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破廟書生
河南,懷慶府,武陟縣。
在交通工具慢速的年代,周興一行人長途跋涉,進入境內,已是又一次黑夜,此處距離官驛還遠,於是幾人選了一處城隍廟落腳,進去之後發現這破廟是沒有主人的,幾人疲憊的打地鋪睡覺,周興卻生了火,腦海里想著白天所見到的豫北民眾入陝的惶恐不安的模樣,記得他那時問其中一個老漢:「老丈背井離鄉,到了他省還能怎樣活呢?」誰想那老漢答道:「我們已經習慣了,黃河一漲水就得跑,當官的又不管咱們,總不能等死吧?」想起那敞車裡拖家帶口的,一箱箱貨物,周興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眼前柴木被火燒響的脆裂聲,聲聲清晰可聞,他又想柳湘蓮武力還行,別事不能勝任,卜固修、賈芸辦事還老到,可以一用,但是這些人可未必夠,也不知總督署那兒一應工具到了沒有,他很想現在飛過去,但他知道不能一蹴而就。
卜固修常年在他麾下辦事,已經揣摩出了幾分,起來道:「東翁,外面雨雖不大,可道路泥濘,車馬難行,不如在下先行一步,到府縣衙門問明情況,親探堤壩,等到東翁到達,在下早已有了消息,匯成文案,東翁豈不是更能方便處理?」
「甚好,卜相公路上小心,災民流離,路上偶有搶劫者也說不定。」
卜固修作揖去了,帶上斗笠蓑衣,作為一個文人,雖然沒有取得功名,但他也想著書立說,名揚後世的,跟著周興,沒準以後史書上也有他一筆,也是周興眼光不錯,卜固修這人看起來乏善可陳,但骨子裡還不算壞。
周興煮了鍋湯出來,正要吆喝眾人起來,忽然神像背後邋邋遢遢的出來一人,頭帶四方平定巾,衣服半新不舊,甚至有些襤褸,臉頰上的孤拐很高,高高聳起,他一聞到香味才出來,見了這幾個人,他們也無半分斯文,這人上來拱手道:「深山野廟,萍水相逢,在下已落魄多日,幾位爺能賞點么?」
柳湘蓮皺了皺眉頭,不由分說便按住了刀,這破廟裡藏有人?是不是敵人?來暗殺周興的?時至今日,他嘴上不說什麼,但對周興已經敬服了,周興的安危也是他的第一任務,賈芸的眼神也是充滿警惕,倪二因為年紀不小了,周興也不同意他過來,此時周興對他倆使了眼色,又對那人道:「既是相逢,便是有緣,閣下肯賞臉,我也覺得榮幸,請便。」
這書生模樣的人似乎沒發覺剛才一個不對勁,他就人頭落地了,走過來提起袍服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氣的打了碗野雞湯大吃大嚼,等到吃完兩碗,突然發現周興自個兒吃著乾糧,他過意不去的道:「失禮得很,在下姓陳名潢,表字……本府武陟人氏,前年考的舉人,嗯……敢問可有酒么?」
「有。」周興一聽說他是本地人就來了興緻,主動把柳湘蓮褡褳的紹興酒拿出來給陳潢,在柳湘蓮不滿的冷哼之時,陳潢也訝異了,哎,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說我也是一個舉人老爺啊?他們這些歇腳客商怎麼不變點態度呢?倏地自思是了,我落魄至此,堂堂舉子無產無地,恐怕他們也看不起我了,不得意的喝了口酒:「竟然是紹興女兒紅,你們是做大生意的吧?」
「噗!」賈芸忍不住想笑,去你娘的做生意,虧你還是舉人,有眼不識泰山,這位的名號亮出來,還不嚇死你,他成名的時候,你恐怕還是一個秀才呢。周興淡淡道:「算是吧,我本來就是過來豫省這邊先干一筆大單,然後再去江蘇、安徽、山東都干一筆……」
陳潢哂笑:「你也真是,這四個省哪裡好跑,如今黃河泛濫,民不聊生,而貪官污吏,又橫行遍地,哪怕你是徽商,也撈不著,除非你有一個親戚是府台、道台或者是制台,那就另當別論。」
周興聽他話中好像頗識官場,興緻便更高了,面無表情的道:「那舉人老爺你呢?堂堂鄉試舉子,不說吏部候選個一官半職,卻何以落得這樣田地?難道,貴省的舉人如此不值錢?」
「你……你不要大放厥詞,你懂什麼?」陳潢臉色青紅交加,因為吃了他的,不好說重,冷聲道:「非是本省不好,而是本省肉食者不好,董光地連任撫台中丞,攤丁入畝就不說他了,這畢竟是周大人提出來的,可他為了邀寵,竟然上書士紳一體當差,把我們讀書人不當人,因為我與上屆應考秀才大鬧考場,才被他逮著,回來時府縣也不待見,非是我危言聳聽,懷慶府縣都沒一個好官,地皮都被董光地颳了三層,他們還要刮兩層,你等著瞧吧,倘若治河的銀子發下來,新任河道總督周大人手裡,能拿到三成就不錯了。」
「士紳一體當差怎麼了?讀書人就高貴得要死?那你乾脆不要讀書做官了,以後做官也不想幹活,拿著朝廷的俸祿禍害百姓,你與他們又有何異?」周興的臉色驟然變冷:「我原本以為你是本地人,又是個舉子,會有些見識,哪裡想到竟然是妄論朝政,帶頭鬧事的儒生,書生誤國啊,你走吧,飯也吃了,酒也喝了,沒你的事了。」
「好啊……你……你是什麼人?憑什麼對我如此說話?」陳潢面紅耳赤,周興見雨晴了些,回頭道:「咱們先走吧!」
說著無視了陳潢,帶頭出了廟門,賈芸在後唯恐他喋喋不休,揶揄道:「舉人老爺?呵……知道他是誰嗎?記住了,他就是一等侍衛、河道總督,皇上的左膀右臂周興周大人,你能喝到他的酒,就應該感到榮幸了,何必聒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什……什麼?!」陳潢如五雷轟頂,轉念一想,這人還真氣勢不凡,儀錶堂堂,先就信了幾分,連忙追了出來,無奈周興總不理他,等到出了山門,陳潢突然開口道:「周大人,您老聽晚生一言,晚生敢以性命起誓,三天之內,武陟縣的堤壩必定會再一次衝決!禍國殃民!」
夜風吹得賈芸手上的明瓦燈左右搖擺,他們兩人大吃一驚,這人也太張狂了吧?你以為你是黃河肚子里的蛔蟲?柳湘蓮緊閉的嘴唇第一次張開:「是因為天,還是因為人?」
「人!事在人為!懷慶府縣因為虧空被董中丞搜刮乾淨了!府台為了得到大筆銀子,絕對會暗中派人決開大壩!然後他就誇大其詞,以上萬生民的性命向朝廷伸手要銀子!」陳潢信誓旦旦,作為本地人,又是有點地位的舉人,他太熟悉那些人的作風了。
賈芸柳湘蓮對視一眼,駭然失色,這才是殺人不見血!周興也終於停下了腳步:「好,陳潢,你願不願意跟著我?」
「我……」陳潢激動得跪了下來:「大人幾年前便是晚生的榜樣,敢作敢當,為國為民,學長願意結草銜環以報知遇之恩,才剛有眼不識泰山,唐突大人,還望大人不予計較。」
「起來吧,你跟我走,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自然會重用你。」周興禮遇有加的扶了他起來,在這兩個男人結識之時,一場震動豫省的風波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