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五)
第113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五)
修仙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希夷仙尊竟然隻是個沒有靈氣修為的凡人!
倘若在別處說出這樣的隱秘, 隻怕誰都要付之一笑,狠狠嘲弄編出這樣嘩眾取寵消息的人兩句。
可金甲女修在這堯皇城城主府的園中停步駐足,隻為鄭重其事地說出這樣荒誕不經的話, 容不得旁人不信。
沈如晚這些年見過多少奇聞異談, 卻從來沒有哪一樁比這一件更出乎意料。
她微微蹙著眉, 很快便領會到金甲女修在領他們去見鄔夢筆前說出這件事的用意。
實力高深莫測的希夷仙尊,和凡軀俗體、大限將至的鄔夢筆相比, 自然是後者更無害的多, 若他們對鄔夢筆生出什麽猜疑之心,想到這人時日無多, 恐怕也該消去三分了。
這金甲女修要麽是鄔夢筆的親近晚輩、真心關心鄔夢筆,要麽就是奉了鄔夢筆或孟南柯的命令,故意消弱她和曲不詢的警惕。
她不動聲色地和曲不詢對視一眼, 等著看金甲女修究竟還會說出些什麽話來。
可金甲女修說到這裏便停下了。
她朝沈如晚和曲不詢微微一頷首, 姿態不卑不亢,再不多言, 依舊在前方帶路。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著金甲女修的背影。
從前她並非沒有見過希夷仙尊,隻覺其氣息平實, 有種高深莫測之感, 因此對希夷仙尊的實力從來沒有懷疑,總以為鄔夢筆至少也是丹成修士,能與寧聽瀾一戰。
“這就怪了。”沈如晚定定地望著金甲女修,“先前我也在半月摘辦事處見過幾個意修,雖然修為淺顯,但畢竟是有靈氣的, 絕非凡夫俗子。怎麽普通意修有靈氣, 希夷仙尊倒是成了凡軀了?”
金甲女修腳步不停, 一路匆匆向前,一直到沈如晚以為她不會再回應時,她走過轉角,忽地側頭朝沈如晚投來短暫到難以辨清的複雜目光。
“他們不一樣。”她輕聲說。
她拋下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轉瞬踏入被薄霧隔開的另一處庭院。
城主府與半月摘辦事處相連,中間隻差了一道禁製,在千燈節時幹脆便卸了下來,將大半個園子都對外敞開,供遊人玩樂,隻有後麵連帶司署的小半空間被隔了開來。
踏入薄霧之後,便走進了千燈萬盞的世界。
外麵遊人共樂、火樹銀花的模樣,便已不複“千燈”之名了,然而遊人們誰也未想到,在神秘的薄霧後,無數一模一樣的燈器有序地掛在半空中,在微風裏輕輕擺動,燈火明亮。
細數來,這滿眼的燈器,何止千盞?
無數燈器密密麻麻地擺在一起,靜靜地發出光輝,竟有幾分懾人,叫人不敢發出一點動靜,擾了這份靜謐。
沈如晚微微蹙眉,繞開一排燈,在千燈萬盞的盡頭望見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波在夜色裏暈開,平托著一座涼亭,一道臒瘦的背影坐在中央,並不高大,但背影筆挺,即使遠遠見了也覺有一種巍然的氣勢。
待他們走近了,那道臒瘦的身影便慢慢轉了過來,笑意溫和,伸手朝對麵的位置指了指,“我等你們很久了,請坐。”
沈如晚見著那張曾有一麵之緣的臉,心頭一震,皺著眉打量了鄔夢筆一會兒,沒立刻坐下,站在對麵問,“你如今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鄔夢筆坐在她對麵,模樣卻與從前大不相似,十來年前沈如晚見過的希夷仙尊雖然已上了年紀,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臉上不過幾道皺紋,任誰見了都覺得希夷仙尊還能再活很多年。
而如今坐在這裏的老修士,鶴發雞皮,已是垂垂老矣、生機淺淡的模樣了。
上一次沈如晚和鄔夢筆見麵時還是個突逢巨變的年輕修士,對希夷仙尊心懷憧憬,雖然心如死灰,卻也分毫不差禮數地敬仙尊,可不是如今這般毫不客氣地直接問。
鄔夢筆見她既不坐也不接話,反倒就這麽開問,也沒惱怒,反倒露出一點好笑模樣,“傳聞裏都說你脾氣直、性子冷,不會拐彎抹角,我還總是不太信,我記得我見過的沈如晚小道友分明十分客氣溫和,脾性再好不過,怎麽就成了冷麵殺星?”
他說到這裏,輕輕笑了一笑,頗多釋然,“一晃也有這麽些年了,咱們都變了。”
沈如晚並不接他感歎時光的話,隻是沒什麽表情地定定望著鄔夢筆。
鄔夢筆抬頭和她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會兒,終於長歎一聲,“難道先前小雲沒有悄悄同你們說起我的事嗎?這孩子平時很是聽話,關鍵時卻認死理,我料著她若見了你們,必然要先透露一些,打消你們對我的敵意的。”
原來先前的金甲女修叫小雲。
曲不詢伸手敲了敲桌案,望了沈如晚一眼,在對麵的位置上坐下了,大馬金刀地凝視起鄔夢筆,目光如晦,嗤笑一聲,“倘若你真沒這意思,大可以換個人去引我們。”
不過是鄔夢筆心知肚明的默許罷了。
鄔夢筆並不尷尬,反倒坦然一笑,“同樣的話從旁人的口中說出來,自然比我自己說更有信服力。都是真事,有什麽可不安的?如今你們見了我,應當也能看出這話裏的真假。”
他這座有些羸弱的身軀中所蘊含的生機很微弱,甚至連健壯些的凡人也比不上,分明是命不久矣的模樣。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在他麵前坐下,縱然這副身軀看起來當真大限將至,她也不全信鄔夢筆的話,希夷仙尊神秘莫測,又是她並不怎麽了解的意修,若有什麽能同時瞞過她和曲不詢這兩個神州最頂尖修士的小手段,那也並不稀奇。
“我見過其他意修,他們是有修為的。”沈如晚單刀直入,“都是意修,你還是最出名的那一個,怎麽偏偏就你不一樣?”
鄔夢筆被她質問,神色變也不變,心平氣和地望著她,“你隻知道如今的意修都有修為,很是了得,可你怎麽不想一想,從前半月摘尚未流傳時,這些意修怎麽會在神州籍籍無名呢?”
他一喟,慢慢地拈著那隻未動過的茶杯,“方壺仙山沉入海中前,所有意修都是我這樣的。”
一場浩劫,不僅帶走了曾經繁盛的方壺仙山,也將這片神州上有關意修的過去慢慢抹去,成為無人問津的廢紙堆。
“如今你們見到意修也有修為,其實是正統傳承斷了。”鄔夢筆神色平靜,可一字一句卻好似藏著深深的悲哀,“意修這條路已沒有未來,必須要意修借靈修的法門,把他們每個人的修為都接在另一條路上。”
即便如此,意修在神州處境也十分艱難,因此鄔夢筆心念一動,便辦了這份半月摘。
“他們傳承斷了,難道獨獨你就另有機緣?”沈如晚問。
鄔夢筆苦笑,“我在意修這條路上,和他們情況不太相同。”
可究竟是差在哪裏了?
“我天生便適合走意修這條路,幼年時因奇遇而找到了意修秘籍,自己試著修練,從頭到尾也沒遇上什麽瓶頸,甚至以為意修就是這麽好學。”鄔夢筆說到這裏笑了,“可後來我再對照那本書,才發覺並非人人都如我一般,多的是卡在一步上再難寸進的修士。”
這話說出來實在有些欠打,估摸著也就隻有沈如晚和曲不詢能麵不改色地聽下去。
沈如晚默然片刻,偏過頭仿佛不經意般望了曲不詢一眼,他幾乎是同一時刻也投來目光。
“既然你天資出眾,怎麽如今卻是一副形銷骨立的樣子?”曲不詢似笑非笑,“就算十年流光暗度,一個氣質出眾的仙尊,也沒有這般落魄的吧?”
鄔夢筆默然將目光轉向曲不詢。
“我該叫你曲道友,”他姿態很謙和,可說出來的話卻意味怪怪的,“還是長孫寒小道友?”
===第134節===
曲不詢驀然抬眸,直直地盯著鄔夢筆。
“不必這般警惕,你能死而複生與我半點關係也沒有,都是你的機緣。”鄔夢筆姿態很放鬆,“不必用這種陰冷的神情看我。”
曲不詢沉默了一瞬,“什麽意思?”
鄔夢筆深思追念起來。
“你剛認下那把劍的時候,我遠在堯皇城,便已能意識到這把劍有了新的主人。”他慢慢地說,“你可知道這把劍的來曆?”
估計誰也想不到,在劍修中廣為流傳、常被感歎殘缺不全的《孟氏坤劍殘譜》其實並沒有消失在神州,而是隨著孟氏家族的修士奔往五湖四海,代代相傳。
“孟氏,孟華胥、孟南柯。”沈如晚微微蹙眉。
這個“孟”竟然便是孟南柯和孟華胥的孟,總給人一種難以接受的感覺——
“沒辦法,到了他們這一輩,姐弟二人都不願學劍,如此便各學各的了。”鄔夢筆笑了笑,“孟氏有一柄傳世名劍,名為不循,相傳能起死人、肉白骨,隻要能令這柄劍認主,便能不死,隻是隨著方壺仙山沉入海中而不見蹤跡。”
鄔夢筆說到這裏,慨然一歎,微笑著望向曲不詢,“不循、不詢,不必我再說下去了吧?孟氏血脈對這把劍猶有感應,不知方位,但若被人認主,孟氏弟子便能立時覺察,當初你將不循劍認主時,南柯便知道了。”
“名劍難求,唯有至剛至正者方能收服。”鄔夢筆目光幽然地望著他們,“一如碎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