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二)
第14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二)
三聲叩門聲後,一片安靜。
曲不詢挑眉。
他等了片刻,又抬手,重新敲了三下。
門還是沒開。
對街藍嬸一直在張望,不由有點狐疑。
她還等著看看熱鬧,可看這架勢,沈如晚一直不開門,兩人怎麽不像是朋友啊?
曲不詢頂著周圍街坊狐疑的張望,竟然還停在那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他抬手,第三次敲響大門。
這回他才剛敲到一半,緊閉的大門忽然就被一把拉開了。
沈如晚站在門內,滿頭青絲隨手一挽,衣裙素得仿佛明天就要飛仙,淡淡看他一眼,“急什麽急?”
藍嬸伸著脖子,在心裏“嗬”一聲。
這還真是朋友,不然再沒有這麽隨意的。
曲不詢提著那包糖糕,聳了聳肩。
“這不是以為你故意不給我開門嗎?”他理直氣壯。
藍嬸趕緊在心裏“唉喲”: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人和沈如晚說話時這個語氣。
其他人見了沈如晚,莫名就要被她那個氣勢脾氣搞得氣虛矮一頭,哪像曲不詢這隨意的樣子?
沈如晚冷淡睨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一轉身,便徑直往屋內走,全然不招呼客人,一副懶得搭理他的模樣。
可那緊閉的大門,在她身後大敞著,並沒有關上。
曲不詢就跟在她後麵,慢悠悠地晃進門裏去了。
藍嬸遠遠地看著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大開的門後,轉進她看不見的地方,不由用力一拍大腿,“哎呀,哎呀!”
沈姑娘這樣的脾氣,還真是有朋友的啊!
可沈如晚不覺得曲不詢是她的朋友。
她也早就過了想有朋友的時候。
“糖糕放桌上。”她開了門,轉身往花坊內走,頭也不回地丟下三兩句話,“不要到處走動,不要亂動我的東西。”
曲不詢提著糖糕,看她纖細挺直背影穿過廳堂,在庭院芳草茵茵中停駐,垂著頭一株一株澆花。
沈氏花坊身處鬧市,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獨占一隅,明明周遭吵鬧喧囂,走進花坊,卻忽然像是闖進另一個幽靜世界,一切忽然靜謐。
從廳堂到庭院,盡是杜若蘅蕪清芬,幽綠滿眼,淡淡星蕊似點妝。
尋常香草叢生處大多有蚊蟲環飛,但從門口一路走早庭院邊,半點蟲影也沒瞧見,仿佛連蟲蠅也知此地清幽,不願來攪擾。
曲不詢目光在四麵牆壁上掃了一圈,果然在花葉後瞧見牆麵上以朱砂勾勒的符篆畫了一圈又一圈,有辟塵的、有驅蟲的,還有靜心清噪的,沈如晚嫌符紙麻煩,直接就畫在牆上了。
都說大隱隱於市,她這隱是隱了,可又沒隱全,隻要靠近,誰都能發覺她的奇異。
她隻是不在乎。
曲不詢湊近一點,俯身凝視。
“你種的這些花花草草,好像和外麵的都有些不一樣?”他忽然問。
沈如晚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他還拎著那包糖糕,一手托著蘅蕪碧葉,打量起來的姿態很是似模似樣。
“是麽?”她淡淡地說了半句。
沒有往下再說的意思,也不深究追問,一看便知敷衍。
曲不詢拈著綠枝條,扭頭看她。
“我最近正好也對花草感興趣。”他看了她一會兒,忽而開口說,“能不能向你請教請教?”
沈如晚看他一眼。
===第15節===
他?對花草感興趣?
她可真沒看出來。
大概是這一眼裏的意味實在太明顯,曲不詢揚眉,“怎麽?我就不像是會種花的人?”
那可真是不像。
沈如晚怎麽看他,都覺得曲不詢生了一張絕對會把花養死的臉。
“有這麽誇張嗎?”曲不詢抗議。
沈如晚不置可否。
她偏過身,慢慢走到庭院裏,院牆高高,牆頭上斜斜垂落一縷細細的瓊枝,無花無葉,瑩瑩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節柳鞭,光影流轉,似有水露在其中緩緩流淌而過。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她撫著那綠枝,聲音既淡又輕,“草木有靈,卻不是每個人都會珍重。”
“不太珍重”的曲不詢摸了摸鼻梁。
“你要養什麽?”沈如晚問他。
曲不詢看她——覺得他是花草殺手,她還要教他?
“我是人,又不是花草,我憐惜花草,何必強求旁人?”沈如晚語氣淡淡,“既然你要養,我先教了,總比你去別處聽來亂七八糟的強。”
她目光望來,清淡如冰泉,“說吧。”
曲不詢和她對視,卻頓住,停了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說。
沈如晚細細黛眉微微擰了起來。
“你也不知道?”她反問,“你就想養花,無所謂是什麽花?”
曲不詢沉吟。
“那倒也不是。”他搖頭。
沈如晚不說話了。
她站在那裏,抱著胳膊看他。
她不說話,曲不詢倒覺得有幾分尷尬了。
他解釋,“我先了解如何種花養花,等尋到真正想要養的花時,我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沈如晚倒被逗笑了。
“那你準備得還挺周全。”她一笑,沒當真,但也不較真。
曲不詢低頭去看庭院裏的花。
“細葉尖蕊,螺紋曲瓣,”他對著麵前一株半開的花挑眉,“這到底是螺鈿薔薇,還是藏袖白棠啊?”
沈如晚聽他說出這兩個花名,不由微詫。
螺鈿薔薇和藏袖白棠是修仙界較為稀罕的兩種靈花,功用極多,但極難成活,故而所知者不多。
曲不詢還真是對花花草草做過功課的,不然連這兩種花的名字都未必聽說過,更別說從他麵前的那株花上猜出這兩種花了。
站在這株花前,能問出這個問題,就已經算半個懂行的了。
對花草有一定了解的人,總能博得沈如晚些許好感。
“都是,”她微微勾起唇角,“也都不是。”
曲不詢回頭看她。
“這裏的所有花都是我從舊株上配出的新種,本意都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將不同植株的特點匯集在新的品種上。”沈如晚看著他麵前那株花,慢慢地說,“這株確實是從藏袖白棠和螺鈿薔薇中培育出來的,當時想集這兩種花的部分藥性於一體,沒成功。”
聽起來很簡單,其實是一件實打實的“逆天之行”,再造新生靈,稱得上是木行道法延伸最極致的一種。蓬山第九閣素來以木行道法聞名於世,也隻有最最頂尖的修士才能嚐試,每一位都堪稱是煉丹師追著求著的親爹。
——在修仙界,煉丹是一門前期投入極大,但水平提高後回報更大的學問,頂尖的煉丹師往往身家巨富,被無數人趨之若鶩,在哪都是被眾人求著捧著的。
但頂尖更求頂尖,修仙界最頂峰的每一個修士都在為打破極限和藩籬而上下求索,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靈藥,也許就能造就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新丹藥。
“你這真是退隱紅塵?”曲不詢挑眉,打量沈如晚,“我怎麽覺得你是比退隱前更厲害了。”
沈如晚盯住他。
“你又知道我是比退隱前更厲害了?”她意味莫名,“你見過十年前的我?”
曲不詢神色不變。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他反問,“咱們年紀相仿,你現在修為和我差不多。”
他的意思是,她不可能比他早十年達到現在的修為。
事實倒確實是事實,但怎麽聽怎麽讓人不爽。
“年紀相仿?”沈如晚看他一眼。
曲不詢被她莫名奚落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怎麽?”他問她,“沒想到?”
沈如晚似笑非笑。
“是沒想到,”她說,“可能你顯老吧。”
曲不詢差點給她噎死。
其實曲不詢劍眉星目,五官疏闊,單看並不精致,但都恰到好處,組合在一起造就出一種別樣的魅力。他這人看起來不羈,但並不跳脫,安靜不語時,便覺沉冷厚重。
這樣的人平時再怎麽不著調,也不會讓人覺得他是輕浮的年輕人。
沈如晚很熟悉這種感覺。
每當她心血來潮對鏡梳妝,想要梳個豆蔻年少時的發髻,便會在明鏡裏看見她自己,發髻還是豆蔻時的發髻,人卻已不是當年的人了。
容貌未改,朱顏未凋,但眼神變了。
“你是哪一年生的?”沈如晚問他。
曲不詢報了年份,比她大四歲。
確實和她屬於同齡人。
沈如晚又問他,“你的生辰是哪天?”
曲不詢看她一眼。
“……你打算拿我的生辰八字下咒?”他仿佛很不確定地問她。
沈如晚要是會下咒,第一個就咒他縫上這張嘴。
“十一月初九。”曲不詢到底還是懶洋洋地說了。
長孫師兄的生辰在三月。
沈如晚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忽然想起這個,又在曲不詢回答時湧起淡淡的失望。
其實她不知道長孫寒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
從前在蓬山的時候,她想方設法認識長孫寒,打聽到長孫師兄和第十二閣的邵元康關係不錯,她就趁著一次宗門活動和邵元康結識,幫了後者一點小忙,托後者介紹她認識長孫寒。
邵元康承她的情,組了好幾次局想介紹他們認識,可惜總有這樣那樣的不湊巧,緣鏗一麵。
有一次,邵元康告訴她,長孫寒生辰將近,打算和幾個朋友聚一聚,她如果想去,可以跟著一起去。
沈如晚提前準備了半個多月,天天拉著沈晴諳看衣裙、看首飾、看妝發,拿出修練時的態度精益求精,煩得沈晴諳直翻白眼,“你已經夠漂亮了,稍微打扮打扮就足夠豔壓群芳了,別折騰了行不行?”
可最後全都沒派上用場,邵元康告訴她,宗門派給長孫寒一個臨時任務,他趕不回來,沒法如約赴宴,聚會隻能取消。
那時沈如晚氣得半個月吃不下飯,失望極了,幹脆自己也報了個宗門任務散散鬱氣,輪巡蓬山附國,狠狠抓一波為非作歹的邪修發泄一下。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遇到了章清昱母女。
此去經年,人事已非。
“我累了。”沈如晚忽然說,“你可以走了,糖糕留下。”
曲不詢被她的翻臉無情和喜怒無常驚到了,剛剛還好好地問他生辰,轉眼就送客。
“……你剛才是算出來我倆八字不合?”他嚐試發問。
沈如晚看他。
“這還用算?”她反問。
曲不詢又被她噎到。
他沒轍,歎了口氣,把糖糕遞給她。
沈如晚默不作聲地接過那塊還溫著的糖糕,看他寬闊背影走到門邊,又回頭。
曲不詢側身看她。
“你知不知道……”他難得有些猶疑,頓了片刻,神色難辨,“有一種盛開時如月光的花?”
沈如晚捏著糖糕的手猛然一緊。
她心中幾乎有種不敢置信的感覺,驀然抬眸,目光銳利如刀。
曲不詢緊緊盯著她。
迎著她的目光,他神色沉凝,半點也不避讓。
沈如晚和他對峙許久。
她忽然收回目光。
“不知道。”她說,神色淡淡,仿若尋常,“從來沒聽說過。”
她轉身,朝轉角樓梯口翩然走去。
隻留下輕飄飄的叮囑。
“走的時候把門關上,今天花坊不開門。”
門邊,曲不詢目光緊緊追著她纖細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眼神幽沉。
作者有話說: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第16節===
——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