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處置好伽嵐君的命魂之後,沈黛一行人又即刻動身,馬不停蹄地趕往北宗魔域。


  其實如今仔細想想,伽嵐君以一人之力所布下的局著實是環環相扣。


  他逆轉了時空重頭再來,先要利用玉髓棋儲存魔氣,為修為盡廢的自己積蓄實力,再要拖著不良於行的雙腿四處招兵買馬,拉攏北宗魔域這些互有不臣之心的魔君。


  如果沒有他們意外闖入神仙塚,摧毀了空桑佛塔,如果沒有去常山昭覺寺,毀掉伽嵐君積攢起來的無數冤魂之力,如果沒有去武庫隱界,一路追查申屠止到九陰城——


  缺少了任何一環,他們今日之戰,都不會贏得這樣順利。


  沈黛甚至都在猜測,伽嵐君當初將宋月桃安排到純陵十三宗,其目的隻是毀掉藏書閣,還是為了時刻監視藏匿其中的這一顆雩澤珠呢?

  不過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這些都不重要了。


  “北宗魔域到了。”


  穿過重巒疊嶂的群山,撥開濃霧重重,位於十洲最偏遠荒蕪的北宗魔域便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此地靈氣匱乏,寸草不生,連泥土也是鐵鏽色的,空氣中塵土飛揚,風吹來滾滾熱浪,和四季分明水土宜人的十洲修真界比起來,是實打實的蠻荒之地。


  沈黛見了這北宗魔域之後,才明白為何這些魔修都對十洲修真界虎視眈眈。


  “難怪重霄君抽不開身,原來是這邊也戰況激烈啊。”


  謝無歧看著地麵無數如蟻群出巢般蜂擁而上的魔族大軍,再看另一邊,各宗派出的修士相較之下,明顯人數比魔修少了將近一半。


  這也難怪,魔修靠殺戮提升修為,修士靠自己苦修,願意走捷徑的人永遠比耐得住清修之苦的人多。


  兩方對峙之間,隻見其他宗門長老做先鋒壓製魔族大軍,而重霄君則正一力與兩位離識期魔君抗衡!

  謝無歧當機立斷:“我去助重霄君。”


  蕭尋與方應許也頷首同往,而沈黛看著那些以少戰多的修士,道:


  “那我帶著仙盟弟子去助其他長老。”


  情況危急,幾人倒也十分有默契,三言兩語商定便分頭行動,而連續與洪水相抗一夜的蘭越本還欲跟著沈黛同去,卻被沈黛態度強硬地按了下來。


  “師尊不許去。”沈黛滿臉嚴肅,將蘭越摁在一塊大石頭上,還在四周設下護衛結界,“您就在這裏好好調息,等什麽時候恢複好了再來幫忙——不許逞強,這是您教我的。”


  蘭越難得有被徒弟教訓的時候,略覺新奇地驚訝了一瞬,旋即微微笑道:


  “黛黛真是長大了。”


  第一次見的時候,還是那樣的瘦小又可憐,哪怕學出一副凶狠模樣,眉宇間也帶著良善溫馴的氣息。


  可現在,曾經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如玉如竹,既光彩奪目,又質韌且堅。


  蘭越拍了拍她頭頂,沈黛也如被順毛的小貓一樣神色稍柔,順帶著稍顯僭越地拍拍蘭越的肩,強調:

  “是的,所以師尊要聽話,不能逞強。”


  蘭越忍著笑意:


  “知道了,去吧。”


  沈黛這才放心離開。


  然後眨眼間,身影就沒入戰場之上。


  盛裝華服的少女身姿翩然,一手劍法使得淩厲又颯爽,劍意所到之處無論魔修魘族皆血肉橫飛。


  原本以少戰多的各宗修士正艱難支應,忽覺旁邊仿佛有神兵天降,悍然殺出一條血路,還以為是哪路修為深厚的師兄師姐,結果回頭一看——


  是個披帛翩然、 嬌小靈巧的小姑娘。


  最重要的是,她替眾人開出一條路之後,還十分沉著冷靜地回頭對眾人道:

  “九宮形意陣威力雖大,但魔修狡詐,恐陣法還未結成便被他們打斷,作為先鋒,還是用九曲伏魔陣更快。”


  許多年紀比沈黛大的修士微怔幾秒,很快反應過來,如她所言和周圍同門改換陣法。


  果然如沈黛所言,改換九曲伏魔陣後他們突圍更快,後麵的其他修士也能更快與他們匯合。


  之前被打散的修士們聚集起來,再與魔軍對戰時,殺敵速度頓時快了數倍。


  眾人餘光瞥見那個帶著眾修士擰成一股繩一往無前,向重霄君方向靠攏的身影,心中不禁有些感歎——


  她這麽小的年紀,哪裏來的這麽多的殺敵經驗?


  沈黛卻無暇顧及眾人對她的看法,隻一門心思深入敵陣,在前麵為後麵的修士開路。


  同時她心裏還存著一點疑慮。


  ——江臨淵叛逃北宗魔域,至今還未見他蹤影。


  他去做什麽了?


  又或者說,他叛逃魔域,究竟是想做什麽?

  直到沈黛越來越逼近重霄君等人所在的戰況最激烈之處,濃重的鐵鏽色血霧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個人的身影,手裏似乎拎著一個什麽東西。


  仔細一看,是兩顆頭顱。


  其中一個,正是本該在九陰城中暈死過去的申屠止。


  隔著化不散的血霧,江臨淵幾乎是瞬間就感知到了混戰中沈黛的方向。


  他朝沈黛走來,將頭顱扔在沈黛腳邊。


  “這是三大魔君之一,魑戈魔君,還有……魘族妖主申屠止。”


  “也算是,替你報了前世之仇吧。”


  大約是申屠止趁著九陰城之亂,中途醒了以後又不知怎麽溜回了北宗魔域,本以為逃出生天,卻又被江臨淵抓了個正著。


  還未凝固的鮮血一滴一滴,沒入深褐色的泥土裏,兩顆頭顱被江臨淵這樣提溜了一路,早已血液幹涸,流血的並不是這兩個腦袋,而是——


  他斷掉的右臂。


  “你的手……”


  沈黛愕然看著那空蕩蕩的袖管。


  於劍修而言,斷手縱可以再續,也必然不能如受傷前那樣,使出一套精妙絕倫的劍法。


  更何況江臨淵還不隻傷了手,從他穿過血霧走到沈黛麵前,他那雙眼就一直沒有睜開過。


  “殺魑戈魔君,總要付出些代價。”


  江臨淵又撫上自己的雙眼,語氣很平靜:

  “至於眼,魔焰所燎,應該是瞎了。”


  沈黛一怔,耳邊發出一陣嗡鳴聲,有種不太真切的感覺。


  但她沒來得及泛起更多情緒,就見不遠處大批的魔君殺氣滾滾,直衝江臨淵而來。


  魑戈魔君麾下的精銳將領發現魔君被這個不久前假意歸順於魔君的修士所殺,各個怒目圓睜,雙眼赤紅,簡直恨不得將江臨淵生吞活剝!

  江臨淵雙目雖瞎,但神識依然強大,他回過神去,將左手的龍淵劍隨手插進了泥地裏,單手掐了個法訣。


  沈黛愕然阻止,一把按住他手腕:


  “——你做什麽?”


  少女的指尖溫熱,落在他冰涼手腕上,滾燙得仿佛烙鐵。


  然他隻是頓了一秒,嗓音依舊平淡:


  “碎靈核,燃神魂,我使不了劍,想要殺這群來勢洶洶的惡鬼,這是唯一的辦法。”


  身為離識期魔修的魑戈魔君沒有那麽好殺。


  江臨淵以元嬰期修為越級殺魔君,使了計謀,也掏空了靈力,其實當初他在武庫隱界中佯裝叛逃之時,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不管是眼盲還是斷手,於他而言都不需在意。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苟延殘喘地在這個世間多存在了一段時間,已經是上天恩賜。


  ……然而少女拉著他的那隻手,又像是將一腳踏入黃泉的他生生扯住,令他與這人世紅塵又有了一絲牽絆。


  第193

  “你可以去死,但話要說清楚,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會報,不需要你替我做這些事。”


  沈黛話音落下,一把將江臨淵往後一扔,力氣之大,令本就站立不穩的江臨淵差點跌倒。


  等到他站穩之後,放出的神識忽然感覺到沈黛身上爆發出了一股純正而強大的神力,她手持神武靈劍,竟毫不畏懼地直麵那些高階魔修,還未等對方有什麽反應,便直衝而上,一劍割斷了他們的腦袋。


  血流如注,濺落在他側臉。


  江臨淵這才如夢初醒。


  “你……”


  這不是凡人修士的力量,她身上釋放而出的,是半神之力。


  沈黛殺完了魑戈魔君的殘部,又轉頭將一臉愕然的江臨淵帶到一旁稍微安全的地帶。


  她俯身,語氣認真地跟他強調:

  “我不欠你的,不要想著施恩於我,這次我救了你,也是最後一次,下一次你還要尋死,我是不會再管你的。”


  江臨淵看不清她的模樣,隻是靠近了,能感覺到少女身上散發出的純澈靈力。


  從她身上透出的些微靈力浸入他的枯涸靈核,隻是一星半點,卻也令他在靈力耗盡的痛苦折磨中解脫一秒。


  會這麽說,她到底還是太過心軟。


  “你不欠我。”江臨淵歎息一聲,他看不見她,隻能用神識描摹她的輪廓,“前世因,今生果,是我欠了你。”


  沈黛不想同他說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轉身就要離開:


  身後傳來江臨淵的追問:


  “當日我在長生島叛變,你可曾信過?”


  沈黛一頓,沒什麽好氣地微微側頭答:

  “當然不信,我又不傻。”


  江臨淵唇色蒼白,靠在嶙峋怪石邊,霜雪般冷凝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但,我真的動搖過。”


  ……奇怪的問題,奇怪的答案。


  沈黛不再浪費時間,飛身離去前隻丟下一句:

  “與我無關。”


  很快,少女純澈的靈力與一股強大的魔氣纏繞,那股充沛強大的魔氣直衝雲霄,卻詭異的不傷修士,隻傷魔修。


  江臨淵縱眼盲,也能猜到與沈黛並肩作戰之人是誰。


  緊繃的全身漸漸被抽取力氣,江臨淵的背脊硌著堅硬石壁,抬頭望著已什麽都看不見的上空,忽然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耳邊廝殺聲起此彼伏,成千上萬道法訣劍意在北宗魔域的戰場上交匯碰撞。


  江臨淵知道,這場戰役修真界終究會勝,他已不再是前世的那個臨淵道君,縱他身死,十洲修真界也一樣會繁盛安穩地延續下去。


  隻是——


  正因如此,他才會在此刻苟延殘喘的間隙,想起申屠止曾經向他拋出的誘餌。


  在十方繪卷中,修正他過去所有的錯誤。


  過去屬於他。


  江臨淵又回想起沈黛方才那一句言之鑿鑿的“當然不信”,一瞬間泛起了五味雜陳的感慨。


  她太高估他了。


  即便是他在聽到這種誘惑之後,也會動搖。


  但他也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他記憶中的那個沈黛,那個曾經亦步亦趨跟著他,用信賴的目光追隨著他的沈黛,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

  這場與北宗魔域的決戰僵持了一日,到了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時,仙門五首的掌門才合力斬殺三大魔君中最強的奉幽魔君。


  而另一位陰吾魔君則與謝無歧戰況膠著,他似乎對謝無歧十分執著,一定要與之分個高低。


  然謝無歧本就是天生墮神,與他幾番交手,就仿佛是陰吾魔君在喂招給他一樣,他的魔核越發強大,魔紋從脖頸間一路攀爬而上,覆了半張臉,襯著冷白色的皮膚,顯出了一種野性的邪魔氣息。


  “可惜啊,可惜啊,若是你父親還在世,你父子二人合力,十洲必然無人可阻,我魔族早就從北宗魔域這蠻荒之地解脫,稱霸十洲!可惜——”


  陰吾魔君渾身浴血,卻依舊不甘心地咬牙切齒道:

  “可惜你身為魔族少主,竟是個被正道修士養大的白眼狼孽種!屠殺同族,認賊為師!你可知你那位師尊,百年前也參與過鎮壓魔族的大戰?那鎮魔碑前白骨累累的血池,有三成都是你師尊一人填滿的!”


  空中劍影淩厲,沒有絲毫凝滯,使的正是與沈黛相似,從蘭越處一脈相承的劍法。


  謝無歧雖也是第一次聽說蘭越曾參與百年前修真界大戰,但聽過也隻是淡淡道:


  “他填三成,我便填四成,也算是我出師,你說呢?”


  陰吾魔君被謝無歧這話氣得怒火中燒,殺招更猛,恨不得將他砍成碎片。


  “混賬!白眼狼!無情無義的孽障!北宗魔域的魔修都是你同族!你竟殺你同族來增強修為!”


  “魔修殺凡人殺修士,隻覺理所當然,今日死於我劍下,也是因果報應。”


  謝無歧話音落下時,持昆吾割玉劍而來的沈黛正麵牽製住陰吾魔君,他隻是稍一分神,謝無歧鬼魅般的身影以閃現至他身後。


  陰吾魔君隻覺眼前劃過一道天元劍的劍光,下一刻已是人首分離。


  劍上血珠被隨手甩落,玄衣少年睥睨道:


  “殺人者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伽嵐君如此,你亦然。”


  隨著北宗魔域剩下兩名魔君被斬殺,剩下的魔族大軍頓時潰不成軍,很快便被仙盟弟子和各宗修士團團圍困。


  天光大盛之時,這一場百年一遇的正邪大戰才算是正式落下帷幕。


  哐當——


  天元劍從謝無歧手中滑落,沈黛回過頭,才見謝無歧已脫力倒地,連忙扶起他:

  “師兄!師兄你怎麽了!?哪裏受了傷?”


  沈黛被謝無歧嚇個半死,然謝無歧卻隻是困倦地掀起眼簾,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滿道:

  “……不是都改口了嗎,怎麽又喊回師兄了?”


  沈黛僵著臉,手臂緊緊扶著他,仔細查看:


  “到底有沒有受傷……”


  謝無歧與魔修鏖戰整整兩日,修為以一種近乎怪物的速度攀升,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透支力氣。


  此刻縱然他想裝作無事發生地說句沒事,也是有心無力。


  好在謝無歧從來也不是什麽好麵子的人,便幹幹脆脆地枕在沈黛肩頭,長臂一伸,便將她拉入懷中,曲起的腿恰好將她嬌小身形圈住。


  他像抱著什麽柔軟玩偶一樣抱著沈黛,依戀又貪婪地埋首在她脖頸,懶聲道:


  “確實受傷了,要親一下才能好的那種。”


  本隻是一句玩笑話,但沈黛聽完之後卻當真捧起他的臉,在唇邊輕輕落下一吻。


  少女望入他微微訝然的雙眸,認真問道:

  “還疼嗎?”


  沈黛平日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但做這種事情也這樣認真,實在是令他有些意外。


  可正是因她如此認真,所以當謝無歧望入她真摯純澈的雙眸時,隻覺得有無盡的憐惜與愛意在心底泛起波瀾。


  “你呀……”


  疲倦至極的他嗓音帶著點啞,貼著她柔軟的側臉,慢而輕地蹭了蹭。


  “不疼了。”


  他頓了頓,又慢條斯理地補充:

  “是現在就算照我心口捅一刀,我也能自己拔出刀子原地翻三個跟鬥的不疼呢。”


  沈黛:……倒也不用這麽拚。


  大戰結束,駐守後方的雲夢澤派來了許多醫修接應。


  誰也沒料到,重霄君與蘭越竟然其中傷得最重的一批,要是支援的隊伍再遲來那麽一會兒,這兩個看似沉穩老練的長輩就要淡定的捏碎靈核,跟敵人一起同歸於盡了。


  所以等傷者都被抬回雲夢澤療養時,方應許頭一個惡狠狠地給蘭越掖緊被子,用恐嚇的語氣道:


  “搖光仙子說了,要躺三天才能下地,少躺一秒,杏姨送來的點心我一口都不給您吃!”


  躺在床上的蘭越頓時笑容僵硬,不敢亂動。


  而因為雲夢澤屋舍緊張,被安排在同一間屋子裏重霄君也得到了親兒子順帶的親切問候。


  站在重霄君床邊的方應許平靜地盯著他。


  重霄君也很冷靜地回看他。


  之所以這樣看他,是因為方應許從蕭尋的口中得知了當初在隱界溟涬海那時,申屠止俯身在蕭尋耳邊,說重霄君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唯有伽嵐君能夠救他。


  蕭尋當時不知重霄君早有提防,當真以為重霄君命懸一線,因此一時大意放走了申屠止。


  而方應許盯著重霄君左看右看,都覺得這男人無論何時都一副氣定神閑,命硬得不得了的模樣。


  也隻有蕭尋會被嚇到,但凡申屠止是對方應許說的這番話,都隻會得到方應許麵無表情地一句傻逼。


  這人怎麽可能會那麽容易死。


  兩人對視了足足二十秒,繃不住的方應許才率先開口:

  “快死了?”


  重霄君:“死不了。”


  門邊的蕭尋麵含微笑,對這對父子奇異的交流方式滿頭霧水。


  “還有。”方應許抿了抿唇,“我用師妹的鱗片淨化了母親的屍身,除去魔氣之後,她不會再有化身人器被人利用的風險……”


  重霄君也從沈黛口中聽說了此事,答道:

  第194

  “我會將她移回太玄都的宗陵,替我謝謝你師妹。”


  宿璿璣的屍身因為被魔氣汙染的緣故,二十年間一直無法進入十洲修真界的結界,隻能留在鎮魔碑附近,因此才被伽嵐君利用。


  而如今魔氣除盡,也總算是能入太玄都的宗陵安葬了。


  “嗯。”


  說完這個,兩人的對話便立刻結束。


  方應許抬腳就走,毫不拖遝,重霄君也沒有絲毫的挽留之意。


  床榻上的蘭越道:

  “難得這樣心平氣和,不多說幾句?”


  重霄君卻搖搖頭:

  “能這樣說話,已經不錯了,再奢求更多,反而不美,順其自然吧。”


  閬風巔的師徒四人在雲夢澤養了小半個月的傷,不僅傷養得七七八八,八卦也是聽了一耳朵。


  “……聽說重霄君傷好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慰問了純陵十三宗的掌門和弟子們,與之商議重建純陵之事,不過大約是此事對九玄仙尊的打擊太大,他對重建純陵似乎並不熱衷,反而將這事丟給了衡虛仙尊。”


  “可衡虛仙尊也是自身難保,聽雲夢澤的醫修說,衡虛仙尊此次受了重傷,但傷不在身,而是道心,於修行一途,隻怕是大有妨礙,搞不好這位天之驕子,畢生修為就要停滯在元嬰期,難有什麽大作為了……”


  “至於江臨淵,更算是半廢,眼瞎手斷,斷的還是用劍的手,修為再高,也得折損大半,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才沒臉再在純陵做他的大師兄,重霄君念及他斬殺魔君妖主的功勞,本來都打算赦免他之前的罪行,但他卻拜別同門,說是愧對宗門栽培,今後要雲遊十洲,做個散修……”


  散修啊……


  昔日的純陵大師兄,前世的臨淵道君,如今竟甘願入世做個散修。


  人生當真無常。


  沈黛聽了這些,說不上是喜是憂,頓了頓,又問:

  “那純陵的弟子們呢?宮觀被毀,他們離開雲夢澤之後暫時再何處落腳?”


  謝無歧笑著瞥她一眼:

  “你猜猜?”


  沈黛疑惑問:“我怎麽知道。”


  “說起來,跟你可是大有關係。”方應許的眼神意味深長,顯然是得到了一點內部消息,“現在唯一能夠暫時接管純陵弟子的,唯有昆吾道宮,也就是說,今後這些純陵弟子就要寄你籬下,就連純陵長老,也免不了多少看你一點臉色的。”


  沈黛大驚:“什麽叫寄我籬下?”


  她頓了頓,這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那塊仙盟令牌?我沒答應做仙盟首領,那塊令牌,重霄君也隻是暫時交給我,我們離開雲夢澤之前我就會還給他的。”


  謝無歧卻道:“恐怕沒那麽容易還回去。”


  經過九陰城和北宗魔域一戰,沈黛在十洲修真界可以說是名聲大噪,在修士們的口耳相傳之中,有著“神女轉世”“救世英雄”的頭銜。


  她雖年紀尚輕,開宗立派還差點火候,但執掌昆吾道宮卻完全夠格。


  果然,真的就讓謝無歧說中了,臨走那日沈黛想要將令牌還給重霄君,他卻對沈黛道:

  “拿著吧,這令牌非你莫屬,選個良辰吉日,便可以辦繼任儀式了。”


  沈黛自然是連連推辭。


  大約是從前在純陵做小師姐的記憶湧了上來,沈黛對於任何需要管著別人的職務都敬謝不敏,哪怕是仙盟首領這種位高權重的存在,對她而言也是一樣。


  “伏滄仙尊代掌昆吾道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生死門還有許多事務等他處理,總不能讓他一直代管仙盟。”


  重霄君循循善誘,也退了一步。


  “你若實在有所顧慮,我也不逼你現在就正式接任,隻是如今北宗魔域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需有人帶著仙盟弟子前去收拾殘局,伏滄仙尊還要回生死門執掌大局,你來暫替一段時間,不知為不為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沈黛隻能同意。


  等跨出了重霄君的院門,她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她好像,是來拒絕當仙盟首領的吧。


  怎麽說來說去,隻是個推遲繼任,就把她說服了呢?

  “看這表情,多半是應下了。”


  倚在雲夢澤外一株桃樹下的謝無歧遙遙望著沈黛,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


  他微微直起身,朝方應許攤手:

  “十顆靈石,願賭服輸。”


  方應許在沈黛去之間就和謝無歧打賭,他賭沈黛的令牌能還回去,謝無歧賭不能。


  最後果然還是謝無歧更了解沈黛,見她出來時滿臉“我到底是怎麽答應下來”的困惑表情,就知道必然是被重霄君三言兩語就忽悠了。


  方應許嘖了一聲,扔給謝無歧一個錢袋,謝無歧食指挑起錢袋的繩子,慢悠悠地在指尖晃蕩,揚唇笑道:

  “走吧,黛黛你想吃蜜餞還是桂花糕——別客氣,大師兄請客呢。”


  方應許懶得理他,快步上前與蘭越一道並肩。


  天元還跟在沈黛身邊,圍著沈黛轉來轉去的看她腰間的昆吾割玉劍。


  “黛黛,我最近想了想,我倆都是昆吾玄鐵所煉,按你們人類的關係算,她應該是我妹妹。”


  天元這段時間跟著謝無歧在雲夢澤東竄西竄的鬼混,學了不少人間的知識。


  但時間太短,他隻學了個囫圇,所以當他本來是想說“什麽時候才能讓我妹妹化身劍靈陪我玩”時,嘴一禿嚕就變成了——


  “黛黛你什麽時候才能生個妹妹陪我玩啊。”


  沈黛:……?

  砰——!

  還不知道自己說錯話的天元被蘭越一拳送進了地裏。


  蘭越微笑道:

  “小天元,黛黛還不到十七歲,這種話是能隨便亂說的嗎?”


  謝無歧蹲在坑邊幸災樂禍:

  “都和你說了不會說話可以不說,又挨揍了吧。”


  坑底的天元很不服氣道:


  “昆玉要是妹妹,我就是哥哥,那……那黛黛就是娘親,主人您是爹爹,這難道有問題?”


  謝無歧:“……沒問題,很會說話,待會兒路過法器鋪,獎勵你一個漂亮劍鞘,”


  蘭越:“……阿歧,我看你是想也去坑底陪天元一起反省了,是不是?”


  沈黛站在後麵,望著前方的背影有些出神。


  從坑裏爬出來的天元害怕挨揍,跑去前麵想找方應許躲躲,卻被潔癖的方應許杵著腦袋推得老遠。


  蘭越笑裏藏刀地威脅謝無歧,他要是再敢說什麽爹爹娘親的胡話,就把他在閬風巔門外吊上十天半個月的反省。


  謝無歧自然是嘴上答應飛快,然而眼角眉梢卻都藏著狡黠,整個人臉上是大寫的“我下次還敢”。


  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沈黛腳步放慢,謝無歧微微側頭道:

  “怎麽走這麽慢?是舍不得雲夢澤的漂亮師姐,還是舍不得你那位廚藝好的宮姐姐和財大氣粗的宿檀姐姐?”


  空氣裏都漂浮著顯而易見的醋意。


  沈黛忍不住笑了笑:


  “沒有。”


  她快步上前,走到他們前麵,回頭望著他們四人。


  少女揚唇,綻開了一個燦爛笑容:

  “師徒一心,同去同歸,師尊,師兄,我們回閬風巔吧。”


  又是一年暮春。


  風中送來無數淡粉色的花絮,粉黛飛舞,飄滿十洲。


  藏在前塵往事裏的所有遺憾,皆隨著清風花絮在天地間消散。


  沈黛知道,這一世她會過得很好,很好。


  並且,再也不會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撒花花!感謝小天使們的一路陪伴!

  還有一點小細沒來得及塞進這一章,番外再交代吧!下章番外先寫黛黛和小謝的一點甜甜~

  93、番外·長相守(上)


  本以為平定伽嵐君之亂後, 便能安安穩穩地休息下來了。


  但沈黛沒想到的事情是,光是昆吾道宮和北宗魔域後續的一堆破事,就讓她足足忙了一個月。


  首先便是如何安頓純陵十三宗修士的事情。


  老實說, 當沈黛坐在昆吾道宮的主位上,看著曾經那些高高在上的純陵長老們立於殿內, 等待著她安排住所的時候, 沈黛心底某個陰暗的角落還是升起了幾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快樂。


  但表麵上她還是不好顯得太快樂, 總歸是她帶著人劈了純陵十三宗, 她若表現得太開心, 就顯得她好像是故意的一樣。


  “不必勞師動眾再新修洞府宮闕, 昆吾道宮的化歸峰便足夠了。”


  說話的是衡虛仙尊。


  掌門九玄仙尊被沈黛氣得半死, 大戰後便直接在純陵僅剩的一處側峰閉關,避世不出,此後純陵的話事人便成了衡虛仙尊。


  “化歸峰地方不大, 純陵如今弟子四千餘人,擠在這一處還是有些窄了。”


  沈黛公事公辦,看不出任何存心報複的意思,不少純陵弟子鬆了口氣。


  然後她旁邊的謝無歧就開口了:

  “既然這樣,不如就安排在紫徽峰?”


  謝無歧坐在主位旁的側座, 一手撐著下頜, 長睫倦懶半垂,眼尾卻似笑非笑地勾起,狐狸眼裏漾開妖孽邪氣。


  再配上他懶洋洋地窩在椅子裏的姿勢,怎麽看怎麽像人間話本裏麵,那種在昏君耳邊吹枕邊風的妖妃。


  “紫徽峰地方大,弟子們能有自己的洞府,不用擠在一起, 傳出也不會覺得我們昆吾道宮虧待純陵義士,衡虛仙尊,你覺得如何?”


  沈黛瞥了一眼謝無歧。


  要說還是謝無歧壞心眼多。


  紫薇峰地方確實很大,大得山峰要分成東西兩頭,兩邊一個天一個地,東邊靈蘊深厚,西邊卻荒草遍地。


  這些純陵弟子,當日有願意犧牲自己的宗門救世的,有不願意犧牲的,正好分成了兩撥人。


  誰住東邊,誰住西邊,答案很顯然。


  衡虛仙尊也深知純陵此一時彼一時,宗門都沒了,他說不好又能如何?


  於是他冷著臉平靜答:

  “都可以,憑沈仙君安排吧。”


  謝無歧笑盈盈地強調:“是沈首領。”


  “……”


  待跨出大殿後,有維護衡虛仙尊的弟子忿忿不平怒道:


  “一朝翻身便可這樣對待昔日同門,枉我從前還覺得這位小師姐不容易!”


  事後諸葛亮的漂亮話誰都會說,但前麵的陸少嬰聽了這話,還是沒忍住回頭淡淡提醒他:

  “和前世純陵出事就立刻叛逃宗門的你比起來,與魔族同歸於盡的沈師妹的確比你不容易多了。”


  那弟子聽了這話,頓時臉色唰的一下慘白。


  當日沈黛將她承載著前世記憶的一根神思投影在純陵上空,眾人看到的不隻是血流成河的慘狀,還有沈黛與魔族鏖戰,為護純陵弟子廝殺的場景。


  他們之中有人與沈黛並肩作戰,也有人膽怯逃跑,還有人叛變投敵的。


  除了前者之外,不幸在投影中出鏡的許多弟子都戰戰兢兢,雖然知道那是被伽嵐君抹消的前世,但想到這些都真實發生過一次,眾人都十分羞愧,生怕長老們秋後算賬。


  但衡虛仙尊顯然沒有那個秋後算賬的心力了。


  他回望了一眼昆吾道宮的大殿,和其中那個少女的身影,那一日破他道心的話又湧上他腦海之中。


  衡虛仙尊在心底沉沉歎息一聲。


  前世因。


  今生果。


  若要勘破苦果,他或許很長一段時間都要閉關不出了。


  處理好純陵十三宗之事後,沈黛又協助重霄君去處理了北宗魔域殘黨的事情。


  伽嵐君與三大魔君雖除,但北宗魔域還有魔修數萬,全殺了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其中還有雖出生於魔域,但卻從未殺修士修煉的普通魔修。


  不能殺,更不能放著不管,仙門五首外加沈黛這個臨時仙盟首領便共同決定——


  北宗魔域的魔君,就是你了,謝無歧!


  謝無歧:?


  作為前世毀天滅地的大魔頭,謝無歧當時看著這幾個仙門大能對他萬分信任的臉,一時間不知道該懷疑是他們腦子壞了,還是他的耳朵壞了。


  但顯然他們彼此都很正常。


  “你們認真的?”


  重霄君淡定頷首:


  “當然,這種事情,沒有人會拿來開玩笑,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接手北宗魔域。”


  如今大戰剛歇,各宗門都有弟子重傷折損,重霄君的身體也透支太多,想要恢複如初便不能再勞累。


  縱觀整個十洲修真界,論修為,論身份,沒有誰比本就身為魔族少主的謝無歧更名正言順。


  於是這一世的謝無歧,又以一種極其荒誕的發展,再度成為了北宗魔域之主。


  他踏入魔宮那一日,整個北宗魔域的魔修烏泱泱地匍匐在魔宮之外,麵如死灰地跪了一地,好像不是在迎接北宗魔域的新一任魔君,而是集體上斷頭台。


  ——任誰在見過謝無歧當日一人屠盡上萬魔修的驚悚場麵,都不會覺得謝無歧是自己人。


  不過坐上白骨王座的青年看上去卻十分隨和,冷白如玉的麵龐總掛著幾分笑意,桃花眼裏泛起層層漣漪,望著任何人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


  簡直比北宗魔域任何一位魔君都要和善。


  然後他就對殿內站著的魔將道:

  “一切以殺人提升修為的功法,從今天開始,皆列為禁術,擅自修習者,處剖丹之刑,屍首掛在處刑台淩遲三日。”


  “聽明白了嗎?”


  魔宮外一片嘩然之聲。


  就連沈黛也蹙眉,覺得謝無歧一來就下這樣嚴苛的禁令,不會有人多少人真的服他。


  讓吃慣了葷菜的人一夕之間全都吃素,普通人亦不會這麽容易順從,更何況是這些早已習慣將凡人當做牲畜的魔修?


  但隨後她才發現,謝無歧本就不指望多少人會聽,他隻等著那些還有異心的魔修跳出來——


  反一個,他殺一個。


  反一城,他殺一城。


  沈黛回九陰城主持重建事宜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謝無歧便在北宗魔域殺了一個月。


  據天元所說,這一個月,謝無歧幾乎殺空了半個北宗魔域,那些惡貫滿盈的魔修骸骨,壘起來比城門還高。


  他還說,謝無歧讓他轉告沈黛,說再有半個月他便能處理好這邊的事情,他會把之前在神仙塚見過的那個叫段采的魔君之子抓來,扶他入魔宮,選幾個聽話識趣的魔將輔佐他,北宗魔域這個爛攤子便可以丟開了。


  天元將一切都形容得非常輕鬆。


  但沈黛認真看完每一張傳訊仙符,眉頭卻沒有鬆開過。


  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她便去了一趟北宗魔域。


  “大膽——”


  魔宮外的魔修將沈黛攔下。


  “此乃魔宮,外人不得擅入,再往前一步,格殺勿論。”


  守門的魔修殺氣騰騰,沒有半分客套,一看便知沈黛不是第一個想要闖入魔宮的,她毫不懷疑,若是她現在往前跨一步,宮牆外的數百魔修便真的會將她斬殺在此。


  當然,能不能成功又要另說。


  “我是歸墟君的師妹。”


  沈黛站在原地沒動,雖然麵對的是魔修,但語氣也很客氣:


  “你們進去通報一聲,他會讓我進去的。”


  然而對方卻不為所動,大約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辭,一律劃分成別有圖謀之人,麵無表情地拒絕:


  “此乃魔宮,外人不得擅入,再往前一步,格殺勿論。”


  ……複讀機嗎這是?


  沈黛千裏迢迢禦劍來這一趟,自然不可能沒見到謝無歧就回去,她袖中一道傳訊仙符飛出,很快便映出一張魔修們無比熟悉的臉。


  正在與魔將議事的玄袍魔君眼尾含笑,托著腮,嗓音溫柔地問:

  “怎麽了,黛黛?”


  那一頭,魔君身後的魔將們滿臉驚恐。


  而這一頭,守城的魔修們也驚恐地發現,仙符映出的人正是他們那個殺人如麻的魔君。


  要知道,之前有一城的城主造反失敗,想要將魔族第一美人獻給這位魔君,以換取一條生路。


  誰料花容月貌的美人都送到床榻上了,魔君拎著人家衣領就丟了出去,還把魔宮中與城主裏應外合,將美人送入他床榻的侍從全殺了。


  從那日開始,魔君寢殿百丈以內,連一隻母蚊子都沒人敢放進去。


  有了這個前提,此刻守城的魔修們看著仙符映出的笑盈盈的魔君,就顯得格外驚悚離奇了。


  “我在魔宮門口,外麵的魔修說沒有你的命令我不能進來,你和他們說一下。”


  沈黛其實隻是很正常地陳述了這個過程,並沒有任何想告狀的意思。


  然而謝無歧隻是喜怒難辨地說了句“有這回事嗎”,宮門外的魔修便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看著沈黛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麽催命符。


  最後沈黛都不是自己走進去的,盡管她連連拒絕,這些魔修還是弄來了一頂奢靡華麗的轎子,將沈黛一路抬進了謝無歧的寢宮。


  “……你到底做了什麽事把他們嚇成這樣?”


  沈黛見到謝無歧的第一句話本來應該是噓寒問暖,但見識了魔宮裏人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樣,原本對謝無歧那些憐惜的話簡直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看看這金碧輝煌的魔宮。


  看看他麵前琳琅滿目的精致點心和水果。


  看看剛才從經過她身旁九十度鞠躬的魔將。


  就連天元都倚在偏殿的美人榻裏,給他打扇捏腿的侍從都足足有五個。


  沈黛覺得忙了一個月腳不沾地的自己才是需要被慰問的那一個。


  “魔修與正道修士還有凡人都不同,他們隻服從強者,隻有殺得他們心服口服,殺得他們半夜噩夢裏都是我,他們才不會敢有反叛之心。”


  謝無歧從知道沈黛來魔宮開始,便開始剝葡萄,等沈黛進殿時,他已經剝好了一碗葡萄,一邊淨手,一邊將琉璃碗推到了沈黛麵前。


  色若春曉的青年望著她,除了身上過於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與往日沒有什麽分別。


  沈黛定定看了他幾秒,認真道:

  “你得好好休息了。”


  殺人不是切豆腐,一雙手在鮮血裏浸得太久,就會忘記幹淨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謝無歧得了前世身為歸墟君時的記憶,自然也記起了昔日的手下亡魂。


  屍骸不僅累在城外亂葬崗,也累在他本該神采飛揚的眉眼上。


  從前如春水瀲灩,一笑便泛起連女子也自愧不如的風情的少年,如今笑起來也可令魔修戰栗,惶恐匍匐在地。


  好似屬於歸墟君的那些過往正在侵吞他的心智,將他拉入早已封存的過往。


  於是沈黛盯著他眼底烏青,又問:


  “你到底幾天沒睡了?”


  謝無歧看了她一會兒,失笑道:


  “你一個從不睡覺的人,怎麽還質問起我來了?”


  “那怎麽一樣。”沈黛抿著唇,很不開心,“我不睡是在閉目入定,你不睡是在掏空身體。”


  謝無歧眉梢微挑,又眨了下眼:

  “唔,還有時間想你,倒也沒有掏空。”


  沈黛沒聽出他在開車,隻是拉著他往內殿走,然後門一關,把他往床上一推。


  “睡覺。”


  謝無歧:?


  謝無歧:“我們倆的台詞是不是反了?”


  沈黛很利落地扯掉他的鞋,還順手把榻上沒人蓋過的被子也拉過來給他蓋上,態度非常堅決。


  “正好天也要黑了,睡吧。”


  謝無歧覺得這覺睡得頗有幾分趕鴨子上架。


  但趕鴨子的沈黛大有今天他不睡她就把他敲暈的架勢,謝無歧隻好硬著頭皮閉上眼睡。


  沈黛端了個凳子在旁邊看著他睡。


  一刻鍾之後,謝無歧睜眼:


  “睡不著。”


  “你眼下那烏青,沒個七八天不睡是不會有的,怎麽會睡不著?”


  床邊紗幔被風吹動,少女帶著憂慮的眼眸在紗幔後若隱若現。


  謝無歧怎麽能告訴她,在十方繪卷上交給重霄君保管之前,他曾又偷偷進去過一次。


  他修習十方之術的確頗有些天賦,第一次就能準確的將伽嵐君關進他此生最不想回憶的過往,所以第二次去往前世的方位,他也沒有一絲偏移。


  隻不過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前世的自己,而是前世的沈黛。


  他看到五歲的沈黛,跌跌撞撞爬上純陵,五歲的小女孩孤身一人,入夜了不敢隨便睡在樹林裏,隻能爬到樹上,縮成一團,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幼鳥,又可愛又可憐。


  他還看到睡熟的小女孩一頭從樹上栽下,痛得淚眼汪汪,又困得眼皮都抬不起來,想要靠在樹下將就睡會兒,最後被山裏野狼嚎叫嚇得一哆嗦,馬不停蹄地爬回了樹上,後半夜都不敢閉眼。


  謝無歧的笑容忽然就散去了。


  他看著她一個孤獨的修煉,孤獨的吃飯,機械地重複著日複一日的生活。


  時間在旁人眼中流淌得那麽慢,慢得連等下課的時間都那麽長,但對於沈黛而言,隻屬於她一個人的時間過得太快,閉目入定不過一瞬,好幾個月便飛快過去。


  她閉關前還處於熱戀期的師兄,待他出關早就換了七八個熱戀對象,好不容易跟上師姐們的話題,等她閉關出來又聽不懂她們在聊什麽了。


  她的天賦那麽普通,運氣又那麽差,想要比旁人做得更好,總要犧牲些什麽。


  於是沈黛犧牲了所有的交際時間。


  在旁人眼中,她就是那個寡言少語又孤僻古板的小師姐,有一個人跳出來說她欺負宋月桃,那些根本不了解內情的弟子們便信以為真,一邊附和著“原來如此”“原來她是這種人啊”,一邊不再與她往來。


  沒有人去深究,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的小姑娘就這樣孤獨地、寂寞地長大。


  她還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默默做事,就算不與人爭辯,別人也會知道那些流言說的都是假的。


  但怎麽會呢。


  她唯一被人看見的那一天,是她用生命換來的。


  活祭陣邪魔肆虐,撕咬著她的骨骼,發出可怖的咯咯聲。


  直到謝無歧離開十方繪卷,隻要他一閉眼,夢魘中就會出現他所看到的那一幕,哪怕後來他已不忍再看,耳邊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響起那個聲音。


  咯咯咯。


  哢哢哢。


  是人骨斷裂的聲音,是牙齒碾碎血肉脈絡的聲音。


  “我睡不著。”


  謝無歧微微側頭,半垂的眼尾帶著倦意,但他卻很清醒,視線穿過重重紗帳,落在朦朧身影上。


  “夢裏太吵了,我睡不著。”


  沈黛隔著紗帳,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直覺卻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


  於是她沉默半響,忽然起身撩開紗幔,掀起被角,很自然地在謝無歧枕邊躺下。


  柔軟的枕頭凹陷一角,謝無歧雙眸微微收縮。


  然近在咫尺的少女眼眸卻純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這樣能睡著嗎?”


  “……”


  這不更睡不著了嗎。


  沈黛又將手放入錦被中,握著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腕間的脈搏上。


  心髒的起伏順著他微涼的指尖,一下一下,緩慢而有力的傳遞給了他。


  “這樣呢?”


  她的呼吸溫熱,聲音輕輕柔柔的,倒也不是女孩撒嬌的語調,甚至清醒得過分,卻有一種溫柔的堅定。


  “阿歧。”


  那雙眼好似一眼就能望入他心底。


  “我沒有死,你也沒有害死我,我就好生生的活在你麵前呢。”


  沈黛說著,又挪了挪腦袋,要離他更近些,好讓他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她的手指貼了貼他的臉。


  “你看,我的體溫還這麽熱,我還是兩隻胳膊兩條腿,腦袋也好好地待在肩膀上……”


  “別說了。”


  謝無歧將她扣入懷中,打斷了她剩下的話。


  他聲音很低,帶著點沙啞沉悶。


  “你這樣說,隻會讓我更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說完他又自嘲:


  “不過事實已成,我本就是個混賬人,做了許多混賬事,縱死後下地獄,恐怕地獄都不收我這樣的惡鬼。”


  攔住她的長臂收得很緊,像是要將她嵌入身體裏一樣。


  沈黛平日隻見過謝無歧溫和模樣,鮮少見他用如此強硬的一麵對自己。


  她倒是並沒有絲毫危機感,隻覺得他整個人都彌漫著一種又喪又厭世,好像掉進了沼澤,卻連掙紮一下都懶得的頹廢。


  借自己給他抱一下,比他一個人難過要好。


  “不至於不收你吧。”沈黛認真道,“我覺得你這樣殺氣騰騰的,閻王應該都會搶著收你當小弟。”


  謝無歧一愣,黑沉沉的眼裏漫出笑意,終於映出一點光。


  “這話跟誰學的?我怎麽覺得有點像是我會說的話?”


  “就是跟你學的。”沈黛理直氣壯,“因為近墨者黑。”


  燭火劈啪燃燒,被窗欞吹來的風吹得搖曳。


  少女溫柔幹淨的側臉被燭火映亮,忽然就讓謝無歧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抬手覆上她臉頰,略有些粗糲的指腹緩緩摩挲,忽然歎息一聲:

  “要是當時我從那場冥婚醒來以後,也帶你走就好了。”


  謝無歧如今才知道,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那副棺材裏,說起來還與伽嵐君有關。


  幾十年前,尚且年幼的伽嵐君學會的第一個秘術,就是為了救下那時被發瘋的魔君快折磨死的姐姐。


  可惜他晚了一步,秘術學成時,伽嵐君沒救下姐姐,隻剩下一個出生沒多久的謝無歧。


  而就在謝無歧也要被瘋爹殺了時,伽嵐君凝聚起他的殘魂,將他魂魄移入了一個與他生辰相同、且剛死不久的男孩身上。


  伽嵐君生來靈脈斷絕,做不了魔修,也做不了正道修士,隻能修習偏門秘術,而他救下謝無歧,倒也不是因為什麽血脈親情,純粹隻是因他姐姐之死,讓他明白了力量的重要。


  謝無歧生而為魔,換一具身體也依然天賦異稟。


  伽嵐君那時便打定主意,要將謝無歧製造成世間最可怕的武器,供他驅使,令十洲皆臣服於他。


  這個計劃唯一的缺陷,就是他並不知道謝無歧的魂魄具體會融入誰的身體,等伽嵐君費勁心力找到換了個殼子的謝無歧時,卻晚了一步,被蘭越帶回了閬風巔。


  ——命運真是奇妙。


  若蘭越晚一步,他便會被伽嵐君帶回北宗魔域,成為他的傀儡武器。


  而他若臨時起意,醒來後順便也帶走那個與他同棺而臥的小姑娘,沈黛也就不會拜入純陵十三宗。


  跟著他雖然也會吃一些苦,但也會很快遇上蘭越,他們會一起拜入閬風巔,一起練劍,一起看閬風巔日升月落,花開花敗。


  師門一心,總好過她獨自一人在純陵受盡蹉跎。


  想到這裏,謝無歧眸似月下深潭,漾開無盡漣漪。


  他一遍一遍,在沈黛耳邊道:

  “要是我能更早一點來找你就好了。”


  “要是前世在純陵山門遇見你的時候,也能站出來保護你就好了。”


  “是我的錯。”


  “是我讓你等了太久,是我……害你經曆了那麽可怕的事情。”


  就好像一個人再如何將自己全副武裝,裝進一身刀槍不入的鎧甲裏,隻留下一處縫隙,沈黛以為自己已經無堅不摧,旁人也這樣以為,但就是有人能一眼看穿她那唯一的弱點,讓她嚴嚴實實的武裝都顯得毫無用處。


  沈黛原本早已不覺得自己委屈,但謝無歧這樣一說,她仔細一想,好像又確實有點委屈。


  “確實。”她的聲音隔著衣料,有些沉悶,“你怎麽這麽晚才來啊。”


  謝無歧便一下一下地拂過她背脊,像在安撫小孩子。


  “怪我。”


  “是怪你。”


  “嗯,我的錯。”


  他越是縱容,她就越是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明她是來安慰謝無歧的,沒想到安慰來安慰去,倒是她先哭了起來。


  謝無歧無奈地給她擦眼淚:


  “黛黛,沒有女孩子像你這樣哭的,你怎麽連哭都不會哭出聲呢。”


  “我不知道。”


  沈黛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地望著他,眼淚吧嗒吧嗒掉,謝無歧擦都來不及擦。


  “沒人教我怎麽哭,哭又不能解決什麽問題。”


  不會有人像他這樣給她擦眼淚,也不會有人像謝無歧這樣,好像就連她的眼淚也是珍珠玉石,需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落下便要在地上碎了。


  所以就算哭,她也是自己一個人藏好了,不讓別人看見,更不能讓人聽見。


  謝無歧歎息一聲,吻在她濕漉漉的眼睫上,將她顫抖的眼淚也一並含入。


  “黛黛,你要知道,沒有人哭是為了解決問題。”


  鼻尖好似有清冽淡香繚繞,驅散了那些苦澀的回憶。


  他擁住她,像逆風擁住一團忽明忽暗的火。


  沈黛聞言一怔,好像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論調,想要反駁,卻又有些無從反駁。


  “那你呢?”她反問,“你為什麽不哭?”


  謝無歧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沒資格。”


  前世今生,他殺了太多的人,一閉上眼,那些他前世殺過的人便會湧上他腦海,嘶吼著讓他償命。


  而他隻能無聲地看著他們。


  想要辯駁,無從辯駁,隻能任他們向自己索命。


  “阿歧。”


  懷裏的少女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


  “師尊那日同我說,你的名字是他給你起的。”


  謝無歧很輕地應了一聲。


  他從荒塚醒來,墓碑上雖有姓名,他看著卻覺得陌生,不覺得自己叫那個名字。


  後來十洲漂泊,名字隨口胡謅,也沒有一個正經名字。


  是拜入閬風巔門下那日,蘭越替他卜了一掛,沉默許久,才轉身對他笑道:


  ——大道三千,願君無歧路。


  ——以後,你便叫謝無歧吧。


  沈黛抿出一個笑容,溫聲道:

  “你沒有辜負師尊的期待,阿歧,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一世,這一世有我們在,你不會再走上歧路。”


  落在他唇上的,是熾熱而堅定的吻。


  似拂曉晨光,驅散他無數個充斥著淒厲嘶吼的噩夢。


  謝無歧一動不能動,沉淪在這個極盡溫柔的吻之中。


  心中萬千痛楚酸澀,皆在此刻,化成了無盡溫柔熱流,倒流回幹涸心底。


  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像,本來是想寫純甜的糖來著(驚醒


  還有一章甜甜,真的沒刀了


  圍脖上有完結抽獎,大家可以去蹭蹭黛黛分出來的運氣(b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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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推基友的新文!上次推過不過是預收,這次開坑啦!快去看新文!

  《海王小師妹就是墜吊的!》作者:梨花疏影

  沉魚意外穿成了一部暗黑流團寵文的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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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劇情,她將在工作三百個日夜後,被大師兄一劍斬殺,以破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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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魚:……不要緊,我想想該怎麽苟。


  此時,她需要麵對的是——


  看似平平無奇的師尊,真實身份是無情道君,鎮守人間千年。因看透天道輪回,而厭倦自身背負宿命,外表溫柔,實則最為冷心。


  大師兄天生無情道種,孤傲如枝上霜雪,一心追求大道。因此發現自己愛上藥人,便會一劍將她斬殺,斷情絕意。


  惡鬼之身的小師兄,自幼被視為不詳百般欺淩。因此性情乖戾陰鬱,厭惡人族,手段最為酷烈。


  魔教少主生得悲天憫人觀音麵,卻是心狠手辣不做人。是將她推入火坑的主使者,卻因迷戀被她背叛的感覺,再度將她奪回占有。


  於是小姑娘兢兢業業,認真恪守午夜場小師妹的本分,積極在神經病中掙紮求生。


  在她的努力下,仙人垂眸,道種心動,羅刹皈依,魔修從良。


  隻是手段……似乎有些不對勁?


  係統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他們即使知道你是壞女孩,也隻將劍鋒指向彼此?”


  沉魚認真地思索後:“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美人隻配強者擁有吧。”


  做不成團寵小師妹的我,隻好改行做海王小寶貝了

  真情救不了神經病,但海王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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