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第208章
皇帝從高高的城樓上俯視下方眾人,第一眼就直覺地望向了登聞鼓所在的方位,這一看,便看到了站在登聞鼓旁的顧燕飛。
楚翊就站在皇帝的身邊,霜白的大氅被風吹得鼓起,獵獵作響。
他同樣也在看顧燕飛。
顧燕飛沒想到楚翊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仰首對著他微微一笑,刹那間,宛如枝頭花苞在刹那間含笑吐蕊,容色清豔。
皇帝徐徐環視下方眾人,道:“都起來吧。”
他的聲音在冬日的寒風中透著一絲不明顯的疲憊。
大太監趙讓扯著嗓門把皇帝的話重複了一遍,尖細的嗓音響徹這片寂靜的廣場。
那些百姓都有些驚訝皇帝如此平易近人,紛紛起了身。
皇帝的第二句話是:“是誰敲了登聞鼓?”
趙讓又把這句話也重複了一遍。
張書生正了正衣袍,身形略有幾分僵硬地朝中央走去,來到了承天門的正前方。
女童怯怯地捏著父親的衣袍一角,如影隨行地跟在他身邊。
張書生勉強維持著鎮定,對著城樓上的皇帝作揖,揚聲回答道:“回皇上,是草民。”
承天門正前方的廣場空蕩蕩的一片,兩邊守著兩排銅盔鐵甲的禁軍將士,禁軍沒有清場,隻是將其他的百姓攔在了兩側。
圍觀的百姓們站得遠,其實看不清皇帝的長相,隻覺得皇帝形貌清臒,氣度高貴,不笑時,自有一股無形威懾的天子之威。
百姓不由心下惶惶不安,靜觀其變。
城樓上的皇帝緊接著又問:“是誰攔著不讓人敲登聞鼓?”
以班頭為首的那一眾衙差兩股戰戰,全都不敢答應,可他們不說,自有李總旗替他們說:“回皇上,是京兆府的衙差。”
李總旗心下微沉,知道自己今天坐視這般衙差對普通百姓動手,怕是也逃不了一個不作為的罪名。他心裏連京兆尹也一並恨上了。
寒風瑟瑟,吹亂了皇帝下頷的胡須。
皇帝拈須,冷冷道:“宣京兆府尹。”
那些衙差們聽著,腳一軟,瞬間又跪了下去,惶恐地把頭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皇帝又問張書生道:“鳴冤者何人?為何擊鼓?”
張書生直到現在心裏還七上八下的,驚慌、忐忑皆而有之。
現在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了。
他一咬牙,也顧不上怕了,接著道:“草民張閔,狀告大公主殿下命人擄劫無辜孩童欲取心頭血煉丹治病……”
張閔越說越是悲憤,越說越是激動,兩眼通紅,胸膛劇烈起伏著。
張閔隻說狀告大公主,半個字沒提皇帝,其實他以及在場的其他人都懷疑皇帝多半知情甚至縱容愛女,隻是不敢妄議天子。
“……”城樓上的皇帝閉了閉眼,心頭翻湧著異常複雜強烈的情緒。
就算皇帝此前已經聽顧淵稟了經過,但現在身臨其境,聽當事者又說了一遍,覺得一顆心都涼了。
若真有法子可以救女兒,皇帝可以付出一切代價,但絕不是以別人的命換女兒的命。
而現在,他的女兒已經性命垂危,隻有兩天可以活了,有些人卻以女兒的名義在外頭興風作浪。
隻是想想,皇帝就覺得心如絞痛,氣得手腳冰涼,削瘦的身軀微微地發著抖。
楚翊從城樓中不緊不慢地走下,一邊走,一邊問張閔道:
“你有何憑證?”
楚翊清澈明淨的聲音如三月溫和的春風拂過整片廣場。
張閔雖然不知道這白衣公子是何人,但見對方可以代皇帝發言,顯然是貴人。
他定了定心神,便規規矩矩地回道:“小女便是人證。小女僥幸從宮裏逃出,說是為了救大公主,才要取他們的心頭血,讓上清真人煉心丹……”
周圍又靜了一靜。
“上清?”楚翊輕輕念了一遍,平穩的語氣中不含任何情緒。
可在張閔聽來,卻是對方在質疑此事。
“真是上清真人。”張閔連忙道,“小女絕對不會撒謊的。”
女童依偎在父親身邊,局促地連連點頭。
圍觀的百姓中忽然傳出一聲少年高亢的喊聲:“上清真人昨日是否進宮一查便知!”
此話一出,其他百姓也覺得有理,紛紛點頭,更有人出聲道:“我一早去過無量觀,觀中的道士說,上清真人昨日就被宣進宮了,徹夜未歸。”
人群中瞬間起了一陣陣騷動,如湖麵蕩起了層層漣漪。
楚翊繼續往前走著,不緊不慢地朗聲又道:“大公主確是病了。”
“上清所言,需用童男、童女各百名,取其心頭血,煉製心丹方能為大公主續命,否則大公主活不過三日。”
他的話字字清晰地傳遍了周圍幾十丈,傳入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這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們原以為皇家會斷然否認此事,沒想到這位公子竟直言不諱地承認確實有“心丹”一事。
眾人不覺痛快,反而心下一沉。
皇帝親臨承天門,不過是為了暫時平息民憤。
大公主做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接下來皇家是不是要將責任推給奴才,說是奴才自作主張了?!
殺幾個人,然後,不了了之?
百姓們瞬間嘩然,一時忘了對皇家的敬畏,越來越喧囂。
大公主要他們孩子的命,那他們該怎麽辦?!
===第167節===
幾個丟了孩子的百姓情緒臨近崩潰,既憤怒,又悲傷,更無力,不知道麵對天子強權,他們這些卑微的百姓還能做什麽?!
“民婦願意代孩子開心取血。”與張閔一起來的中年婦人忽然間好像一頭野獸是的衝到了張閔父女身邊,直接跪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地對著城樓上的皇帝連連磕頭,“皇上,求求您了!民婦願意一命代一命。”
她真切的神情、聲音極具感染力。
很快,也有其他孩子的家屬紛紛地對著皇帝磕頭,表示他們也願意代替自己的孩子獻出心頭血。
這一幕,令其他圍觀的百姓也深受觸動,皆是眼睛發酸,微微哽咽。
周圍的百姓又鼓噪了起來,如海浪般一浪接著一浪地拍來。
“上清所言,有違天倫,大公主不願。”楚翊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皇上也不願。”
他優美的嗓音仿佛帶著一種獨特的穿透力,穿過人的耳膜,輕輕地敲擊在眾人的心口;
又像是一股清亮的山澗清泉汩汩而來,洗去眾人心頭的燥意。
楚翊不疾不徐地接著道:“佛曰:今生作業,來生報。皇上一片拳拳愛女之心,不會讓大公主平添罪孽,禍及來生。”
楚翊言辭簡潔直白,並無矯飾。
但在場的大部分百姓並沒有被楚翊說服,隻覺得這番言辭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好聽話,其實沒有實證支撐。
這世上多的是人為了活命不惜犯下彌天大錯!
更何況,京城中那麽多孩子失蹤總是事實吧?
那些孩子又是何人所擄,要不是皇家所為,還能有誰可以在一夜之間無聲無息地擄走那麽多孩子?!
百姓們心裏疑竇叢生。
可即便有的人不信,認為這是皇家敷衍人的托辭,也不敢亂說話,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些個貴人想要弄死他們一個草民就跟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人人都在說話,哪怕個個都聲音不大,但交織在一起,難免嘈雜,廣場上的躁動久久沒有平息。
楚翊的視線穿過喧囂浮躁的人群望向了一道雪青色的窈窕身影。
“況且,”楚翊語調平穩地又道,“大公主的病不需要心丹。”
什麽意思?!這句話令得那些浮躁的百姓再次一驚,愕然地抬頭朝他看去。
周圍那些鼓噪的聲音霎時間全都消失了,一片寂靜,隻剩下寒風拂動旗幟的獵獵聲響。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扯著嗓門質問道:“誰說的?”
“上清真人道法高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這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的!”
“上清真人都這麽說了,還有可能例外嗎?!”
那個粗噶的聲音振振有詞地說了一通,令得附近的百姓聽著皆是心有戚戚焉。
“我說的。”
回答他的不是楚翊,而是另一個清脆響亮的女音。
“大公主不需要心丹。”
顧燕飛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信步走到了張閔父女的身邊。
她的唇角噙著一抹自信的笑,帶著幾分驕傲與張揚,卻又因相貌出眾、氣質灑脫不讓人覺得反感。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集中到了顧燕飛的身上。
“這不是剛剛那位姑娘嗎?”人群中有人指著顧燕飛道,“連那陣妖風都吹不倒她呢。”
“是啊是啊。”立即有人激動地附和,聲音高亢,“風遇到她就散了,這肯定是個神人!”
“還有那個衙差想對她無禮,就摔了個狗吃屎。”
“剛才的妖風……不,狂風是不是因她而起?”
方才風起時太亂,大部分人都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其實根本沒看到是什麽情況,但這時,聽其他人信誓旦旦地說著,就覺得自己剛才也看到了。
這個人說,那姑娘剛才走路時腳不沾地,是被風送過去的;那個人說,衙差對她無禮時,看到一道風刃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