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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殘荷留聽雨(五)

  第34章 殘荷留聽雨(五)

  沈氏花坊裏多了幾個人, 忽然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楚瑤光和陳獻這兩個少年修士性格一靜一動,偏偏相處還很和諧,陳獻主動請纓要幫沈如晚幹活, 楚瑤光明明看起來就像是從不需要動手做活的大小姐, 卻也極知禮數地表示願盡綿薄之力。


  “我不需要。”沈如晚神色淡淡。


  她是修士, 有什麽是自己不能幹的?家裏忽然來了陌生人,就交給對方幹活, 有這樣的事嗎?

  但她眸光在兩人身上掃了一掃, 忽而又改了主意,“你們來時我正在澆花, 既然你們想幫我,就去把花澆了。”


  她說著,頓了一下, 饒有深意, “我的花可是很嬌貴的。若被你們養死了,我也不要你們賠錢, 隻要賠我一株一模一樣的就好。”


  “沈前輩,你就放心吧!”陳獻拍胸脯保證, “我從小對著靈花靈植長大, 不說樣樣識得,至少常見的靈植我都拿手,絕不會把你的靈植養死的。”


  常見的靈植都拿手?


  沈如晚似笑非笑,她這院裏就沒哪一株花是常見的。


  她也不說,隻是不置可否,轉身看了曲不詢一眼, 什麽也沒說, 淡淡地朝轉角的木梯上走去。


  曲不詢看她從他麵前走過, 半點不停,沒有和他說兩句的意思,眉毛微微抬了那麽一下,卻又很快壓了下來,站在原地,默不作聲地立了半晌。


  沈如晚順著木梯走到二樓轉角,微微用力,推開天窗,踩著短梯上去,坐在屋簷上。


  往下看,正對沈氏花坊的庭院,背後是熱鬧長街,卻又被一重圍牆隔了開來。


  她撫著裙擺坐下,在心裏默默數著“一二三”,還沒數到七下,瓦片幾聲輕響,曲不詢也爬上屋簷,在她身邊一坐。


  他也不說話,手一攤,遞到沈如晚麵前來。


  沈如晚低頭。


  眼前的掌心裏托著兩三個核桃。


  “你身上怎麽總帶著零嘴?”她也不和他客氣,伸手去拿,“上次是瓜子,這次是核桃?”


  細膩指腹擦過他掌心,帶起一點癢意。


  曲不詢微微一僵,五指下意識地收攏,仿佛要把她的手攥住,可又轉瞬克製住,硬是穩穩地伸在那裏,待那一點癢意轉瞬即逝,還停在半空中。


  ===第38節===

  過了兩個呼吸,他才忽然把手收了回去。


  他若無其事地說,“沒話說的時候,遞兩個核桃過去,這不就打開局麵了嗎?”


  沈如晚有點想笑,但又忍住了。


  “沒話說就不要說,誰逼著你說了?”她語氣淡淡的。


  曲不詢看她。


  這正話反說的脾氣是改不了了,明明等著他開口,又非要說不。


  他重重歎了口氣,不說話。


  沈如晚皺著眉頭看他,“什麽意思?”


  曲不詢偏頭看她,懶洋洋地笑了一下,“可我就是想說啊。”


  沈如晚定定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又移開目光,轉頭看回庭院,沒什麽神色波動,可唇角一點翹起,若隱若現的。


  曲不詢目光還凝在她唇角那一點弧度上。


  “說說吧。”沈如晚低頭去剝那兩個核桃,一邊問他,“這段時間你都查到了什麽?”


  曲不詢三心二意地聽見她的問題,頓了一會兒才回過神。


  “去了從前結仇的地方,找了找當年的蹤跡。”他隨口答道,“當年的舊人大多不在了,但既然存在過,就必然留下痕跡,哪怕多年過去了,隻要有心,還是能順藤摸瓜查下去。”


  滅口能滅一家數十戶,卻不能把一片地域都變成荒原。


  如意閣柳家,世人皆傳是大魔頭長孫寒滅門的,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除了從如意閣殺出一條血路外,他沒有多殺一個人。


  想到這裏,曲不詢偏過頭,又看了沈如晚一眼。


  隻怕在她心裏,柳家的血債也該安在他的頭上吧?


  他意興闌珊,手裏微微用力,核桃便在掌心“哢擦”“哢擦”地裂開,他聲音低沉,“順著查下去,要找的人進了個秘境,就跟著一起進去了,正好在秘境裏遇見樓下那兩個小朋友,發現他們也在查七夜白的事。”


  沈如晚挑眉,“看見他們在查,你就湊過去說要一起?”


  曲不詢一下一下剝開核桃堅硬的果殼,“那不可能,我是真要查個水落石出,不是帶小朋友過家家,隻是留心了他們的蹤跡,若是他們查到了線索,我也跟著撿個漏。”


  沈如晚目光隨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指起落,直到完整的核桃仁脫離果殼,攤在他掌心。


  她忽而伸手,握住那剝好的核桃仁。


  曲不詢想也不想,五指猛然收攏,正好將她的手牢牢包裹在手心裏,掌心一片炙熱。


  直到緊緊握住了沈如晚的手,他才像是忽然回過神一樣,不由也一怔。


  “這麽緊張?”沈如晚垂眸看了看被他緊緊握攏的手,語氣微妙,“讓我一個核桃都不行嗎?”


  曲不詢深吸一口氣。


  “你手裏不已經有了嗎?”他若無其事地說著,仿佛不曾牢牢握住她的手,半點也不讓她尋隙收回,“我剝的難道滋味會更好?”


  沈如晚輕輕笑了一下。


  “好與不好,我不嚐怎麽知道?”她理所應當地反問,“我就喜歡吃別人剝的核桃,不可以嗎?”


  曲不詢緊緊盯著她看了半晌。


  “別人的我管不著。”他稍稍往後靠了一點,連帶著她的手也向他拉近了幾寸,他慢慢地說,“可屬於我的,我絕不放手,除非我死。”


  像是在說核桃,又仿佛不止是核桃。


  沈如晚看了他一會兒。


  “不就是一個核桃,至於嗎?”她垂眸,用力一收手,從他掌心裏掙脫出來,語氣平淡,一伸手,又把那核桃仁放回他手裏,“還你了。”


  曲不詢在她收回手時,五指下意識要攥緊,但片刻後又克製住,沒和她較勁,任由她神色冷淡地抽手,隻留給他清冷如冰的側顏。


  他凝視著那秋水剪影,在心裏長出一口氣,說不上是鬆氣還是失落,上不去,又下不來。


  半晌,變成一聲輕歎。


  沈如晚垂著眼瞼,指間微微一用力,把核桃捏成兩半,有點訝異,“這核桃是堯皇城老周記的?”


  堯皇城是神州最大、最繁華的修士之城,凡人與修士在此共存,有許多有意思的事物,老周記就是一家食修開的炒貨店,傳承了好些年。


  老周記的核桃一向賣得好,供不應求,曲不詢隨手拿出來幾個竟然就是?

  曲不詢聽她語氣如常,仿佛剛才的事轉眼忘在腦後,不由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漫漫地點了下頭,“去秘境的時候有人追殺,從他包裏找出來幾個。”


  從追殺自己的人那裏翻出點自己需要的東西,這事對沈如晚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她以前也經常過著這樣的生活。


  “你沒說完呢。”她把核桃剝開,“既然本來是打算跟在後麵撿漏的,怎麽又成了人家的師父,還帶著他們來見我?”


  曲不詢不由聳了聳肩。


  “那個叫陳獻的小朋友,是孟華胥的徒弟。”他說,“孟華胥也沒說正式收徒,就是偶爾逗著教兩手,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然後沒兩年又不告而別。所以這小子一直管孟華胥叫老頭,也不承認孟華胥是他師父。”


  沈如晚倒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師徒關係本來就是要走了叩拜敬茶的流程正式定下來的,若一個人隻稍稍教一教,可以稱前輩老師,但絕不是師尊。


  “那他怎麽就管你叫起師父了?”她挑眉。


  曲不詢哼笑一聲,“陳獻想當劍修,又正巧看見我動手,自說自話喊起師父了。”


  還能有這樣的?

  沈如晚歎為觀止,她當年要是有這樣的臉皮,早就直接衝到長孫寒麵前說,長孫師兄你好,我特別崇拜你,你能不能教教我劍法?


  她那時要能這樣直接,也不至於多年以後輾轉反側地後悔了。


  “這小子有點奇異,處久了你就知道了。”曲不詢望著庭院裏專注澆花的陳獻和楚瑤光,“而且人不壞,關鍵的時候靠得住,就是有時候有點拗,沒有那個楚家的小姑娘靈活。”


  沈如晚一聽就知道曲不詢這段時間裏和這兩個後輩已經熟悉起來了,而且還有點對後輩的照拂。


  前輩照拂後輩,一轉眼竟也輪到她做前輩了。


  白駒過隙,倥傯一夢。


  “我為什麽要和他們相處?”沈如晚皺著眉,“先說好,我家不能連續兩天同時存在三個人,別來打擾我的清淨。”


  曲不詢偏頭看她。


  “這次我查到一些線索。既然沒法直接從根子上查到是誰在大肆種藥人,那就從拐賣的那一環往上查。”他說,“我查到的一條最大的交易鏈,在碎瓊裏。”


  “碎瓊裏”,那大約是神州最亂中有序的地方,靠近歸墟,空間瀕臨破碎,由虛空海隔開一個個小秘境,非常危險。


  也正因碎瓊裏如此危險,神州許多惹了禍、結了仇,甚至是被緝拿的逃犯,都會逃到碎瓊裏避避風頭,其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沈如晚錯愕,不過一瞬又冷笑,“他們可真是會挑地方。”


  碎瓊裏,果然是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意的好地方。


  “你也知道,碎瓊裏那地方很危險,主要是處處虛空海,變數太多。動起手來,我誰也不怕,可是若對方一心隻想遁逃甚至自盡,那我一個人當真顧不來。”曲不詢說著,指了指樓下庭院中的兩人,“總不能靠這兩個小朋友吧?”


  沈如晚不說話。


  她既明白曲不詢的意思,卻又遲疑。


  去碎瓊裏,就意味著要離開沈氏花坊、離開臨鄔城,回到修士刀光劍影的世界裏。


  她已經十年沒有再踏入過修士的世界裏了。


  她抿著唇坐在那裏,半晌出神。


  “就當是幫我一把,忙完了你就回來,保證不拿更多事煩你,行不行?”曲不詢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沈坊主,沈姑娘,幫個忙吧?”


  沈如晚似惱非惱地瞪了他一眼,“你煩死了,以後少拿這些事煩我。”


  曲不詢一頓,唇角勾起,“那這次?”


  沈如晚沉默了片刻,沒好氣地說,“就這一次。”


  曲不詢看著她,唇角一勾,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笑。


  沈如晚煩他,偏過頭去,輕輕踢了腳邊瓦片一下。


  瓦片相撞,發出“啪”一聲清脆響聲,引得庭院裏兩人抬起頭來,一眼看見他們。


  陳獻仰著頭,表情苦兮兮,“沈前輩,你可真是害苦了我們,你這院子裏的花,那就沒一朵不是價值連城、舉世無雙啊?”


  沈如晚被他這話說得心情不錯。


  價值連城、舉世無雙,這話說得不錯。


  “你還挺識貨。”她輕笑,“眼力不錯嘛。”


  陳獻眨眨眼睛,“那我們到時候能不能少賠兩株?”


  沈如晚笑了。


  “不可能。”她冷酷地說,“沒有人能賴我的賬。”


  陳獻做了個痛不欲生的動作。


  沈如晚沒忍住,又笑了一下。


  “我還以為你很寶貝那些花的。”曲不詢忽然問,“就拿來逗小孩了?”


  沈如晚笑容一頓。


  “這就說明,不管旁人說得多麽憐香惜玉、愛花惜花,心意也是一時變一時。”她說著,把手裏的核桃完整地剝出核桃仁來,“所以想要好好地活著,就別讓自己做花花草草。”


  她把核桃仁遞到他麵前,“喏,還你的。”


  曲不詢盯著伸到眼前的手。


  這高度好巧不巧,就在他臉邊,不像是讓他伸手去接的,可偏偏又離得有些距離,用手去拿似乎也合適。


  他沒動。


  沈如晚垂眸,拈著那枚核桃仁,直接遞到他唇邊,輕輕塞進他口中,細膩指腹在他唇上一拂而過,轉眼便收回,站起身,順著短梯走下樓去了。


  曲不詢還維持原來的姿勢,坐在那裏,任微寒春風來去,半晌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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