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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三)

  第15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三)

  沈如晚不緊不慢地走到屋內,合上門,手裏的糖糕已捏出五個指印,把她所有的故作鎮定都襯成一個笑話。


  她垂頭盯著那糖糕上的指印看了許久,緊緊抿唇。


  樓下,大門被用力關緊。


  曲不詢已走了。


  沈如晚莫名想走到窗邊看上一眼,可想了想,又沒有動。


  “盛開時如月光的花。”她喃喃。


  她對曲不詢說,沒聽說過。


  其實不是。


  她不僅聽說過,而且親眼見過花開。


  十幾年前,族姐沈晴諳在長輩的安排下接管部分沈氏族產。


  沈晴諳是沈氏嫡支正經培養的弟子,可以說從她一出生測出天賦後,就被親長寄予厚望,長大後接管族產是早早就能預計的。


  沈晴諳也很爭氣,努力修練,在第七閣年輕一輩裏數得上號,旁人說起長陵沈家的年輕天才,總會第一個提起沈晴諳。


  如此優秀過人,接管族產,為沈氏做事,是順理成章的事。


  沈如晚十一二歲就認識沈晴諳了。


  沈晴諳比她大兩歲,兩人第一次見麵就覺得聊得來。那時沈如晚日子過得苦兮兮,一直在養父母家住,也沒機會有什麽朋友,遇到沈晴諳後,簡直被又投緣又大方的小姐姐迷住了,見天地跟在沈晴諳後麵“七姐”“七姐”地叫,被其他兄姐稱作是沈晴諳的馬屁精。


  沈晴諳得償所願接管族產,沈如晚也高興。


  “那你來幫我好不好?”沈晴諳問她,“我也開始接管族產了,四哥他們都想看我笑話。”


  沈氏內部也有紛爭,能接管族產的嫡支弟子當然也不止沈晴諳一個人,互相競爭,明爭暗鬥很激烈。


  沈晴諳請她幫忙,沈如晚絕對不會拒絕。


  於是那一年的秋天,沈晴諳把她帶到沈氏腹地,賞了滿園花開如明月照清輝。


  那是一種不需土、不需光、不需水的花。


  沈如晚從來沒想過,隻許沈氏精英入內的族內禁地中,居然養著一群行屍走肉一般的人,形容枯槁,瘦骨嶙峋,隻在時機到來的某一刻,從耳鼻口目中生出花枝,綻放出世上最美的花,輝映無窮,如月光遍灑。


  “這就是沈氏目前最日進鬥金的大買賣,藥人。”沈晴諳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的神色,“將花種種在心髒上,花莖花枝爬滿全身經絡,汲取養分,最終在成熟時綻放,每一朵都是起死人肉白骨的頂級靈藥,一個人一生能種兩次。”


  這種花的名字,叫做七夜白。


  花開七夜,皎若月光。


  沈如晚想到這裏,把那塊糖糕捏得坑坑窪窪全是指印。


  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也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花。


  倘若異境相見,她一定會驚歎於這種花的玄奇,那不是天生地長的靈花,而是頂尖修士通過木行道法培育出來的奇跡。


  可是,不能是在沈氏禁地。


  “他們,他們都是自願的嗎?”當時她結結巴巴地問沈晴諳。


  沈晴諳用那種憐愛的眼神看她,慢慢地說,“我們總不能靠別人的奉獻精神做生意啊。”


  其實那時沈晴諳也很忐忑,故作鎮定,很害怕她會勃然大怒、痛斥這事有多喪心病狂。沈晴諳希望她能接受,她們還是好得像一個人一樣,齊心協力親親密密做事,把這樁生意辦好,完成沈氏的期許。


  沈晴諳是知道這事不人道的,也有忐忑不安,但就隻是……沒有完成沈氏的囑托那麽重要。


  但沈如晚那時沒看出來沈晴諳的忐忑,她隻看出了沈晴諳的鎮定和不以為然。


  她覺得七姐陌生得叫人害怕。


  “我,我不行。”她慢慢地搖著頭,心亂如麻,“我不能幫你做這個,七姐,這是不對的。”


  沈如晚踏上修仙路起便嫉惡如仇。


  可當惡事來自於她自己的家族,來自於她最好的姐姐、朋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能怎麽辦。


  可她做不出決斷,別人會搶先為她決斷。


  沈晴諳勸了她一會兒,大概是察覺到絕不可能說服她了,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她。


  “你還記得剛才進門前,我給你滴血認主的那塊符嗎?”沈晴諳說,“那不止是進入禁地的通行符,上麵還附有殺陣,專門給所有第一次來這裏的人準備的,一旦持有通行符的人不能和我們共進退,我們就會啟動殺陣殺了他,以絕後患。”


  玄色殺陣從沈如晚身上慢慢浮現,將她包裹著,緊緊環繞。


  “每個第一次來這裏的人,都會親手種一次七夜白,十四日後花開,再親手摘一次。隻有親手造就一次花開,才能解開殺陣,摘下的那朵七夜白是報酬,可以自己服用,也可以和家族換成錢。”沈晴諳神情陌生到像是另一個人,“你是第九閣的弟子,七夜白在你手裏不需要十四天就能開花,你現在開始,晚上我們就能回蓬山了。”


  “如果你不動手,”沈晴諳看著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塊玉玨,慢慢地說,“我會催動殺陣。”


  沈如晚這一生心碎莫過於這一句。


  後來無數午夜夢回,她躺在床榻上輾轉難眠,耿耿於懷地想,她把沈晴諳當作她最最好的朋友,可沈晴諳到底有沒有把她當成朋友?沈晴諳對她那麽照顧、和她那麽投緣,她們彼此成長著走過豆蔻少年時,那些想想便會忍俊不禁的點滴,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沈晴諳真的在乎她,又怎麽會想盡辦法把她拉入這樣的事,又怎麽會用殺陣來威脅她?她在沈晴諳的心裏,到底是朋友,還是跟班?


  但這一切都再也沒有機會問出。


  她不想死,也不想親手種下七夜白,所以即使她知道身上種下的殺陣威力極強,即使她知道周圍輪巡的全是沈氏多年培養的心腹精英,她仍然動手了。


  在那天之前,“沈如晚”這個名字僅限於第九閣內部,大家多多少少知道這一輩中有個很厲害的師妹,在木行道法上很有天賦。可在第九閣外,知道沈如晚的人不多,提起長陵沈家的天才,也很少會提及她,更從來沒有人會誇耀她的實力。


  連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她這樣整日空對薜荔蘅蕪的法修,在必要時,居然那麽會殺人。


  一開始她隻想闖出禁地,誰也不想殺,可在禁地值守的守衛都來攔她,絕不能讓她就這麽闖出去泄露消息。她身上的殺陣已然被催動,她隻擅長點到為止的鬥法,沒有太多和人生死相搏的經驗。


  有意無意都已不重要,她殺了很多的人。


  意識消亡前,她想,她大概是走不出去了。


  七姐會不會有點後悔呢?


  再醒來,她已在蓬山。


  “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走火入魔了,沈氏上下俱滅。”掌教寧聽瀾親自來探望她,俊逸清雋的眉眼間也寫滿了不忍,他安慰她,“不過你放心,我們在沈氏族地發現了那些藥人,簡直是喪心病狂!你不願同流合汙,反抗理所應當。如此極端情況下走火入魔也很正常,宗門不會因此處置你的。”


  沈如晚坐在桌邊,幾乎要把那塊糖糕揉爛。


  在臨鄔城退隱了十年的沈如晚尚且不忍回首,退隱前的沈如晚又怎麽去麵對?

  “七,七姐……”她躺在病榻上,磕磕絆絆地問。


  寧聽瀾似乎不怎麽意外她的提問,“你說的是你的族姐沈晴諳吧?她也死了。應該就是她把你帶進禁地的吧?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千萬不要為她的事感到愧疚不安。”


  沈如晚那時恍惚地靠在綿軟的靠枕上,隻覺自己的脊骨也無力得仿佛支撐不住。


  “我、她是我……”她半天也說不出那個字。


  “你不要為此自責,她也想殺你,當時殺陣不都已經催動了嗎?”寧聽瀾安慰她,“她對你沒有留情,你不應當為此內疚。”


  沈如晚隻覺恍惚。


  她怔怔地坐著,忘了麵前坐著的是蓬山掌教,最日理萬機的人物,她什麽都想不起來,隻剩恍惚。


  “沈家的事影響極惡劣,考量之下,宗門暫時不打算公布藥人的事,但宗門會為你作保,證明你是事出有因。”寧聽瀾坐在她病榻邊,神色溫和,“修仙界之大,利欲熏心、喪心病狂之輩如過江之鯽,少了沈家,還有更多。你有想過接下來要做什麽嗎?”


  從此,本該一生蒔花弄草的法修沈如晚握緊赫赫有名的神劍碎嬰,奉掌教寧聽瀾之命,懲奸除惡,成為蓬山對內對外最冷硬無情的那把劍。


  沈如晚坐在小樓中,緊緊攥著那塊已經冷掉的糖糕,神色冷凝,低聲喃喃,“七夜白。”


  她曾找尋過七夜白的蹤跡和來曆,想搞清楚沈家到底是從哪得到這種又邪性又奇跡的靈植,可惜信息太少,幾番折騰,每每以為摸到頭緒,最終卻又一無所獲,七夜白像是在世間銷聲匿跡了一般,再也沒被她遇見過。


  曲不詢是從哪裏知道這種花的?


  他問起七夜白,又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

  沈如晚麵色沉冷如水。


  她靜靜地坐在桌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日光從半開的窗口斜斜地照進來,從桌邊一路傾移到床邊。


  她一坐便是一下午,再抬頭,竟已暮色四合。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幽黑的夜色。


  半晌,忽而冷笑,不知是同誰說,“我早就退隱了,蓬山和修仙界如何,同我又有什麽關係?縱是整個神州都成了七夜白的花田,也輪不到我頭上。”


  她說著,一轉身,和衣便臥。


  躺在床上,合上眼欲眠。


  夜靜無聲。


  到夜闌,輾轉反側,滴漏聲寒,靜謐夜色裏,隻聽見一聲聲枕函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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