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是非成敗轉頭空
金陵城郊碼頭,清風徐來,水面皺起一泓清泉。
周興一身便服,瀟洒飄逸,下頜上留了點鬍子,微風吹得他腰間的香囊與玉佩叮噹作響,他合了扇子,回頭看著後面那滿滿的人群:「老柳、老韓、小陳、老潘、老劉……這麼多人,我昨兒個剛說,奉了密旨進京,你們今兒就一個不缺的來了,無論是你們作為下屬來送我,還是感念同僚賓朋之情。總之千里搭長棚,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我要向你們說聲謝謝,三十而立,我也不再年輕了,接二連三的外任,也消磨了我的雄心壯志,我預料著,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與你們官場相見了。」
柳芳、韓奇、陳也俊、劉遠、潘文成……等一大批高官,在碼頭搭帳篷,擺水酒相送,他們本來想說一些客套話,可是到了嘴裡,一杯酒下肚,便誰也不想虛與委蛇了,往日有過節的韓臬台拱手道:「卑職提刑按察使,在兩江地界,誰也不服,就服周制台。督憲大人任兩江總督時,不能說宇內一清,然上心上力之度,前所未有,糧道解了匪患,織造局解了民憂……大小事情,一一道來,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天大的功勞。故此以後不論哪兒相見,下官必定對上差掃榻相迎!」
柳芳卻沉穩道:「多餘的話,下官們不便多說,督憲聰明絕頂,想必已經運籌帷幄,只是有一句話提醒,急流勇退,才不失為儒道之出入,大人三思,卑職先干為敬!大人若是看得起,卑職告老還鄉之日,會在杭州府相迎!」
這些人一個個地說了話,除了三省同僚,還有卜固修、柳湘蓮、賈芸、陳潢……周興把頭仰天,他很欣慰,他的情感內心也是一個普通人,能看到這麼多團結在他周圍的人,他也有自豪過,但是這些東西,都將要消逝了,周興懷念地看著這個江南水鄉:「諸君請回罷,你們看得起我,是周某人的榮幸,周某人四次外任至今,從七品縣官到一品總督,再無遺憾,人世間百般滋味,權勢、錢財、美色,我也嘗夠了,也有不少爭鬥、傾軋、勾心鬥角。今日辭別,或是我官場最後之日,聊備一首詩,以告諸位!」
說罷,周興提起毛筆,龍飛鳳舞,題了一首七言詩:
黃花道上黃花香,而今又過金陵江。
遙記去年垂釣時,幾人共飲小山莊。
逍遙悠哉如昨日,再醉一場樂無方。
此情此地好風景,可把他鄉作故鄉!
寫完,周興袖子一揮,與諸位同僚告別,眾官員哄搶一陣,最後還是柳藩台資歷老,珍而重之地得到了周興停留官場最後一日的墨寶。然後眾人遙遙一拜,灑淚而去。
其時明月高升,波光粼粼,景色醉人,岸芷汀蘭,鬱郁青青,周興再回望,薛蝌、柳湘蓮、賈芸各自帶了已為人婦的邢岫煙、薛寶琴、林紅玉還在身邊,秦可卿與薛寶釵也陪伴左右,他又道:「可兒跟我進京,了卻塵緣,寶釵,你在金陵等我罷,不出半年,為夫必定回南,應柳藩台之邀,咱們到杭州走一遭,行遍名山大川,享盡人間至樂,豈不快哉。」
「老爺要記得你的諾言。」新婚不久的薛寶釵放下了身段笑道:「當初你對我說了,有妻如此,快矣,久無所出,罷矣,你若安好,足矣。今兒我把這話還給你:有夫如此,快矣,勾心鬥角,罷矣,明哲保身,足矣。夫君明達入世,我盼你歸來,帶我們逍遙出世。再替我看看,寶兄弟、林妹妹、雲妹妹她們可還好罷。」
「夫人重託,為夫必然不辱使命!也不敢忘記!」周興長笑一聲,帶著秦可卿上了甲板,揚帆而去,片時,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
薛寶釵惆悵滿懷地望著一葉扁舟變成了一個星點,繼而消失殆盡,心裡的擔憂在她臉上表露出來,邢岫煙如閑雲野鶴一般開口道:「姐姐才剛新婚燕爾,卻來不及如膠似漆,姐夫便買舟北上,論理姐夫威風一世,姐姐又何來惆悵呢?」
「妹妹有所不知。」薛寶釵臉色一紅,道:「畢竟天威難測,昔日輝煌如甄家,一蹶不振,留了一個甄寶玉,還多虧夫君提攜,誰又敢說,這故事會不會重演,世事無常,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夫君是從不把憂患掛在嘴邊跟人說的,但是我暗暗想來,每每心驚,當日寶親王下駕之時,京中便風雲突變,暗潮洶湧,波譎雲詭,這難測未知的,才讓人惶恐呢。」
「嫂子和妙玉是多年好友,姐夫若能帶她回來,一家子該是何等熱鬧,你們想什麼不好,偏生擔憂那些。」薛寶琴笑道,薛寶釵笑了笑,邢岫煙也不問了。
……
周興上船之後,再沒有了輕鬆之色,一路嚴肅地趕到了潞河驛,驛丞早得了音信,當晚就叫遞牌子請見,並且指名秦可卿也同去,周興不敢怠慢,情知遲則生變,快馬加鞭急行了幾十里,進朝陽門,入東華門,他從馬上抱下了秦可卿,愧疚道:「一路顛簸,難為你了。」
「只要我們同在,就無所畏懼。」秦可
淡淡地捏緊了他的手。
再一路跟隨表情嚴肅的夏守忠到了御花園東北,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四周的侍衛安排得十分嚴密,楚天闊站在一座高高的亭子之中,淡淡地道:「周興,你終於回來了,一路奔波,是朕辛苦你了。」
二人行了大禮起來,楚天闊只是微微看了秦可卿一眼,周興站起來與他對視,發現雖然他面色紅潤,但很像迴光返照,周興道:「臣為君效勞,不敢言苦。臣也從來不敢揣測聖意,還望聖上明示。」
「不急,朕也過了急躁的年紀了。」楚天闊慢慢地踱步到了一座柵欄外面,命令守衛打開鐵鎖,再進了右側一間配殿,周興二人跟著,但見裡面陳舊得不像話,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顫顫巍巍地在提筆寫著《陰鷙文》,一筆一劃也很吃勁,但是他一直在無休無止地寫著。秦可卿動容地看著老人,她敢肯定她沒有見過他,但是她卻覺得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