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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第89章 浮生暫寄夢中夢(一)


  陳獻和楚瑤光找到沈如晚和曲不詢的時候, 沈如晚靜靜地靠在曲不詢的肩頭,動也不動。


  曲不詢圈著她,靠坐在嶙峋的岩壁上, 眼眸半張半闔, 神色莫名地望著山外喧囂。


  明明是兩個神通能搖山撼海、威勢引萬眾矚目的丹成修士, 在山崩陵摧的大戲散場後,竟然就這麽隨意地席地而坐, 不曾去管那些好奇或憧憬的目光, 平平淡淡,好似又一個尋常日夜。


  陳獻看見他們, 張口想要喚一聲,被曲不詢瞥見,微微搖了搖頭, 看了沈如晚一眼。


  於是陳獻又識趣地閉上了嘴。


  走到麵前, 陳獻用氣音問,“沈前輩怎麽了?”


  曲不詢垂眸望著沈如晚額前一點碎亂發絲。


  沈如晚是太累了, 靈力和神識都透支,精神一直緊繃著, 好不容易鬆懈下來, 支撐不住,靠在他肩頭就匆匆昏睡過去。


  對於一個丹成修士來說,落到這種狼狽境地,也實為罕見。


  “你們那兒有療傷的靈藥嗎?”曲不詢問。


  楚瑤光備了一些帶在身上,立刻取了出來,陳獻在那裏瞪大眼睛, 看了沈如晚一眼, 小聲說, “沈前輩受傷了?”


  受傷的不是沈如晚。


  曲不詢示意楚瑤光搭把手扶著沈如晚,又朝陳獻招招手。


  陳獻攥著白玉瓶走過去,嚇了一跳。


  在曲不詢的背上,橫著一道手掌寬的傷口,鮮血淋漓,看著猙獰可怖,讓人心驚肉跳。


  “師父?你這傷也太嚴重了。”陳獻沒控製住聲音,到底是藥王陳家出身,一眼看得分明,“這是什麽法寶留下的傷口?必須得拔除殘留在裏麵的靈氣才能上藥,不然要疼死——大概就像硬生生刮掉一層肉那麽疼。”


  可以陳獻的修為,沒法幫曲不詢拔除。


  “師父,要不你自己來?就是在體內運行靈氣,將不屬於自己的氣息逼出去。可能會有點慢,但不會留疤的。”話說到這裏,陳獻又注意到曲不詢背上大大小小的猙獰舊疤痕,到嘴邊的話不由又卡住了,“呃,師父,你怎麽有這麽多疤啊?”


  曲不詢神色不變。


  “把藥敷上去就行了。”他說,“我已經把傷口裏的氣息逼出去一大半了,剩下的太麻煩,直接上藥。”


  雖說已經逼出大半作祟的靈氣,可傷口裏哪怕隻剩下一點,也足夠讓人痛楚難耐的了。


  陳獻張了張嘴,想再勸兩句,可看了看曲不詢背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又無話可說,隻好把靈藥敷了上去。


  “這傷是誰幹的啊?”陳獻憤憤,“下手也太狠了。”


  曲不詢挑眉。


  下手狠?放在生死之爭裏,也就一般般吧。


  “盧玄晟用的龍頭杖,一個沒注意被他掃到了。”曲不詢隨口說,“後來他見勢不妙想跑,我攔也攔不住,隻能遙遙給他一劍,直接擊殺,也好過他逃走。”


  陳獻和楚瑤光聽得驚異萬分。


  之前才聽說盧玄晟是神州赫赫有名的前輩高人,成名五十年未逢一敗,怎麽在曲前輩麵前就這麽輕飄飄地被一劍擊殺了?


  “師父,你原來這麽強啊?”陳獻眼睛瞪得溜圓,“盧玄晟不是你的一合之敵,那你豈不是也能去爭一爭神州第一人的稱號啊?說不定以後人家也叫你仙尊呢?”


  曲不詢差點被他這突發奇想嗆到。


  “希夷仙尊不是靠實力服眾的。”他頗為無言,“要真是實力獨步天下,也不會被稱為仙尊了。”


  前半句陳獻還能理解,後半句就怪了,“為什麽啊?”


  難道不是實力越強越能服眾嗎?

  曲不詢淡淡地笑了一下。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他淡淡地說,“誰都不例外。”


  正因多年來希夷仙尊從不與人鬥狠爭強,修仙界才願敬他。


  若是換個會意氣之爭、利益之爭的人,哪怕實力再強,也得不到這樣的地位。


  楚瑤光若有所思,而陳獻還似懂非懂,靠在楚瑤光肩頭的沈如晚微微動了一下,似是要醒來,於是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靜靜地看過去。


  沈如晚做了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她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沈晴諳還沒有死,沈家也還沒有覆滅,她每日忙忙碌碌之外,還有數不盡的快活,於是做什麽都很輕快,唯一的煩惱就是小師弟的學習進度實在太慢,讓她自覺在師尊麵前抬不起頭。


  那天她捏著皺巴巴的卷軸,氣勢洶洶地殺到參道堂,打算在放課時堵住小師弟,狠狠地給他來一場加訓,沒想到等了小半個時辰都沒等到人,以為麵上乖巧的師弟居然敢逃課,氣得拳頭都捏緊了,沉著臉衝進參道堂想問問師弟這個月的實到情況。


  沒想到,她剛走過樓梯轉角,就看見了陳緣深。


  蔫巴巴的、渾身髒兮兮、抹著眼淚的陳緣深。


  “師姐?”他小小聲,眼睛紅紅的,看見她嚇了一跳。


  沈如晚還捏著那卷卷軸,指尖攥著的一角差點被她揉碎。


  “誰幹的?”她怒氣上湧。


  陳緣深搖搖頭,不敢說。


  “我問你誰幹的?”沈如晚臉色陰沉。


  陳緣深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


  “師姐,我自己可以解決的。”他囁嚅。


  “好啊,那你打算怎麽解決?”沈如晚麵無表情地問。


  陳緣深不說話。


  “你又打算忍下去是吧?我要是沒有親眼見到,你就永遠挨揍是吧?”沈如晚神色冰冷。


  陳緣深怕她生氣,猶豫而膽怯地看著她。


  沈如晚冷著臉,一把揉碎了手裏的卷軸。


  “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強勢地扯著他往前走。


  “師姐?”陳緣深驚惶。


  ===第106節===

  “跟我走。”沈如晚忽而回過頭,目光鋒銳,一眼入畫,一字一頓,“師姐帶你去,一個一個揍回來。”


  什麽以大欺小、恃強淩弱,沈如晚才不在乎那個,誰揍了她師弟,她衝上去就是一頓暴揍,遇上不服氣的小孩大喊“我馬上叫我師兄來打你”,她幹脆直接找上門,打完小的打大的,氣勢洶洶,差點鬧開,她也不怕。


  有那麽一段時間,蓬山有師弟師妹在參道堂的弟子,都流傳著一個“霸道師姐和她的小可憐師弟”的傳說。


  可傳說中的主角卻已事了拂衣去,發現自己一氣之下把師弟的作業給撕了,本來要數落的錯謬也都作了土,氣得繃緊了臉頰,一句話也不想說。


  陳緣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師姐,我以後會更努力的,我一定不讓你生氣。”


  沈如晚還是板著臉。


  “你努力不努力倒是不會讓我生氣。”她硬梆梆地說,“但下次再遇上這種事,你得自己揍回去。”


  陳緣深靦腆地笑著,沒說話。


  沈如晚看著他沒脾氣。


  “今天課上講了什麽?那些人有沒有影響到你聽課?”她問,頓了一下,“我借給你的手記看過了吧?雖然我離開參道堂好幾年了,但知識都是差不多的,你對應著看。”


  陳緣深點著頭,從包裏掏出一本手記來,攤開給沈如晚看,“師姐,這裏寫得有點模糊,我沒看明白……”


  師姐弟並肩走在一起,背影一高一矮,神色俱是專注極了,一邊走一邊說著手記上的內容,走過轉角,一張單薄的白紙從書頁裏飛落了出來,掉在地上,誰也沒發現,徑直走過。


  沒過幾個呼吸,又有人從轉角經過,望見地上的白紙,俯身拾了起來,發現上麵隻有零星筆墨,並無署名,怔了一下,抬頭想找尋失主,可四下空空,哪還有人影?

  “長孫師兄?你拿的是什麽?”有旁人路過,好奇地打招呼。


  豐神俊秀的青年清淡地一笑。


  “一張白紙罷了。”他平靜地將那張紙收了起來,“不知是哪位同門遺落的手記,放到拾遺亭裏,待她想起來去領吧。”


  可後來,那張手記在拾遺亭裏等了一春又一春,等到紙頁犯潮,也沒等到來領的那個人。


  沈如晚半昧半醒,隱約聽見些“會疼死的”“太麻煩”“下手也太狠了”的字句,一點點從夢境裏滑落,像是魂魄驟然從雲層中重重地墜落進軀體一般,痛楚和疲倦如潮水般湧現。


  她睜開眼。


  “沈前輩,你醒啦?”陳獻有點激動,“剛才你那一手實在是太厲害了,我都看呆了——原來木行道法竟然能這麽厲害!”


  沈如晚還沒完全清醒,就聽見這一大串的話,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可等她反應過來,又無言了。


  “怎麽?”她很淺地笑了一下,有氣無力的,“你要甩掉劍修師父,拜入我門下了?”


  陳獻“呃”了一聲。


  “那倒也不是。”他不好意思地撓頭,“我還是更喜歡學劍。”


  沈如晚也不意外。


  “我剛才怎麽聽說誰受傷了?”她目光一抬,落在曲不詢的身上,後者衣冠都齊整,看不出傷勢,像是什麽都處理好了,她頓了一下,“你受傷了?”


  曲不詢渾不在意地搖了一下頭,“一點小傷,已經處理好了。”


  陳獻大呼小叫,“這還叫小傷?”


  曲不詢挑眉。


  “這還不算?”他反問,“見識還是淺了——你還不如擔心你沈前輩,她靈力神識剛透支,現在可是個瓷美人。”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看曲不詢神色如常,似乎已將傷口處理好了,她也沒細問,想起方才那個幻夢,忽而直起身,“陳緣深呢?”


  盧玄晟被曲不詢當場擊殺,白飛曇死在她手裏,翁拂垂死掙紮,也死在靈女峰下。


  可陳緣深呢?

  曲不詢怔了一下。


  “他們說,陳緣深給你下了蠱蟲。”他神色微冷,“我本來要殺了他,可惜被攔了一下,讓他跑了。”


  沈如晚猛然站起身,可又因脫力,腿一軟,險些沒站穩。


  曲不詢下意識地抬起手要去扶她,可牽動背上傷口,慢了一拍,沈如晚已扶著楚瑤光的胳膊站穩了,眉頭緊鎖地站在那裏。


  “白飛曇也說陳緣深在我身上下了能蝕心削骨的蠱蟲。”沈如晚定定地說,“可直到靈女峰崩塌,我也沒察覺到蠱蟲的蹤跡。”


  哪怕到最後,她也沒等到蠱蟲發作。


  曲不詢微微皺眉。


  “你的意思是?”他看著沈如晚。


  沈如晚忡怔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隻是在想,會不會是……他根本沒給我下蠱蟲?”


  曲不詢其實不看好這種可能。


  在他對陳緣深絕不算好的短暫印象中,陳緣深隻知道依賴沈如晚,懦弱地把危險都推給師姐,這樣的人被翁拂一逼迫,隻會乖乖就範。


  ——反正無論陳緣深如何選擇,沈如晚都會給他兜底的,不是嗎?

  曲不詢自己也覺得這念頭酸了吧唧的,緊緊抿著唇坐在那裏,半晌不說話。


  “既然你這麽擔心,不如現在去找他印證。”曲不詢淡淡地說,“我後來沒有對他出手,隻要他運氣不太差,沒有死在方才的山崩陵摧裏,那就一定還活著。”


  是非曲直,對峙了就知道。


  沈如晚一看他這副樣子就知道他是又吃醋了。


  之前曲不詢就吃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醋,先是陳緣深、又是邵元康,可那時她還不知道曲不詢就是長孫寒。


  長孫寒……居然也會吃醋的嗎?

  她心裏不知為什麽十分古怪,像是好笑,又有點難以置信。


  可這些紛繁的念頭亂七八糟地堆在心底,最後又被陳緣深的事壓了下去,讓她心頭沉甸甸的,重若千鈞。


  “……你別誤會。”她匆匆地說。


  曲不詢一抬眼皮,她卻已經轉身忙忙地走了,明明體力還不濟,身形似弱柳扶風一般,腳步卻快得很,沒一會兒就走遠。


  他無言。


  別誤會?她又覺得他會誤會什麽?又憑什麽讓他不誤會?


  說也說了,怎麽就不能說得明白點?


  可沈如晚已走了。


  曲不詢坐在原地,心緒無限複雜地想了半晌,終是歎了口氣。


  他站起身,背後還牽動著刺骨的痛楚,每一步都像是刀刮,隻是他已習慣了,半點沒有停頓,順著她走過方向,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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