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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風卷蓮動船(五)

  第5章 風卷蓮動船(五)

  從曲不詢出聲的那一刻起,沈如晚心裏就對他升起一股忌憚。


  她已有許多年沒遇到過能完美隱匿氣息,讓她半點也沒察覺到的人了。


  這固然是她安逸久了,戒心沒有十年前那麽強,而曲不詢又待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半點殺意,真正動起手來一切尚未可知,但沈如晚還是一瞬便回到十年前的那種狀態,哪怕周遭全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也一閉眼便能聞見血腥氣。


  唯有當五指攏起,卻撈了個空時,她才意識到,這已不是十年前,所有恨她、想殺她的人都死了,而那把震爍大半個修仙界的神劍“碎嬰”,也早已經被她交還給蓬山掌教寧聽瀾,與她再無關係。


  原來已經有十年那麽久了,她想著,仿佛第一次正視這個數字,也在這十年裏第一次問自己:十年過去,她還握得住劍嗎?

  不問則已,一問便成魔障。


  曲不詢隔空看她,背著光,神色難辨。


  “你想多了。”他忽地一翻身,又重新躺了回去,兩手交握枕在腦後,漫不經心地望著遠天碧雲春水,“我就這脾氣,誰來都一樣。”


  沈如晚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從酒樓初見起,曲不詢對她就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敵意,審視裏藏著掂量,隻是不那麽明顯。


  她確定從沒見過他,更沒和他結過仇,但“沈如晚”這個名字本身就藏著腥風血雨和數不清的麻煩。


  “你有親友死在我手裏?”她問,“你們家祖墳被我掀過?還是有什麽日進鬥金的大生意斷在我這兒?”


  章清昱在邊上聽得目瞪口呆。


  這……這都是什麽窮凶極惡的大惡人行徑啊?


  曲不詢也側目看她。


  “我殺的每一個人、斷的每一筆橫財,我心裏都有數,也從不後悔。”沈如晚淡淡地說,“不管誰想找我報仇,我都奉陪到底。”


  曲不詢枕著胳膊,微微眯眼,仰著頭看了她好一會兒。


  “你殺過的每個人,你都記得?”他冷不丁問。


  沈如晚沒什麽表情地看他,“對。”


  “所以你想找我報仇的話,我隨時恭候。”


  曲不詢懶洋洋地收回目光。


  “都說了是你想多了。”他哂笑,“我就一沒錢沒靠山的窮劍修,胸無大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哪有什麽仇能找你報?”


  無論曲不詢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言,是真的沒有殺意還是蓄意掩飾,沈如晚都不在乎。


  她隻是抬起右手,攤開五指,凝視著自己的掌心。


  “你用劍?”她問。


  “沒錯,”曲不詢頭也沒回,“敢問有何指教?”


  “我從小就很崇拜劍修。”沈如晚細細地看過自己掌心的每一道掌紋,語氣淡淡的,“後來我也用劍,我曾經最崇拜的劍修就死在我的劍下。”


  曲不詢沒有說話。


  ===第5節===

  “所以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點不耐煩地開口,隻留給她一個後腦勺,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麽懶散不羈,“你這是在暗示我,你要幹掉世界上每一個劍修嗎?”


  沈如晚垂下手,看了他一會兒。


  “忽然想起故人,一點感慨罷了。”她無波無瀾地說,“你愛怎麽理解,就怎麽理解,無所謂。”


  她說完,轉身就往山上走,章清昱連忙提著木桶吃力地跟上,沈如晚頭也不回,微微抬手,靈力微動,章清昱便覺手裏的木桶輕飄飄浮了起來,半點也沒有方才的費勁了。


  曲不詢仍雙手交握抱在腦後,動也不動一下地直直盯著遠處浩浩湯湯的湖水,仿佛那千頃碧波裏有什麽讓人挪不開目光的奇異魅力。


  直到沈如晚重新踏上山道,將要遠去,他忽然又開口。


  “喂,”他大聲問,“你剛才說的那個倒黴蛋,他叫什麽名字啊?”


  沈如晚微微偏頭,腳步一頓。


  她垂著眼瞼,眼睫也微微顫動,沉默,但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問題一樣,回過頭,繼續往山上去了。


  曲不詢麵無表情地仰躺在山石上,刺眼的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臉上,投下雜亂莫測的陰影。


  *

  “沈姐姐,原來……曲大哥也是一位仙君啊?”章清昱跟在沈如晚後麵,走了大半段,山頂就在眼前了,這才斟酌著用詞開口,“我們原來都以為他隻是身手很好。”


  曲不詢在東儀島上的這段日子裏,表現得一直都很好相處,沒有半點異人甚至修仙者的高傲,包括把曲不詢請來做客的章大少,也一直都以為前者隻是一位武藝很好的遊俠劍客。


  “劍修就是這樣,除了身手好,也沒什麽不同尋常的。”沈如晚麵無表情,“你們的判斷也沒錯。”


  章清昱哭笑不得,“沈姐姐你也用劍啊?”


  這話不就把沈如晚自己也埋汰了?倒也沒必要這麽用力埋汰吧?

  “我用劍,但我不是劍修。”沈如晚糾正,“我是法修,劍修從修行根本上就和我不同。我學法術,劍隻是我的工具,術法才是根本。劍修講究以命入劍,修成一顆鋒銳無匹的劍心,方能所向披靡。”


  尋常修士用劍,根本無法和劍修相提並論。


  劍修是真正把所有修行都放在鬥法和殺人之上的亡命之徒。


  “那這麽說來,劍修在仙人們中,應當是人人畏懼了?”章清昱問她。


  那也不至於,修仙界還是有秩序和道德的,劍修也不會胡亂殺人,修仙界也不會容許出現這種情況。當年長孫寒突然墮魔,滅人滿門,立馬就被蓬山下令通緝,格殺勿論,再怎麽天賦卓絕、實力強勁,最終也要伏誅。


  “如果單憑實力就能隨意殺人,那大家都去做劍修了,誰還費那麽大功夫煉丹煉器,搶一搶不就得了?”沈如晚慢慢地說,“很多修士並不擅長鬥法,實力也並不強勁,但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修仙界才能安穩地綿延下去。”


  那些能創造而非隻會毀滅和剝奪的人,才是修仙界真正的基石。


  這是沈如晚用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彎路,才慢慢領悟的道理。


  所以劍修雖強,在修仙界的地位也就普普通通,如沈如晚這種精通木行道法、極其擅長培育靈植的修士,才是真正到哪都吃得開。


  她雖然對劍情有所鍾,但對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真心熱愛。


  章清昱聽得半懂不懂,又有些疑惑,先前沈如晚說她不是劍修,比不上真正的劍修那麽強大,但之前她又對曲不詢說過,她最崇拜的劍修也死在她的劍下。


  這難道是意味著……沈如晚的實力已經到了能無視劍修和普通修士用劍的鴻溝,強行碾壓的程度?


  “我沒你想得那麽厲害。”沈如晚仿佛能洞察章清昱的心思,神情很淡,莫名有種幾乎不會在她臉上浮現的疲倦,慢慢地說著,“我當年……也算勝之不武。”


  她微微闔眸,鼻息間仿佛又從記憶裏偷來那抹不去的血腥氣。


  此去經年,長孫師兄竟也已經死了十年了。


  想到這裏,最終又是幽幽一歎。


  她不由又抬手,看纖細白皙的掌心橫斷的掌紋,在心裏輕輕問自己:你還握得住劍嗎?

  問題既出,便知往日執念從未消解,魔障重生。


  從前離開蓬山時,她曾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回修仙界,此後十年從未懷疑。


  可當她站在這裏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沈如晚莫名有種預感,有那麽一天,她一定會回去的,為她所有塵封的疑問開釋。


  沈如晚凝視著自己的掌紋,神色漠然,默默地想,握得住要握,握不住,也要握。


  登上山頂,遠天鄔仙湖水天一色躍然眼前,視野開闊,讓人心曠神怡,章清昱匆匆拎著木桶去給忙著修龍王廟的島民們分綠豆湯。


  說來也實在是奇怪,在章清昱手裏輕飄飄的木桶,被島民們一接過去,立馬就重得向下猛然一沉,接桶的島民看章清昱拎著輕輕鬆鬆,以為不重,險些沒反應過來,差一點就要把木桶從手裏摔出去。


  “真是奇了怪了,這麽沉的桶,你怎麽就拿得這麽輕鬆?”島民驚魂未定,看著章清昱臉不紅氣不喘的輕鬆模樣直嘀咕,“難道我力氣沒你大?”


  章清昱餘光望向正遠眺湖光水色的沈如晚,抿唇,禮貌一笑,沒接話。


  她一向拘謹客氣,就算不搭腔也很正常,島民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抱怨兩句就提著木桶和同伴們湊在一起,桶裏配了一把大勺,一人一口,輪流喝得幹幹淨淨。


  “現在龍王廟還隻有個雛形,按照鴉道長的估算,穀雨前是肯定不能完工了。”章清昱走到沈如晚身邊,有點遺憾地說,“沈姐姐你好不容易來一次,要是能看看完工後的樣子就好了。”


  沈如晚也不湊近,隻是遠遠地打量目前龍王廟的雛形。


  寺廟往往大同小異,並不離奇,就連修建者們的心願也萬變不離其宗。


  眼前的龍王廟,除了剛剛架起的輪廓外,幾乎沒有一點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壓根看不出就是這座廟讓整個東儀島風水都為之改變,差點連多年祭祀時用的朱顏花都不能如時盛開。


  “你們島上請來的這位鴉道長,還挺有精神的。”沈如晚意味莫名地感慨。


  真是會來事,太能瞎折騰了。


  章清昱沒懂她話裏隱藏的含義,聞言隻是靦腆地笑了一下,“大兄很是推崇鴉道長的本事,一直說鴉道長是真正有大見識、大神通的奇人,距離升仙得道也不過差點機緣罷了。”


  這話如果單單說給別人聽,仿佛也沒什麽問題,但叫沈如晚這樣的修仙者聽見了,莫名就有種離譜的好笑,明明真正的修仙者已經在章大少眼前了,他卻根本沒放在心上,隻是不得罪而已,轉頭巴巴地推崇一個所謂快要升仙的奇人。


  人永遠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東西,無論那是否真實靠譜,章大少承認沈如晚確實有點奇異,但就是更願意相信鴉道長。


  “其實大兄這麽做,也不是有多信這鄔仙湖裏真有什麽能保風調雨順的龍王,”章清昱又為章大少辯解,“若能修成廟宇,起碼幾十年都能留在這兒,這是島上大家都能一直看見的東西,以後每次來龍王廟,也就都會想起這是章家人帶著大家修的,算是本地鄉望的一樁功績吧。”


  如平時組織耕作、穀雨祭祀之類的事,固然也能展現章家的影響力,卻是隻在一時、誰也留不下來的。


  “章家如今雖然殷實,但在東儀島也就待了十來年,於東儀島民們來說,其實算是新戶,舅父總擔心一兩代後根基不紮實,人走茶涼,後代要被島民們趕走。”章清昱抿著唇說,“若能主持一些大變動,大家也能一直念著章家的好。”


  這還是沈如晚第一次聽起章家的過去,她從前對此當然也不會關心。如果不是章清昱在這裏,她根本不會在意一個湖上小島。


  “我還以為章家至少在這裏延續了幾代。”她漫不經心地說,“既然這麽殷實,為什麽又忽然離開原先的鄉土,來這裏度日?”


  章清昱輕輕搖搖頭,“章家不是一直殷實的。”


  起碼在她外公那一輩,就是很普通甚至拮據的小戶人家,到了章清昱舅父這裏才忽然崛起發家。


  這就讓故事忽然帶了一點傳奇色彩的意味,沈如晚終於有點興致。


  章清昱抿著唇,正要繼續說,目光在沈如晚身後一頓,垂眸招呼,“姚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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