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已補)她已經死了◎
明槊替明斟雪出麵,消磨半晌,終於把帝王給送走了。
一夜的好心情被獨孤凜這麽一攪和,明斟雪神色懨懨,失了興致。
她坐在岸邊,悶悶不樂自個兒撥弄花燈玩。
兩岸影影綽綽的燈火掩住了腕上血玉凝起的幾許幽暗流光。
她出神目送著一盞盞河燈漸行漸遠,眼前忽的起了一陣霧。
白茫茫的霧模糊了視線,她抬手揉揉眼睛,再睜開眼時,周遭往來嬉笑的遊人倏然消失不見了,耳畔熱鬧的人語聲也在逐漸淡去。
湖泊還是那一方湖泊,周遭的環境卻讓她感到陌生。
夜風倏的鑽入衣領,竄過脊背,冷得她打了個寒顫。
明斟雪心底害怕,登時起身去尋兄長。
“哥哥。”
“哥哥你在哪,你聽得到斟兒的聲音嗎?”
沒有任何回應。
明斟雪慌了神。
“哥哥。”
她一麵喚著明槊,一麵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喧鬧的市集街景逐漸隱去,周遭環境悄然發生了變化。
腳步跌跌撞撞,她莫名其妙闖入了一處宮苑。
宮苑的布景陳設甚是陌生,卻又令她感到莫名熟悉。
印象中銃州並未修建過行宮,打量著宮苑的規模,與盛京城的皇宮倒是十分相似。
“來時的路為何會通向這座宮苑?”明斟雪自亭台樓閣間穿過,滿心的疑惑,直至她看清了牌匾上提的字——
坤寧宮。
腳步驀地一頓。
這座宮殿竟是她棲居三載的坤寧宮?
她明明身在銃州,為何眼下會出現在坤寧宮。
此外,坤寧宮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明斟雪裏裏外外又仔細著重新打量一遍,終於想通了其中關竅。
此坤寧宮並非是她從前棲居的那座坤寧宮。
這是一座重新修繕的新宮殿,裏外皆是煥然一新。
看得出新殿盡了很大努力在還原坤寧宮原先的模樣。
可獨孤凜重建這麽一座宮殿做什麽呢?
明斟雪還欲再探,不遠處驀地傳來宮人的聲音——
“陛下,您慢些走。”
獨孤凜來了?!
明斟雪來不及多想迅疾跑開,藏身於苑內假山後。
借著山石遮掩,她悄悄探出腦袋觀察宮苑內的動靜。
斑駁月影碎了一地。
帝王的墨靴自上碾過。
視線順之上移,明斟雪目光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帝王一襲玄色繡金龍袞冕服闊步步入坤寧宮,與方才明斟雪在銃州見到的模樣完全不同。
曆經歲月沉澱,麵容氣度比明斟雪印象中的他更為沉穩。
亦添了些許從前不曾見過的憔悴。
明斟雪蹙起眉,茫然地打量著這座宮殿,又望了望獨孤凜。
入目所見,莫非是前世她崩逝後的坤寧宮?
袞冕服。
那是獨孤凜與她大婚時,依循大徵禮製穿著的婚服。
帝王下令重新修繕了先皇後的宮殿,又身著帝後大婚才會穿著的袞冕服。這是否意味著,坤寧宮將要迎來新的主人?
眼睫低垂,明斟雪安慰自己,自顧自道:“這沒什麽。”
畢竟她已經死了,也沒有留下子嗣。帝王風華正茂,後宮空空自然要納入新人為皇家開枝散葉。
獨孤氏的江山需要有人來繼承,獨孤凜總不能為了她終身不娶吧?
自古帝王多薄幸,他是皇帝,絕無可能守著她一人孤獨終老。
話雖如此,明斟雪心裏仍有些說不出的憋悶。
立後三載,這皇後之位轉眼便給了旁人,她棲居了三年的坤寧宮也讓位於新後。
那可是她的自戕之地。
不祥之地,難怪獨孤凜會下令重新修繕這座宮殿,這一點上,也足以見得新後在他心中的份量。
明斟雪倏然感到失落。
為何自己生前就沒有被帝王這樣好好愛護過呢?
不喜歡她還要強行將人囚禁於四方禁庭,說到底,獨孤凜隻不過是將她視作解悶的玩物罷了。
又怎會捧在心尖上好生珍重。
昔日帳中紅顏,今朝黃泉枯骨,人死燈滅,獨孤凜怕是連她生前的模樣都忘了罷。
明斟雪這般想著,心口沉甸甸的說不出一句話,越想越難過。
而今她要眼睜睜看著曾經與她同榻而眠的帝王,在往日她居住過的寢殿迎娶新人。
他們會行夫妻之禮,會做曾經獨孤凜對她做過的最親密的事。
她存在過的痕跡很快便會被磨滅的一幹二淨。
明斟雪委屈又不甘地抿了抿唇,眼睫已然濕潤。
失望至極。
她想離開這方令她感到窒息的宮苑,甫一抬起腳步,倏的傳來一陣熟悉的童聲。
“參見陛下。”
芸姐兒,桓哥兒?!
明斟雪驀地怔住了。
她緩步退回原地,尋聲望過去——
的確是芸姐兒,桓哥兒。
兄嫂留下的遺孤竟然還活著!
明斟雪驚喜交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緊緊捂住口唯恐漏出一絲聲音。
獨孤凜的身子似乎不如從前了,他握拳抵唇咳了數聲,麵色呈病態蒼白,眉宇間流露出蕭索之意。
身姿卻依舊筆挺,舉止投足間盡顯帝王威嚴。
他朝一雙孩童伸出手,語氣一掃平日裏的冷肅陰鷙,難得的透出幾許平和:
“過來,孤帶你們去見你們的小姑姑。”
明斟雪將他的話聽入耳中,眉間一蹙登時惱了。
讓我的親侄兒去認你的新後做姑母?狗皇帝你能不能做個人!
兩個孩童倒是很聽話,一左一右跟在獨孤凜身側,步入正殿後的宮苑內。
芸姐兒,桓哥兒,回來!離他遠些!
明斟雪看在心裏著急,想出聲喚回兩個小童,又恐驚動了獨孤凜。眼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不得已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樣好的一位姑娘,能讓獨孤凜如此死心塌地,甚至奪走了她的一雙親侄兒。
一行人穿過宮闕,帝王驀地腳步一頓。
孫進忠見帝王神色有異,忙躬著身上前問候了句:“陛下龍體可有不適?”
獨孤凜突然轉過身,目光直直射向明斟雪所在方向。
明斟雪悚然一驚,嚇得頓時屏住了呼吸。
這便被發現了?
明斟雪麵色煞白,緊咬著下唇緩慢挪動腳步,正欲上前行禮。
不料獨孤凜隻是怔怔盯著她,許久,艱難啟唇,出口便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無事,是孤方才那一瞬看錯了。”
“孤,太想她了。”他眸底情緒複雜。
明斟雪登時怔愣在了原地。
獨孤凜看不見自己,這裏的所有人都看不見自己。
她倏的鬆了一口氣,心裏沒了顧慮,便自嶙峋山石間飄了出來,大大方方在一行人麵前繞來繞去。
她打量著一雙孩童的模樣,又看了看帝王的麵容。
奇怪。
芸姐兒桓哥兒的模樣同她離世之前分明沒有太大變化。
獨孤凜為何顯得一瞬滄桑了許多?氣度沉穩得甚至超脫了他這個年紀。
明斟雪心下正盤算著今夕何年,耳畔忽然傳來帝王低沉悲愴的聲音:
“她已經走了整整一年了。”
她……
是在說我麽?明斟雪皺眉。
短短一載,陛下為何憔悴成了這般模樣……
念頭忽的一轉,明斟雪看向他的眼神中登時多了幾分鄙夷。
當初自己死的那般悲涼,不過一載的光陰,獨孤凜便耐不住寂寞另娶了新人,他的良心是讓狗吃了麽?
明斟雪在心底暗罵了聲,等著看他將要去往何處。
獨孤凜卻隻是靜默著立在她麵前,一動不動,仿佛能看見她似的。
“陛下?”孫進忠適時提醒了聲。
獨孤凜怔怔盯著眼前一片虛空,緩慢抬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明斟雪下意識想躲,那隻手卻早已穿過她虛無的身體。
虛驚一場,明斟雪心情輕鬆了許多。
帝王的眸光卻陡然黯淡。
他根本無法觸碰到她。
因為她已經死了。
隻能化作一縷亡魂遊離於人世間了。
獨孤凜僵硬地放下手,滿眼落寞。
“孤總覺得,你沒有離開,你還在孤身邊的,對麽。”他低聲道了句,又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請您節哀。”孫進忠打量著帝王又悲又笑的這副神情,長歎了口氣。
先皇後崩逝至今,已足足一載了。
陛下為何還是放不下她,亦或是不肯放過他自己呢……
他對著虛空,再一次伸出手。
“斟兒,你還在孤身邊的,對不對?”他的聲音沾上令人心酸的喑啞。
明斟雪與他麵對麵站著,兩人之間橫亙著生死,她看得見他,他卻舉目茫茫,尋不到她的半分身影。
獨孤凜隻能憑心去感受她的存在,一遍又一遍重複喚著她的名字,直至神智混沌,逐漸傾向崩潰的邊緣。
“是你回來了麽?”
“孤想再見你一麵啊……”
“斟兒,你在哪!你究竟在哪!”
宮人望著聲嘶力竭的帝王,紛紛不知所措。
“能不能給孤些許回應,讓孤知道,你還在……一直都在……”
一股腥甜猝然湧出喉嚨,獨孤凜俯身,猛地咳出鮮血。
“陛下!”
“傳禦醫!”
“快來人!扶陛下入殿歇息!”
一應宮人大驚失色,慌忙將帝王團團圍住。
“都給孤退下!”獨孤凜甩袖拂開擁著他往殿內走的宮人,厲聲斥到。
他抬手擦去唇上血跡,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頭竭力隱忍的獸,一旦爆發便有無邊悲愴鋪天蓋地淹沒他的所有。
指尖輕顫著落在已是魂靈的明斟雪手上。
明斟雪怔了怔,抽回了手。
她很想說些什麽,可對著獨孤凜,她又什麽都說不出。
獨孤凜緩慢直起身,低低歎了聲:
“你還是怨著孤的。”
“若你泉下有知,再入夢來看看孤罷。”
他轉身望向孫進忠:“冊封的聖旨帶來了麽?”
孫進忠趕忙取出明黃聖旨雙手奉上:“陛下,在這兒呢。”
“宣。”他冷聲吩咐道。
“是。”孫進忠得了令,清了清嗓念道:
“明氏滿門忠烈,抱憾而終……今遺有一女明莞,一子明桓,特進封公主,親王之爵,別疏錫壤之封……保此殊榮,彌高懿範,欽此。”
他將旨意捧至明氏一雙孩童麵前,道:“兩位殿下,接旨罷。”
莞姐兒與桓哥兒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動彈一下。
連旁聽的明斟雪也驚住了。
她猛然抬眸,望向獨孤凜。
加封毫無血緣關係的異姓遺孤為公主、親王,大徵立國數百年來未曾有過此等驚世駭俗之事。
不單單隻是一道封賞的旨意,這意味著外姓子自此將擁有繼承獨孤氏江山的機會。
明莞與明桓不敢應。
“陛下,臣女與阿弟不能接受。這些時日以來陛下待我們很好,宮外已起了非議……”
“無需擔憂。”獨孤凜望著一雙幼童,“且安心受著孤給的封賞。”
“這是孤欠明氏的。”
“也是孤虧欠你們小姑姑的。”
那是明斟雪生前對他最後的祈求。
稚子無辜,護住明氏最後的血脈。
朝堂之上群起激昂,都在傳帝王瘋了。
帝王踩著屍山血海奪來的江山,竟拱手相讓於外姓人,天下乞有這般荒唐的事。
簡直匪夷所思!
可獨孤凜不在乎。
文武激烈的反對聲一日蓋過一日,愈演愈烈。?
忽有一日,徹底平息了。
登基四載的帝王罕見地大開殺戮。
伏屍一具具自文武百官麵前搬過,濃烈刺鼻的血腥狠狠給了他們一記重擊,敲醒了眾人的記憶。
是了,是他們忘了。
陛下當初稱帝的那條路是用鮮血鑄成的。
從前有皇後無形中約束著他嗜血的殺性,而今先皇後一走,再無人能攔得住陛下了。
獨孤凜將聖旨穩穩交至明氏遺孤手中。
薄唇間吐出冰冷的詔令:
“再有異議者,殺無赦。”
這日晚間,他屏退眾人,身著玄金婚服獨坐於岸邊。
一身張揚的殺戮氣息霎時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痛徹心扉的悲涼。
他捧著一盞河燈,慢慢放入水中。
“傳說此物可為亡者渡魂,斟兒,你可能收的到?”
明斟雪就坐在帝王身側,沉默著注視他。
“孤近來總會回憶起你我大婚之日的場景,太過倉促,悔不當初。”
“孤還欠你一場大婚。”
“你我之間,不該落得如此結局。”他兀自歎著,整個人浸入夜色中。
眼角倏然滑落一滴淚。
明斟雪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落淚。
當淚水落入湖泊時,眼前這一幕便消散了。
明斟雪重又回到了銃州湖岸邊。
十裏燈火,波光粼粼。
一盞河燈飄飄悠悠,浮到她麵前。
相逢便是有緣。
明斟雪順手撈起河燈,取出當中祈願紙。
入目唯有三個字。
兩不疑。
筆力遒勁,一看便知出自何人之手。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便是他全部的心願。
明斟雪的心上裝了很多人,她將祈願紙寫的滿滿當當。
可獨孤凜的心上隻有她一人。
落筆祈求的也唯有她一個。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明斟雪喃喃念著,眼睫不覺間已然濕潤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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