈力還要強大數倍的結界。


  陸夫人見狀,心裏忍不住犯嘀咕:

  “……這個蘭越仙尊究竟是什麽來曆?”


  她也算是有些見識的,但這混元九轉陣她聞所未聞。


  好在在場眾人都算是各家天賦過人的弟子,才能在短時間內學會如此複雜的上古陣法,結陣成功,


  瞬間,結界破開裂縫,令他們躋身入內。


  陸夫人見識了這混元九轉陣法的威力,不禁歎服,對陸少嬰低聲道:

  “看看你從前的師妹,離了純陵修為進步如此之大,你要是有她半分出息,我就不必為你操心了!”


  若是從前,陸少嬰恐怕就要不服氣地反駁一二。


  可現在,他看著沈黛沉穩冷靜的背影,過了半響,隻說:


  “……我會努力的。”


  至少,不要被她甩到她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沈黛並沒有察覺到旁人的心思,她踏入鬆風堂後,四處轉了一圈,腳步停在了佛龕前的一枝紫陽花前。


  “怎麽?”


  謝無歧見她一直看著這隻紫陽花,也看了過來。


  “有什麽奇怪的嗎?”


  這常山上下,寺內寺外,都不缺紫陽花的身影,包括這鬆風堂內,角落裏也有不少一盆一盆的紫陽花,佛龕前有花本來沒什麽奇怪的。


  隻不過——


  “整個常山,唯有這一株,無根無葉無土,卻無任何衰敗的征兆。”


  沈黛想要伸手拿起那株孤零零的紫陽花端詳,卻被謝無歧搶先一步,替她冒險拿起。


  瞬間,從謝無歧的指尖爆發出刺目金光,沈黛毫不猶豫地從他手中奪過那古怪的花奮力扔在地上,隨後雙臂緊緊抱住謝無歧,幾乎是將他整個人原地端起來,後退好幾步才放下。


  謝無歧也是猝不及防。


  不過不是被這花嚇到的,而是被沈黛這行雲流水地一套動作驚到的。


  “二師兄你沒事吧!”


  沈黛緊張地看著他。


  “沒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垂眸時長睫倒映在漆黑眼眸中,有些無奈地敲了敲她額頭:


  “以後有這樣的危險,你應該躲後麵才是,我是你師兄,你搶在前頭做什麽?你師兄我不要麵子的嗎?”


  鬆風堂內其他四處探查的人都被這金光所吸引而來。


  沈黛和謝無歧也看向眼前在這金光中現身之人——


  雖然已經隱隱有了猜測,但當此人真正出現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還是愕然怔住。


  如夜色深沉的黑色僧袍。


  一片澄明寂然的眼眸。


  佛子無悲無喜,雙手合十,指尖佛珠渾圓,是毫無棱角的溫潤柔和。


  金光中,他身形透明,恍若虛幻倒影。


  “你們終於來了。”


  懷禎怔怔道:“明、明寂……師兄?”


  怎麽會,有兩個明寂師兄?

  “你是什麽東西?”方應許眉頭緊皺,警惕萬分,“你該不會要告訴我們,佛子明寂其實被分成了兩個人,外麵那個殺人如麻,與你沒有關係吧?”


  這的確是最合理的猜測。


  眼前這個佛子明寂並不否認,隻緩緩道:


  “善惡觀照鏡將人撕裂成一善一惡,雖被分割為兩者,卻源於一人,惡源於善,善於惡共存,怎麽會毫無關係?”


  這話說得讓人雲裏霧裏,沈黛不太能聽懂,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解釋。


  “留給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攔不住另一個我,很快他就要折返回來,你們必須在這之前準備好,與他和整個紫陽萬華境中的怨鬼流魂之力決戰。”


  謝無歧盯著他問:

  “你方才的意思是,他為惡,你為善,我不信佛子明寂身上惡的力量大於善的力量。”


  他默然半響,眸中籠著一層霧蒙蒙的冷光。


  “她死的那一日,我去遲了一步,親眼目睹她被萬鬼吞沒的一幕。”


  佛子長眸半斂,遮住眼底悲涼。


  “我為她開天眼,卜卦七七四十九日,窺得天機,以為太守之子便是她此生良緣,她若嫁給他,便可以離開宋家,不必做為童養媳嫁給她哥哥,會有人替她遮風擋雨,護她一世周全——”


  江臨淵立在眾人之中,看著佛子明寂的身影,無言傾聽。


  “我犯了禁忌,但這報應卻沒有應在我的身上,而是應在了她的身上。”


  “她本不該死。”


  “是我害死了她。”


  那一日,伽嵐君帶著善惡觀照鏡而來,他心如死灰,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眸中血淚,一滴一滴落在鏡上。


  善與惡。


  皆因一念而起。


  他被束縛在這一朵紫陽花中,卻也能看另一個他所看到的一切。


  常山紫陽開遍,佛子明寂善的一麵成了滋養紫陽萬華境的力量,撐起這詭譎血腥的巢穴,而惡的一麵,便替他完成他不敢也不能付諸實踐的心底惡念。


  他想複活她。


  即便付出慘烈的代價。


  ……


  沈黛聽完這一切,久久沉默。


  理智告訴她,佛子明寂殺了無數無辜之人,隻為了成全他一個人的深情,這決不可饒恕。


  但情感又讓她不免生出幾分憐憫。


  佛子明寂雖未佛門之人,卻仍有凡心,既然是凡心,便會生出愛慕,也會生出惡念。


  生出愛慕時,他自知會辜負宮泠冰,所以克製住,拒絕了她。


  但生出惡念的時候,卻遇上了伽嵐君,將他本可以埋在心底的惡念,付諸實際,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明寂師兄,我們要如何做?”


  懷禎開口時,眼中已無茫然之色。


  仿佛一夜之間,他便長大了許多。


  佛子明寂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答:

  “以我的一身佛法,超度此間亡靈,破除紫陽萬華境,還有——”


  “散去我的魂魄,護住這一朵紫陽花。”


  灼灼盛放的紫陽花凝聚著整個萬華境的力量,也凝聚了宮泠冰的魂魄。


  這是他最後的私心。


  寧可魂飛魄散,也要成全宮泠冰的來生。


  懷禎眼眶含淚,但還是一口應了下來。


  佛子明寂盤腿坐於蓮台,他親口傳授如何殺死他自己的梵文,金色梵文從他周身渡向懷禎。


  懷禎闔目默念,隨著他開口的同時,沈黛感覺腳下傳來了微微的震撼。


  第115

  不隻是腳下,整個鬆風堂都在這一聲聲梵文吟唱之中寸寸瓦解。


  頭頂之上,是一片皎皎明月。


  ——施主。


  沈黛的腦海之中,響起了佛子明寂的聲音。


  她反應過來,這是明寂有話要單獨與她說。


  ——施主,我臨死前還有最後一個願望,你可否替我完成?

  佛子明寂的嗓音溫柔,沈黛知道那麽多人因為他的一念之差而無辜枉死,就算他用一條命來換,也無法抵消他犯下的過錯。


  但當他用這樣悲憫的聲音說出後麵的話時,她仍然忍不住喉間酸澀,落下淚來。


  ——我的肉身舍利,你替我埋在昭覺寺之下,可護佑這一方十年風調雨順,萬物繁茂。


  ——我的心頭血,你也替我澆灌在昭覺寺後的一顆姻緣樹上。


  ——那樹有靈,再了我的血,便可生姻緣線,你將這線交給皎皎,她有了魂魄,有了姻緣線,雖不可複生,但來世依然可以循著這條姻緣線,尋到她的夫君。


  這一世,他未能給她美滿的姻緣。


  下一世,她一定會與她的夫君琴瑟和鳴,白首到老。


  “明寂——!!!”


  鬆風堂已然一片廢墟,整個常山也在寸寸瓦解。


  宮泠月的魂魄從遠處而來,她感覺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經歸位,但同時也感覺到,不管是眼前攔住她的明寂,還是那個在廢墟之中無聲念著梵文的明寂,都已經快要在天地之間消散。


  他睜開雙目,遠遠看了宮泠冰一眼。


  另一個他也遙遙望著他。


  “隻差一步——”


  那個他眸光幽怨,死死地盯著他。


  “她可以複活的!她本不必死的!為什麽——”


  那一串梵文已經念到了尾聲,明寂垂眸,取出匕首在心口取下一滴心頭血,交給了沈黛。


  他極淡地笑了笑: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


  心頭血落入姻緣樹下,生出一縷紅線。


  沈黛握著這一縷紅線奔向宮泠冰身邊,另一個明寂雖力量消散,即將將要與這紫陽萬華境一同潰敗,卻還是想要阻止沈黛將這紅線交給宮泠冰。


  謝無歧飛身而出,將想要阻止沈黛的明寂攔下。


  代表惡念的明寂眼中燃燒著灼灼妒火。


  “抱歉。”


  謝無歧手中牽絲將明寂死死困住,不得再靠近沈黛與宮泠冰一步。


  他彎唇笑了笑:


  “我師妹要做的事情,旁人都不能妨礙她。”


  沈黛將紅線係在了宮泠冰的小指上。


  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圈微紅,一字一頓對宮泠冰道:


  “這是他給你的禮物,帶著它,下一世你還能尋到你夫君。”


  幹淨的。


  沒有沾任何無辜之人的血。


  宮泠冰怔怔看著指尖紅線,抬頭看向那個即將魂飛魄散的身影。


  他周身沐浴著金光,光柱直入雲層,驅散頭頂盤桓的無數怨鬼流魂,超度亡靈進入輪回。


  將要超度的亡靈,也有她。


  “對不起。”宮泠冰望著那個身影,滿麵淚水,輕輕道,“這一世,是我誤了你的佛道,對不起。”


  仿佛多年前在常山昭覺寺與他告別那樣。


  不過這一次,宮泠冰說的卻是:

  “明寂,下一世我不會來煩你了,下一世,你一定能成全佛道。”


  “我要走了,我夫君等了我太久,我該去找他了。”


  金光之中的明寂,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葬送了無數性命的紫陽萬華境終於崩塌。


  宮泠冰和其他怨鬼流魂都得以超度,踏入輪回。


  而伴隨著懷禎的啜泣聲,佛子明寂的雙眼也緊緊闔上。


  三魂七魄皆消散於天地,再無來世可循。


  常山的紫陽花敗了。


  天上細雨如織,宛如為今日這一切的落幕惋惜。


  常山妖僧之禍終於平息,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沈黛看著眼前的昭覺寺,卻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沒有高興。


  想要難過,也不知該為什麽難過。


  宮泠冰與她的夫君還有來時,佛子明寂贖罪而死,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還不是難過的時候。”


  謝無歧的聲音忽然在她的耳邊響起,他盯著不遠處倉皇逃跑的身影,紫色衣角迎風揚起,他道:

  “這個紫菀是那個人的手下,佛子明寂一死,她勢單力薄,那個人必定會來救她,否則他處心積慮做的這一切就白費了。”


  果然,眾人去追趕逃跑的紫菀時,追到盡頭,看到的不僅僅是紫菀,還有她身旁坐著輪椅徐徐而來,銀發白衣的男子。


  伽嵐君。


  謝無歧的舅舅。


  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


  紫菀見了他,心神方才定下,躲在輪椅之後傲慢地看著眼前眾人。


  伽嵐君眼簾半掀,視線落在了沈黛的身上,唇畔笑意如十二月的寒風。


  “好久不見,沈姑娘。”


  他語調從容,即便是被這麽多正道精銳圍住,也還有說冷笑話的餘地。


  “我替無歧給你的聘禮,你用得似乎不錯,你們二人也是時候隨我回家,認祖歸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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