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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垂燼玉堂寒(一)

  第52章 垂燼玉堂寒(一)


  直到離開賭坊, 陳獻還沉浸在興奮和震撼裏,“沈前輩,原來你劃拳這麽厲害啊?一出手, 我就輸了。怪不得奚訪梧不敢和你比, 你未免也太神乎奇技了吧。”


  沈如晚有點好笑, “誰告訴你奚訪梧是不敢和我比了?換個人也一樣。”


  能贏陳獻是因為看破了陳獻的習慣,換個剛認識的人來比, 哪裏就能這麽精準了?

  “都差不多。”陳獻搖頭晃腦, “今天我和沈前輩在秋梧葉賭坊一戰成名,我是小成名, 隻贏了幾桌,沈前輩是大成名,奚訪梧都不敢在你麵前出手, 四舍五入我們就是珠聯璧合, 打遍秋梧葉無敵手。”


  曲不詢挑眉,誰和誰珠聯璧合?

  “打遍秋梧葉無敵手, 這有什麽難的?”他懶洋洋地說,“要真動手, 就今天在賭坊裏的這點人, 我可以讓一隻手。”


  “啊?師父,奚訪梧也是丹成修士吧?”陳獻有點不相信。


  他是很相信他師父的實力不會輸的,但對上丹成修士,應當沒那麽輕鬆碾壓吧?讓一隻手什麽的,太誇張了。


  曲不詢“嘖”一聲,越看陳獻越嫌棄。


  平時亂拍馬屁, 到師父放狠話的時候不僅不跟著吹, 反倒問是不是誇張了, 這麽沒有眼力見的徒弟要不就扔了吧?


  “不誇張。”沈如晚忽然說。


  陳獻和楚瑤光一起驚訝地看向她。


  “丹成修士之間的差距也是很大的。”沈如晚說著,轉過頭,看見曲不詢正要笑不笑地看著她,她頓了一下,又說,“有些人動起手來或許不強,但手段很多,在別的方麵成就極高,隻用實力來衡量一個修士是沒有道理的。”


  “隻會打架,能算什麽本事?”她淡淡地說。


  陳獻和楚瑤光麵麵相覷,不由朝曲不詢看過去。


  雖說沈前輩說的都是有道理的,但在丹成劍修麵前說這個……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

  曲不詢唇一撇,按捺唇角一點笑意。


  “哦,原來是我想岔了。”他閑散地說,“原來曾經名震天下的碎嬰劍沈如晚前輩,靠的從來不是劍法,而是以德服人。”


  沈如晚冷冷瞪他。


  “不會說話就閉嘴。”她沒好氣,“我一點也不想聽。”


  曲不詢大笑。


  陳獻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師父,沈前輩,”他好奇地問,“你們倆誰實力更強啊?”


  沈如晚一頓。


  她沒立刻說話,偏過頭看了曲不詢一眼。


  曲不詢神情也微妙。


  “沒比過,不知道。”沈如晚淡淡地說,像是興致缺缺,“這問題重要嗎?”


  曲不詢不作聲。


  陳獻驚訝,“我還以為天底下的好朋友都會比一比的。”


  曲不詢皺眉。


  “那你和楚瑤光比過?”他斜眼看陳獻。


  陳獻卡住,“呃,我們是不用比就知道對方實力的好朋友嘛。”


  楚瑤光眨眨眼。


  曲不詢哼笑,“那你搞清楚一點就行了——我和你沈前輩從來就不是好朋友。”


  陳獻“啊”一聲,震驚極了。


  “那,那你們關係這麽好……”他茫然極了,“為什麽啊?”


  曲不詢抱著胳膊看他猜。


  陳獻苦苦思索,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他一拍掌心,“原來師父你和沈前輩是師兄妹啊!”


  曲不詢一怔。


  “怎麽得出的結論?”他詫異起來,陳獻什麽時候這麽敏銳靈光了?

  陳獻自信地點了點頭,“既然你們不是好朋友,姓氏也不一樣,那就隻可能是師兄妹了。”


  曲不詢無言。


  他就不該對陳獻的思路抱有信心。


  楚瑤光看不下去,輕輕扯了扯陳獻的衣袖,“有沒有一種可能,沈前輩和曲前輩是比較親密的那種關係。”


  陳獻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疑惑。


  ===第58節===

  “你是說,師父和沈前輩是夫妻關係?”他壓低聲音問。


  沈如晚聽到這裏,翻了個白眼。


  陳獻堅定搖頭,“不可能,絕無可能。”


  曲不詢眉毛高高挑起。


  楚瑤光語塞。


  “哎,反正就那樣吧。”她含含糊糊地轉移話題,放棄給陳獻開竅這件不可能的事,問起正事,“奚訪梧說的那個葉勝萍是誰啊?”


  十年前,葉勝萍這個名字在修仙界還是有點名氣的,雖然不是什麽好名聲,但不至於到被楚瑤光這麽迷茫地提及的地步。


  沈如晚忡怔了一會兒,推開房門,坐在桌邊,神色平淡地說,“是個實力差,人品更差的垃圾。”


  楚瑤光被她這麽不客氣的話說得一愣。


  “人品很差?”她思忖,“也是,會摻和到七夜白的事情裏來,顯然也不會是什麽好人。”


  曲不詢三兩步走到她對麵的位置坐下。


  “光陰流似箭,一轉眼,現在的少年人,連葉勝萍的名字也沒聽說過了。”他語氣有幾分感慨,但神色灑然,並不多麽感傷,悠悠地扣著桌案說,“十幾年前,他是神州有名的凶徒,不僅手下冤魂無數,而且行事極為卑鄙,經常將仇怨殃及無辜,前去追殺他的修士,無一例外都會被他記住,打探到對方在意的親友進行報複和威脅。”


  修仙界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禍不及親友,像葉勝萍這般公然報複的行徑,一方麵激起更強力的懸賞,一方麵卻也讓其他修士在與他對上時多了忌憚,畢竟修士自己再怎麽強大,終歸還是有實力較弱的親友。


  “我曾經聽說,有個修士沒什麽親友在世,滿以為葉勝萍無處報複,誰想到葉勝萍打聽到他和他的鄰居關係不錯,就連他的鄰居也沒放過,公然拿來威脅他。”曲不詢聳聳肩,“其人其行,可謂喪心病狂。”


  楚瑤光和陳獻聽得瞪大了眼睛,神州這些年的環境比十來年前平和多了,他們還從未見過這樣囂張又凶狠的惡徒。


  “那大家就任由這個葉勝萍囂張?”陳獻忍不住問。


  曲不詢說到這裏,笑了一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說著,懶洋洋地往後一靠,倚在椅背上,不遠不近地望向對麵的沈如晚,語氣閑閑,“這就要歸功於你們威名赫赫的沈前輩了,她領命執劍出蓬山,途中正好遇見葉勝萍,一出手就把人家修為廢了大半,金丹破碎,直接跌落丹成境界,從此夾著尾巴做人。”


  那時長孫寒還是蓬山首徒,督攬宗門上下,忙得團團轉,連這消息也是從邵元康口中聽說的。


  曲不詢想到這,撐著頭看沈如晚。


  他還記得那天久未露麵的希夷仙尊有事相召,提及沈如晚的名字,讓他這記得和聲名鵲起的師妹結識一番,他雖一口應下,卻有點莫名其妙。


  直到邵元康來找他說:你還記得我上次和你說的那個沈如晚師妹嗎?她現在可真是不得了了,和葉勝萍狹路相逢,一劍斬破了葉勝萍的金丹,毫發無傷,她到底是個劍修還是法修啊?


  他這才知道沈如晚又出人意表地做出了點大事。


  “啊?”陳獻和楚瑤光驚訝地叫了一聲,瞪大眼睛看向沈如晚,“沈前輩,你也太厲害了吧?”


  就是……一照麵就把人的金丹斬破,是不是有點太凶殘了?


  聽起來不比葉勝萍溫和多少啊?

  “是嗎?”沈如晚不置可否,“這不是沒殺他嗎?”


  以葉勝萍當年的行徑,在可殺和可不殺之間。


  她還給葉勝萍留了一條命,難道還不夠手下留情嗎?

  陳獻和楚瑤光麵麵相覷。


  沒有直接把人給殺了,而是留了條命、廢掉金丹,是手下留情嗎?


  應、應該是吧?怎麽不算呢?

  “不過,”楚瑤光很快接受了沈如晚的說法,微微蹙著兩條纖細的眉毛,“既然葉勝萍人品很差,經常拿親友來報複,他豈不是更恨沈姐姐你了?那……”


  葉勝萍隻是修為跌落丹成,實力還是強於普通修士的,在沈如晚這裏吃了這麽大的虧,那沈如晚的親友會不會被報複啊?


  沈如晚微微一頓。


  她目光不冷不熱地掃過楚瑤光的眉眼,後者一片恬然開闊,顯然是真心發問。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小楚,你別老逮著你沈前輩問舊事啊。”曲不詢忽然在對麵敲了敲桌案,渾不在意般笑了一下,“多少年的老黃曆了,不過是你沈前輩浩如煙海的豐功偉績裏平平無奇的一樁小事,這哪回憶得起來?也隻有我們沒什麽見識才當一回事。”


  沈如晚隔著桌案看他,心情有些複雜。


  他這人,心思說細也是真細,明是說她貴人多忘事,實際上卻是看出她難以啟齒。


  她坐在那靜靜地想了很久無人知曉的心事。


  楚瑤光是個機靈姑娘,聽曲不詢這麽一說,再看看沈如晚,立時便明白這問題對沈前輩來說觸及隱私心事,未免問得太唐突了。


  她趕緊笑了一笑,順著曲不詢的話說下去,“也是,葉勝萍後來籍籍無名,我和陳獻聽都沒聽說過。就是現在乍一聽這個名字還有點發愁,隻知道葉勝萍在碎瓊裏,該怎麽去找呢?”


  陳獻早在邊上苦苦思索了半天,靈光一閃,“我想起來了,我們剛到桃葉渡的那天,除了林三還有好幾個騙子,其中一個死纏爛打,非說自己知道大盜葉勝萍的消息,但我們沒理他——你說會不會那個人真的知道葉勝萍的消息啊?”


  楚瑤光很快也想起來了,而且還想起當時沈如晚的反應,平平淡淡的隻說了一句“不要葉勝萍的消息,我隻想知道長孫寒的事”。


  她不由暗暗咂舌,看來曲前輩說的話未必沒有道理,也許葉勝萍對沈前輩來說當真隻是個沒什麽印象的手下敗將,不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連在騙子裏挑挑揀揀也不選葉勝萍的消息。


  “總歸是一條線索,我們手裏既然還扣著林三,兩人顯然是認識的,那就讓林三帶我們去找那個人就好了。”楚瑤光若有所思。


  陳獻一向不出這種決策的力,思維早就散漫到不知哪裏去了,忽而問沈如晚,“沈前輩,那個長孫寒也是你擊殺的,那葉勝萍和長孫寒,哪個更厲害啊啊?”


  曲不詢放在桌上的手一頓。


  沈如晚沉寂了許久,聽到長孫寒的名字,方才回過神來,怔了片刻。


  “那自然是長孫寒更厲害。”她低聲說,“長孫寒是蓬山數百年來最出眾的天才,甫一拜入劍閣,劍閣閣主便稱之為‘麒麟子’,大力栽培,無論實力還是眼光,都遠超同儕,葉勝萍怎麽能和他比?”


  比不來的,誰也比不來。


  這麽多年了,雪原上那殺機縱橫、驚心動魄的一夜還在她眼前。


  她微微抿唇,眉眼不經意一點澀意。


  曲不詢坐在對麵,五指攥緊了又鬆開。


  他偏過臉向窗外看去,誰也不見他臉上晦澀難辨的神容。


  “方才說,我怕不怕葉勝萍報複?”沈如晚慢慢說,語氣很古怪,明明很平靜,可卻莫名讓人覺得像是厚重餘燼下翻滾的岩漿,在見不到的地方沸騰灼燒,每個字都跳動著,又竭力熨平整,“葉勝萍最無可奈何的人就是我。”


  陳獻和楚瑤光好奇地看向她。


  曲不詢猛然轉頭看向她,想起她那曾經引起軒然大波的往事,神色微變,“你不想說就別說……”


  “他這種陰溝裏的老鼠,無非就是拿別人心中在乎的人做威脅,其他還能有什麽大本事?”沈如晚已冷笑起來,每個字都冰冷到極致,有種撕裂傷疤的血淋淋的快感,她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誰,“也不勞他費心,我闔宗族上下所有族親,都死在我自己手裏。”


  以所愛做威脅?


  她已無所愛。


  所有的親友都死在她自己的手裏,她心硬如鐵到這種地步,還有誰能成為她的軟肋?

  葉勝萍還能怎麽報複她?心狠手辣的凶徒,能拿一個冷心冷肺的人怎麽樣?他甚至都沒有想過要報複沈如晚。


  陳獻和楚瑤光絕沒有想到她居然會給出這樣的答案,也從來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理由。


  自從他們認識沈如晚以來,一直覺得這位聲名顯赫的沈前輩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嘴硬心軟,實際上很是寬容和氣,就像個可親的師姐,根本沒想到,她一開口,便是數不清的人命。


  血淋淋的、冰冷殘酷的人命。


  楚瑤光難以置信地看著沈如晚,哪怕她再怎麽機靈聰慧,也不過是十六七歲、養尊處優的少女,在家裏衣食無憂,見不著什麽刀口舔血的人,更從未見過多少血雨腥風,從前聽過的故事,全都和話本子似的,沒有一點真實感,哪怕見了沈如晚也聯想不起來。


  直到此時在恍恍惚惚地一顫,她腦海裏一道霹靂雷霆落下:

  是了,在從前她所見過的文章、聽過的傳聞裏,沈如晚這個名字,從來都是帶著血的。


  傳聞裏名震天下的蓬山碎嬰劍沈如晚,從來不是什麽和氣溫柔師姐。


  她是二十六神州通天徹地、凶名赫赫的不世殺星。


  沈如晚看他們神色巨變,垂眸,一點微嘲。


  “走了。”她淡淡地說著,沒什麽表情,忽而起身,朝屋外走去,頭也不回,丟下一句話,“坐久了不舒服,我出去透透氣。”


  曲不詢跟著站起身,想叫住她,張了張口,又沒說,看她背影消失在門後。


  他站在那,沉默了一會兒。


  “師父……”陳獻不知所措地看他,“沈前輩她?”


  這,這,這是生氣了嗎?他們還沒說話呢?這不是還沒反應過來嗎?


  “她就是個傻瓜!”曲不詢沒好氣地說。


  他沉著臉走到門邊,用力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屋內,陳獻和楚瑤光麵麵相覷,半晌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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