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三)
第118章 欲買桂花同載酒(三)
據執掌玉冊核對身份的小弟子說, 沈晴諳是在宗門接了輪巡任務過來的,和他也是第一次見。
“我也是此番才知道,原來宗門隻會把身死的弟子名字勾銷, 原先金冊上的名字是不會抹去的, 這樣一來, 倘若誰有奇遇,多年後‘死而複生’, 宗門還能從最初的金冊上找到對應的名字, 把身份重新還給這弟子。”沈晴諳說,“多虧如此, 我才能找回從前的身份,如今在宗門內如常接下任務。”
沈如晚問,“宗門是如何核驗人還是原來那個人的?”
沈晴諳沒有立刻回答。
她頓了一下, 餘光望著沈如晚的神色。
沈如晚目光澄淨清寂回望。
沈晴諳眼神如水波般顫動了, 有那麽一瞬間仿佛十分迷茫,透過那雙與沈如晚記憶中完全相同的眼睛, 仿佛藏著一個純澈懵懂的靈魂,“……也不是很嚴苛, 隻要你還能找到三個願為你擔保的同門, 就能取回自己的身份了。”
沈如晚本是想為曲不詢問的,不知以他現在的情況,究竟還有沒有可能取回原先的身份,可望見這樣的眼神,卻又不知怎麽的怔怔出了神。
“你——”她短促地開口,沉默了一會兒, 終究又按下了那股難耐的疑惑, 語調平淡地說, “你昏迷了那麽久,還能找到三個同門為你擔保,運氣實在不錯。”
沈晴諳立刻給了她一掌,不輕不重地打在她肩膀上,嗔怪地斥她,“我在宗門內也是有不少朋友的好不好?你當我隻認識你啊?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剛入宗門時跟在我後麵學這學那,把我在宗門裏的熟人都認個遍,借著我的人脈在這宗門裏快速站穩腳跟。”
這一掌一嗔,活脫脫是沈晴諳的模樣,再沒有半點錯的,沈如晚凝神望著眼前人,唇瓣張了又合,一句“你究竟是誰”凝在唇邊,卻又怎麽都說不出來。
倘若“沈晴諳”當真是傀儡,又是誰在幕後操縱,為什麽竟能和七姐相似到這般地步?若她眼前的這個人並非被誰操縱,隻是靠沈晴諳的一滴血模仿了沈晴諳的身形、竊取了沈晴諳的記憶,又為什麽有時目光澄淨,仿佛還在沈晴諳的麵目下藏了另一個真實的靈魂?
傀儡,傀儡,她在心裏把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念了許多遍。
細數沈如晚和“小沈如晚”打過的交道,第一麵在堯皇城,“小沈如晚”見了她便跑,躲進人群裏掩蓋了氣息,成功脫身。
那時沈如晚想不明白究竟,可如今回想,倘若“小沈如晚”是個傀儡,那股氣息本來就是掩人耳目的,在被人追逐時切斷偽裝出來的氣息,自然是極容易的。也正因如此,沈如晚事後回憶才會覺得人群裏少了一道氣息。
後來第二麵,是在書劍齋裏,當時她恍然望見沈晴諳的側臉和背影,立刻追了上去,攔下對方,卻望見一張截然不同的臉。她那時想不明白緣由,隻能承認是自己找錯人了。
可若當時她其實沒攔錯人呢?若她攔住的就是“沈晴諳”,隻是在攔下的那一瞬間,眼前人換了一張臉呢?傀儡能切換氣息,自然也能切換麵貌。
再後來就是在千燈節上,那女修說自己叫“小情”,對著一盞普通的燈器看了又看,躊躇了許久,伸手點燃時一揮而就,流暢自如,比常人更勝過許多,必定是對燈器玩樂極熟悉的,然而看神情又不像。
倘若“小情”那時得了沈晴諳的玩燈器的記憶,本身卻並不擅長,躊躇著不知自己上手能試出幾分,那便都說得通了。
一切的一切,隻需“傀儡”二字,便能解釋得清清楚楚,可唯獨剩下一個疑問,“小情”究竟是誰?操縱這傀儡的究竟是誰?
寧聽瀾把這幾乎能以假亂真的傀儡放出來,究竟是為了做什麽?
沈如晚默然地坐在那裏,目光在沈晴諳的身上流轉了一圈又一圈,“說來,我已有很久不曾回蓬山了。”
沈晴諳沒看她,坐在廊下,背脊挺得筆直,姿態清傲矜持,腳尖卻一點一點地踢著水波,玩性不減,漫不經心地說,“那就說明你傻唄,要是早點回來,說不定早點便能見到我了。”
沈如晚不說話。
她一向是能一眼分清真偽的,可這一刻卻開始分不清了。
太像、太像,分不清和她說話的是誰。
“你傻了?怎麽不說話?”沈晴諳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聲音,想也不想地問,“沈如晚,你怪怪的。”
竟輪到她來說她怪怪的?
沈如晚越發抿著唇,說不出話來,攥著衣角坐在那裏,目光一刻不停地打量著沈晴諳的表情,想看清那神似的神態下藏著的另一個靈魂。
“你還記得我們從前也一起接過在附國輪巡的任務嗎?”她試探著問。
其實她和沈晴諳從來沒有一起做過輪巡附國的任務,隻有她自己做過幾次,其中還有一次因緣巧合地見了長孫寒操縱的傀儡。
她這麽問,不過是想看看傀儡究竟能從原主那裏得到幾分記憶罷了。
沈晴諳果然轉過頭來,迷瞪般望著她,“不記得了,你說?”
沈如晚也不知這答案究竟算是如她自己所料還是截然相反,對上沈晴諳那副理所當然的目光,又覺得這副沒理也勝過有理的樣子,分明就是七姐的模樣,再沒有誰能學得這樣明白了。
“就是我剛剛拜入第九閣的時候,你說要帶我出來見見世麵,於是主動接了輪巡的任務,周遊附國。”她把往事張冠李戴、胡編亂造,隨口說,“你居然忘了嗎?那時就在差不多的地方,你道破我偷偷喜歡師兄,還同我說,情竇初開有什麽大不了的,你說你也有中意的同門,隻是不會像我這樣幼稚的小女孩一樣默默喜歡、不敢靠近。”
她說著說著,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一種委屈,她說的每一句話都確有其事,每一句都是沈晴諳同她說過的,隻是並不發生在那個不存在的輪巡任務期間。
可事到如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再想起了。
“你怎麽能忘了呢?”她怔怔地說著,沒來由的憤怒,像是全忘了眼前的其實隻是個被拿來騙她的傀儡,“這也記不起來了嗎?”
沈晴諳那雙鳳眼睜得很大,圓圓地望著沈如晚,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眨了一眨,緩緩伸出手來,猶豫了一下,在沈如晚胳膊上輕輕拍了一拍。
“幹嘛呢?”沈晴諳開口又是她熟悉的理直氣壯的腔調,朝她翻白眼,“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還能全都記得?”
沈如晚固執般望著沈晴諳的臉,“我記得,你為什麽不?”
沈晴諳的表情,仿佛像是被蓄意為難了一般,瞪著她,半晌不說話。
沈如晚望著沈晴諳的表情,微微抿著唇。
強求一個傀儡記得她編出來的張冠李戴的事,未免太荒誕了,屬於說出去別人先懷疑的是她的精神是不是正常。
傀儡終究不是人,操縱傀儡的也終究不能代替本尊。
再像也不是那個人。
她黯然地垂下眼瞼,要開口,可又頹然地沒有力氣。
“可我還記得的有很多啊。”沈晴諳忽而輕輕地說。
沈如晚敷衍般地笑了一笑,“是嗎?”
傀儡能從原主身上偷來的那一點記憶,終歸和本尊是不一樣的。
隻要不再是那個人了,縱然傀儡也記得又能怎麽樣?
傀儡不過是照本宣科、鸚鵡學舌,少了一顆鮮活的靈魂,就是少了全部。
沈晴諳靜靜地看著她,這一刻既像七姐,又不太像,“我記得,我們以前在百味塔上,一起喝了一盞桂魄飲,是我半夜偷偷來喊你一起去的,是不是?”
沈如晚不覺看了過去。
“你一直來第七閣蹭吃蹭喝,每次我學會了什麽新菜肴,你都趕著湊過來,有時候不知道從誰那裏聽說了第七閣的名肴,還點名要我去學了,讓我做給你吃。”沈晴諳說著說著,伸出細長的手指來,戳著沈如晚的腦門,“你不僅自己來蹭吃,還要帶上你的寶貝好師弟,搞得我們第七閣的同門都知道我拖著兩個飯包。”
沈如晚眼眸眨也不眨地盯著沈晴諳那張臉看。
“還有一次,我學了一道鰱魚湯,叫‘湖上初晴後雨’,那段時間也不過是多做了幾次練練手罷了,讓你幫我解決掉,瞧你那個臉色臭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頻頻失手、廚藝差得不行。”沈晴諳說著眉毛都立起來了,“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你這家夥平時的甜言蜜語都是騙我的——沒事的時候說得可好聽了,什麽我們是親姐妹,你幫我做事義不容辭,真要是遇上事情了,你連鰱魚湯都不願意為我喝!”
沈如晚沒忍住反駁,“我有不願意為你喝鰱魚湯嗎?那段時間我為你喝了多少鰱魚湯,你自己算過沒有?我喝過的鰱魚湯倒在一起可以匯成一條溪,再養上一溪鰱魚,讓你再練一個月魚湯了。我喝了你那麽多湯,臉色差點,有問題嗎?”
沈晴諳給她一掌,“我的魚湯是垃圾嗎?別人求也求不來,那麽多全便宜了你,你竟然還給我擺臉色?早知道倒了也不給你喝!”
沈如晚更是直接翻白眼,“得了吧,我當時就勸你倒了,是你自己舍不得,非要塞給我喝完。”
沈晴諳又給了她背上一掌。
這一掌後,她們又都不說話了,互相看著,像是從目光裏找回了從前。
“你現在手藝怎麽樣?”沈如晚又問,“昏迷了幾年,不會全都丟光了吧?”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麽打算,竟對著一個明知有異的傀儡說笑打鬧,仿佛真的見到了七姐。
沈晴諳沒立刻說話,微妙地頓了一下,很快又白了她一眼,“就算你不會培育靈植了,我也不會丟掉手藝。”
沈如晚望著沈晴諳那張臉,“我不信。”
沈晴諳被她氣笑了,“要你來信?你不信就算了。”
沈如晚直直地看著她,“除非你現在給我露一手,不然我不信。”
沈晴諳恍然大悟般,伸手點著她,“好啊,原來在這裏等著我呢?你就是想騙我一道菜吧?”
沈如晚也不反駁。
沈晴諳一個勁搖頭,“不行,那我就虧大了,被你騙去一道菜,還要等你評價我手藝有沒有退步,我不幹。”
沈如晚不知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冷笑,“我就知道你早就把手藝都丟了。”
沈晴諳瞪著她,“我真是忍不得你——可我也偏不上當,最多給你做一盅桂魄飲,多的再沒有了,你休想騙別的。”
沈如晚短短地“哦”了一聲,“原來你還會做桂魄飲呢?”
沈晴諳“騰”一下子站起身來,“我叫你看看我還會不會做!”
時過黃昏,金烏西墜,月上柳梢,沈晴諳站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下,似是躊躇了片刻,沈如晚也不催她。
過了一會兒,沈晴諳慢慢地伸出手,深吸一口氣,朝半空中微微一引,動作驟然如行雲流水一般,全然看不出先前那副猶豫遲疑的模樣,姿態煞是好看,從容不迫。
那升到半空的月魄上,隨她動作引出一絲亮銀色的月華來,仿若緞帶,墜入她掌心,滑落在杯盞中,流轉成一盞銀漓。
沈晴諳低頭看著那一杯桂魄飲好久,仿佛終於舒了口氣一般,神情鬆懈下來,一抬眼,遞到沈如晚麵前,“喏。”
沈如晚也默默地望著那一杯桂魄飲,慢慢地伸出手接了過去,微微頓了一下,便毫不猶豫地湊在唇邊,一口飲了下去。
沈晴諳用一種很難形容的目光望著她,似乎期待,又似乎忐忑,好像這一杯簡單的桂魄飲是什麽驚人大嚐試一般,“怎麽樣?”
沈如晚握緊了杯盞,半晌才說,“酸了。”
沈晴諳頓時不說話了。
===第138節===
她頰邊的肌肉繃緊了起來,緊張地抽動了兩下,眼神不住地覷著沈如晚的臉色,聲音都變了,“……是嗎?”
沈如晚默不作聲地把剩下的半盞桂魄飲遞過去。
沈晴諳盯著那半盞桂魄飲看了半晌,一咬牙,盡數喝光了,隻覺唇齒留香,滋味甘醇,哪裏有沈如晚說的酸澀?
“你騙我?”沈晴諳一抬頭。
沈如晚繃不住,彎下腰大笑,“怎麽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和當年一樣好騙啊?”
沈晴諳怔住。
她怔怔地望著沈如晚,在那段遙遠而並不屬於她的回憶裏,仿佛是有那麽一段惱怒嗔怪、打打鬧鬧,和眼下一般無二。
可那是“沈晴諳”的回憶。
她不覺怔在那裏,呆呆的,動也不動。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一切依稀似舊年,連唇齒間的桂魄飲也一般無二,可也什麽都變了。
沈如晚抬起頭,望見沈晴諳呆呆地站在那裏,唇角的笑意也漸漸淡了下去。
她垂眸,不知怎麽的,再也笑不出來了,心裏隻蹦出句話來——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