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陵淵將舒穆羅的要求轉達給嘉恪,眼見著她麵色突變,忽地盯了他一眼,像是憤恨又像是怨怒,之後重重冷哼:“欺人太甚!”


    陵淵就知道事情不簡單,但沒想到她會動這麽大的氣,忙勸道:“微臣不知這舞是何意,若殿下為難,微臣立即去回了便是。”他探究又帶了點小心地看著她,“殿下可否跟微臣說說,這舞……有何意?”


    嘉恪麵上幾番變幻,咬牙切齒道:“熊鴻錦,他與北戎勾連。”


    陵淵不知她是為何有此定論,但莫名就信了,說道:“這舞,與熊鴻錦有關?”


    嘉恪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點了點頭。


    陵淵見她雙眸中已現了些哀婉無助的淒楚,說道:“殿下有什麽為難的,盡可對微臣說。”


    嘉恪避開他的目光,說道:“‘落英繽紛’舞,是孤在南楚時,熊鴻錦讓孤見識到的……”


    嘉恪嫁到南楚成為二皇子熊鴻錦的側妃,受了不少磋磨,隻因所有南楚人都認為嘉恪是來偷學機關獸修造及驅動之法的,必不能給她好臉色,對她的一應信函往來也查得極為嚴苛,從不讓她帶半片紙張離開皇子府。


    但平日裏機關獸往來皇子府,熊鴻錦倒並不避著她,許是想著即便她看見機關獸也不知道如何修造及驅動。在戰場上見過機關獸的大燁將士們多了,有誰能看一看就會修造呢?


    所以嘉恪得以經常看見各種樣貌的機關獸,獅、虎、豹居多,也偶有蛇、野豬、巨鷹這樣的。她甚至可以觸摸及操控機關獸,熊鴻錦帶著一種“諒你也學不會、讓你看得見摸不著卻永遠學不會”的高高在上的情緒,允許她隨意玩耍。


    嘉恪確實無法僅憑觸摸及操控機關獸就知道如何修造,但也比一般的大燁將士要更為了解機關獸,甚至因為操控多次,暗中領悟了如果被機關獸撕咬,盡快斬斷機關獸的什麽部位才能順利脫困。


    最初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雖然沒有學會修造機關獸,但明白了如何從機關獸中脫困。


    後來的某日,熊鴻錦從外回府時,牽著一頭新製的猛虎機關獸,虎背上坐著一名姿容豔麗的妙齡女子,周身披裹輕薄的鮮豔長紗,隨著機關獸的行進,她身體緩緩起伏,一顰一笑之間盡顯媚態。


    嘉恪那時就在不遠處的回廊下,猜想這女子應是熊鴻錦的新寵,便打算回避,沒想到熊鴻錦叫住了她,笑著說道:“銀側妃挺喜歡南楚舞曲的吧?一起來看看。”


    嘉恪隻得坐在熊鴻錦身邊,隨他一起看向那個騎在機關獸上的豔麗女子。那女子輕撫機關獸的背脊,仿佛在撫摸一頭真正的猛獸那般輕柔愛憐,全身都在機關獸上緩緩搖動,仿佛在與那機關獸進行著一場莫名的撫弄,令她很是歡愉。


    她輕盈地站起,立在機關獸背上,隨著機關獸的行進而輕柔搖動,像是機關獸背脊上生出的一株柔軟妖媚的枝條,正在隨風搖曳。而她身上的輕紗隨著她的搖動一條一條地輕輕墜落,露出內裏的衣飾——不知多少片花瓣粘在她的身上,簇擁著她,襯托著她,而這些花瓣隨著她的輕輕舞動,片片飛舞離開她的身子,宛如一場花雨。


    隨著花瓣越落越多,她身上裸露的肌膚也越來越多,幾乎就要不著寸縷。


    嘉恪看向熊鴻錦,說道:“殿下自便,我回避就是。”


    熊鴻錦笑看著她:“回避什麽,這就是給你看的,好好學著。這舞名為‘落英繽紛’,舞者須得明豔動人舞姿出眾,你就很合適。”


    嘉恪涼淡地笑道:“殿下若喜歡這舞,讓這女子一直跳給殿下看便是,為何非要我也學會?”


    熊鴻錦:“銀側妃心裏定在辱罵我吧?大燁長公主、南楚二皇子側妃,怎能跳這種勾欄女子為博客官歡心而跳的淫靡之舞?但是呢,我就想看你跳啊,我的銀側妃。”


    嘉恪不帶感情地一笑:“殿下還沒磋磨夠我?要用這種屈辱令我臣服還是讓我知道絕不能違背你的意思?‘遵守你的規矩’,你的話我記著了,不必時時刻刻提醒。”


    熊鴻錦笑道:“記著了?那現在我要你跳舞,也是我的規矩,怎地不遵?”他貼近嘉恪,聲音裏充斥著蠱惑,“隻要你如她一般跳了這‘落英繽紛’舞,我就教你修造機關獸之法。怎麽樣,劃算吧?”


    嘉恪看向他:“就算你真的遵守諾言教了我修造之法,學會了就是我的死期,對吧?”


    熊鴻錦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在你眼裏是這麽反複無常的小人麽?”


    嘉恪也笑:“‘南楚不會讓任何一個大燁人學會機關獸修造之法’——這是你說的。”


    熊鴻錦在她臉龐上摸了一把,笑道:“你不一樣啊,銀側妃。你太有意思了,我決定為你破個例。”他用一種看掌中獵物的神情看著她,“我想知道你在這四麵楚歌之中,能走多遠、走到什麽地步,我的銀側妃。”


    嘉恪與熊鴻錦對視著,也對峙著。


    她很清楚熊鴻錦不會因為她現在拒絕跳舞就作罷,他會想別的法子來不斷試探她學習修造機關獸的意圖,事實上他已經這樣做過多次。起初嘉恪都為了自保而回避了這些機會,她覺得這些機會背後隱含的一定是巨大的險境,但一次又一次地,熊鴻錦從未停止過誘惑與試探,好像不將她拖進他布置好的陷阱就決不罷休。


    這次是淫靡之舞,下次可能是血光之災。


    既然避無可避。


    嘉恪迎著熊鴻錦危險的笑意,說道:“我相信殿下一言九鼎。跳便跳。”


    熊鴻錦微怔了一下,似是沒想到她會答應,繼而大笑起來,拍手笑道:“好,好!你好好學,我定個日子大宴賓朋,都來觀舞!”


    嘉恪一驚,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熊鴻錦得逞地笑道:“你不會以為這舞隻用跳給我看,就能學到修造機關獸之法吧?跳給我看算什麽本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他大笑起來,聲聲驚刺嘉恪的耳與心。


    後來的那場二皇子府的歡宴,嘉恪已經著意將其在腦海中抹去。她不願再回想起那日她是如何在眾人驚異又褻玩的目光中起舞的,也不願回想那夜的熊鴻錦是如何誌得意滿地將已衣不蔽體的自己摟在懷裏,向眾人宣布銀側妃甚得他心……


    不願再回想,嘉恪也不願說出這段過往,看向陵淵時神色已恢複如常,說道:“‘落英繽紛’舞,出自南楚最知名的青樓,由當時花名赫赫的第一花魁所創,能得見此舞者非富即貴,夜耗千金也不見得能目睹此舞。”


    言盡於此,嘉恪不再多言。陵淵卻已經有些明白此舞之意了,畢竟大燁京中的青樓也有不少類似的奇技淫巧,為吸引客官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但見嘉恪那般憤怒,難道在南楚時熊鴻錦讓她跳過此舞?受了莫大的屈辱?

    陵淵不會開口問,轉而說道:“殿下是因為此舞僅為南楚所有,又被熊鴻錦知曉,所以判定北戎與熊鴻錦勾連?”


    “不止是勾連,”嘉恪的眸色凝得有些濃鬱,“他是在試探孤。”


    陵淵微微一品就明白了,說道:“殿下的意思是,熊鴻錦無法確定殿下是否真的能修造機關獸,所以才這般迂回地試探?”他見嘉恪點頭,又道,“但隻憑一舞,如何斷定呢?”


    嘉恪一陣心煩意亂,忽然就下了逐客令:“督公請回吧,孤乏了。”


    陵淵一時不明所以,但依言起身告辭,說道:“殿下歇著吧,有事盡可喚微臣前來。”


    陵淵離去,嘉恪坐在原處久久沒有動彈。


    熊鴻錦的意圖,她再清楚不過了。


    當時她確實因為跳了“落英繽紛”舞而得到了熊鴻錦開始傳授她修造機關獸之法,但也因此受到更為嚴密的監看,一直跟隨她的琥珀都不被允許單獨外出或與人接觸。而熊鴻錦所授的一切都是異常緩慢,教一段之後又要求她跳“落英繽紛”,並且每次都換不同的客人前來觀看,大有請遍南楚全皇族之人的意思。


    他要讓她在南楚皇族中無立足之地,無人會看得起她,所有皇族中人隻會將她看做熊鴻錦的玩物,如同娼妓。


    她不知道那時的自己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就是為了習得修造機關術之法嗎?還是在賭一口日後肯定能數倍討回的氣?

    她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


    但她真的就這麽撐過來了。


    還記得教授完最後的修造之法那夜,熊鴻錦將她抵在門壁上,緊抓著她的頭發讓她仰頭看著自己,帶著凶惡笑意說道:“真是厲害啊,我的銀側妃?有幾次見你那神情,我還以為你會羞憤自盡呢,結果你撐到了最後啊……那麽讓我告訴你,如果以後我想讓你跳落英繽紛而你拒絕,我就默認你是在向我宣戰,我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記住了嗎?”


    她的頭皮被他扯得生疼,眼淚都激了出來,卻硬生生地忍住不流下來,盯著他的雙眼說道:“熊鴻錦,蕊芩姐姐的家裏人一直在找我,你不希望我心情不好胡亂說點什麽出來吧。”


    蕊芩,是熊鴻錦的正妃,出身南楚三大世家之一且為嫡女,身份尊貴無匹,堪配二皇子。她入府後備受熊鴻錦尊敬,夫妻二人舉案齊眉傳為佳話。但在嘉恪來到南楚成為二皇子側妃後不過四個月,被嘉恪發現蕊芩在二皇子的飲食內下了慢性毒藥,立即被二皇子處死,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當時蕊芩的娘家直鬧上了南楚王廷,哭訴嫡女冤死,矛頭直指嘉恪,要嘉恪血債血償。熊鴻錦將蕊芩謀害他的證據一一擺出來,力保嘉恪,並且在蕊芩娘人大哥派人暗殺嘉恪期間給予全力保護。那段時間的南楚都城,人人都在議論二皇子如何寵愛這大燁來的公主,即使這公主設計謀害了正妃也絲毫不在意。


    熊鴻錦聽嘉恪這樣說,抓著她頭發的手更用力了些,陰笑道:“我的銀側妃,你知道你為什麽現在還沒死?還不是我護著你?不然你就去投靠蕊芩的娘家?看看他們會不會像我這般護著你?”


    嘉恪依然盯著他,寒涼地笑了笑,說道:“蕊芩姐姐所下之毒,我存了一份在隱秘之處,若我不幸身死,她的大哥會得到這世間罕見之毒——殿下該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吧?這種難以調製出來的奇毒,隻有殿下最為看重的那位神醫才會調製呢,蕊芩姐姐的大哥也是知道那位神醫的吧?”


    熊鴻錦麵上明明已現怒色,卻忽而一笑,在嘉恪的側臉上親了一下,說道:“你真是太有意思了,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呢,”他鬆開抓她頭發的手,“也罷,現在還不是跟她大哥撕破臉的時候,就暫且饒過你。”


    嘉恪忍耐著頭皮的緊疼,心突突地跳。


    “不過我剛才說的,你可要牢記於心。”熊鴻錦靠了過來,摟住嘉恪笑道,“南楚終將是我的南楚,以後我不會將任何人的任何威脅放在眼裏。但你呢,我的銀側妃,這落英繽紛舞,我隻想看你一個人跳,懂嗎?”


    “我想讓你跳,而你不跳的話,”他彷如毒蛇吐信,嘶嘶地在她耳邊輕語,“我會先殺死你身邊最為在意的人,再慢慢殺死你。說到做到哦。”


    嘉恪當時真真切切地打了個激靈,想起了死去的玳瑁。


    玳瑁是她在南楚無意救下的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因家貧而以偷盜為生。被嘉恪救下後一心想跟著嘉恪,便被安排在府外打探消息,後來他盯上了熊鴻錦,擅自盜取了熊鴻錦從不離身的機關鎖扣,萬分喜悅地獻給了嘉恪。


    嘉恪拿到機關鎖扣就知要糟,立即讓琥珀送玳瑁出城,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並讓琥珀將鎖扣丟棄在穿城而過的河水中。果然玳瑁出城不久,熊鴻錦就開始全城搜捕,大費周章地搜捕了五天一無所獲,卻查到了玳瑁與嘉恪的關係。


    前來興師問罪的熊鴻錦也是眼前這毒蛇般的樣子,陰沉笑意中帶著無盡的危險,在嘉恪的堅決否認又並無實據的情況下隻能作罷,但一個月後,他送給嘉恪一份大禮,是玳瑁那一雙被砍下來的手。


    玳瑁的手生得十分好看,右手戶口處有一處被狗咬過的疤痕,嘉恪記得。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雙沾滿血汙的斷手,驚得坐在地上。熊鴻錦笑得十分開懷,甚至親手扶起她,帶著安慰的口吻說道:“銀側妃莫怕,不過一雙斷手罷了,傷不了你的。”


    熊鴻錦,容不得任何人忤逆他。


    他將嘉恪當做玩物,卻在送她去誘惑太子前陰沉地告誡她:“你是我的側妃,可千萬不要喜歡上太子哦?不然,你當知道有什麽後果。”


    她腰部一陣刺痛,是他用一柄尖細的短刀刺入了她的肌膚。而後他又親自給她包紮,彷如一個心疼妻子的丈夫那樣安慰她,說道:“你當知道,我是不忍心這樣的。”


    嘉恪攥緊了衣袖,攥成了一團。


    熊鴻錦定然是與北戎勾連在一處了。所以北戎才會知曉落英繽紛舞,才會提出讓她跳舞這個根本與機關獸無關的要求。熊鴻錦說不定已與北戎合謀,或者允諾給北戎一些關於機關獸的樞節之類,甚至會答應幫助北戎修造機關獸,不然北戎不會這麽聽從他的意思。


    更有甚者,也許北戎與南楚已經暗中聯合,打算一起對付大燁?

    讓她跳舞不過是個幌子?不過他想看看他的獵物是不是仍然安分?

    是那份和離文書激怒了他麽?


    他從前確實說過“你即使死,也是我熊鴻錦的側妃,絕不可能改變”這種話。


    他到底想幹什麽?!


    如果嘉恪跳了落英繽紛舞,就是向熊鴻錦低頭,向他表明仍在他的掌控之中,仍是那麽懼怕他,這樣他就會如以前一樣暫時不為難她?而如果她不跳,不僅可能失去身邊在意的人,還很可能激怒熊鴻錦,讓他認為這是宣戰,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出兵大燁?還是與北戎一同攻打大燁?

    在嘉恪還沒有做好萬全準備之前,如果遭遇熊鴻錦的突然襲擊,她是無力應對的。


    而且在戰敗之後,她將終生被熊鴻錦的陰影籠罩,就如澹台璟濤想一直將她變成禁臠一樣。


    嘉恪突然憤恨難當。


    這些男人為何都如此齷齪?!


    她要怎麽做才好?

    陵淵離開風華無雙宮後,沿著宮中有風的甬道走了很久。沈放一直跟在他後麵,見他不言語也不敢多話,最後見他停步,似是愁思已去,才開口道:“督公不開解開解嘉恪殿下?就這麽走了?”


    “誰都有不願對他人言說之事,”陵淵渺遠地看著前方,語氣似歎似抒,淺淡得聽不清,“眼下,本座還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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