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公主宴
第107章 公主宴
南成軍首領蔣山,攜子來歸,自請將所占城池,盡數獻給先太子遺孤、公主殿下。
肅正軍在占據了與南成軍中間的鶴山衛等地域之後,再次擴張,延伸向南,攏共打下了半個中原半個江南,至此,撼動朝廷根基。
朝野震蕩。
皇帝陸陸續續派去清剿叛軍的將領,無有一人澆滅了叛軍,反而令叛軍在短時間內擴張至此。
一連數日的朝堂之上陰雲密布,皇帝自然又調派了數以萬計的兵將上前線,可沒有人再敢輕視肅正軍,也沒有人真的以為,朝廷能遏製住肅正軍北上的勢頭了。
宮中更加黑雲壓城,皇帝在毫無用處的早朝結束之後,負手走在宮中冰冷的石板上。
如今季節,南方春光初綻,而京城仍舊寒意刺骨。
這幾日皇上越發孤僻無常,黃顯身邊得力的小太監都被處置了一遍,他不敢再讓小太監擾亂聖心,隻能自己跟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
眼下皇上出了大殿,沒有回書房和寢殿,也沒有去往後宮,反而腳步一直向東而去,半晌,在東宮外停了下來。
皇上膝下已有子嗣,隻是至今未立太子,以至於東宮在先太子之後,空了許多年,這裏早就成了宮裏的禁地,無人敢前來。
黃顯按照皇上的示意,找人打開緊鎖的宮門時,竟然沒能打開,隻能砍了這門鎖,才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
門吱吱呀呀地大開,冰涼的塵氣撲麵而來,似乎還攙雜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腥氣。
黃顯的腳步猶疑,“皇上,裏間多年未曾打掃了,與冷宮無異,要不奴才讓人掃除一番,皇上再進?”
皇帝聽到這話,腳步亦是頓了頓。
若是平日,他不會懼怕這些。
他可是皇帝啊,是九五之尊,是至陽的龍體,怎麽會害怕陰暗中的宵小?
但今日他站在這荒無人煙的東宮,不知怎麽就一陣一陣發冷。
先太子死前的情形浮現在眼前。
那個人至死都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溫潤模樣,明明一時籠中困獸,卻站在高高的大殿門前,目光無懼無恐地向他看來,仿佛他才是那個砧板上的魚,又或者是跪拜在神佛麵前求著恕罪的罪惡之人。
他聽見那人聲音不大不小。
“趙寅,孤隻還有一句話送給你。”
趙寅根本就不想聽他廢話,他隻是階下囚,就算要說什麽,也該跪地求饒。
但先太子沒有,反而微微笑著,目光自上而下地緩緩流淌過來。
“至仁至義,尚不能令四方歸心;不仁不義,隻會為天下所棄。”
話音落地,他抽出腰間佩劍。
利劍出鞘,趙寅便下意識退後一步,左右侍衛也都趕緊上前將他護住。
但先太子卻全然沒有上前與他廝殺的意思,反而在他這番動作裏,極輕地笑了一聲。
滿目血腥的皇城,刺目光亮的天空有白鶴高鳴而過。
先太子抬頭看去,越發笑了起來。
“如此甚好。”他笑著,提起那劍落在了肩頭。
廣袖隨風而飄,白鶴於半空盤旋。
他再次開了口。
“孤去也。”
話音落地,劍光一閃。
此前很久,久到多年前他萌生念頭之時,百年想著如此高貴仁義儒雅溫潤,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太子,合該由他這肮髒之人,親手斬於刀下。
可是先太子已經自盡了。
那盤旋於半空的白鶴,也在此刻高高地飛了起來,好像接上了什麽人,飛向了高天之上。
而他的劍,連碰都沒能碰先太子一下。
哪怕奪下了皇城,奪得了龍椅,做了這九五之尊這麽多年,趙寅仍舊心裏硌著一塊堅硬的石頭。
而今日,他站在東宮的庭院裏。
那硌在心口的石頭,幻化成了冰刀,瞄準了他的心口。
從前奪位時的一幕幕再次出現在了眼前,但這一次,攻進皇城的人不是他,而是一個女子,那女子就長著先太子的樣貌。
趙寅接連向後退了三步。
黃顯嚇了一跳,剛要開口叫一聲“皇上”,就見皇上已經快步出了東宮。
“鎖上宮門,連鎖三道,不,九道!死死鎖住這裏!”
黃顯在皇帝臉上看到了惶恐之意,可他不敢多說多問一句,連忙叫了太監們立時按照皇上所言來辦。
直到看到東宮的門上了就道黃金鎖,皇上才長長籲了口氣,恍惚的神色恢複了正常。
黃顯緊跟在皇帝身邊。
這是皇帝叫了他一聲。
“黃顯。”
“奴才在。”
“你如今是什麽位置?”
黃顯一愣,連忙道,“奴才無用,至今也沒能進司禮監。”
難道,皇上要提拔他了?
趙寅聞言沉吟了一下。
“進了司禮監也不如何,朕今日就提拔你做西廠提督如何?”
黃顯眼睛都瞪大了。
西廠提督,那是隻有司禮監的幾位大太監才能兼任的位置。
他跪地就是叩頭,連聲謝主隆恩。
苦熬這麽多年,終於出頭了。
皇帝見他磕頭磕得都快出血了,才道罷了,“起身吧。”
黃顯起了身,聽見皇上開了口。
“朕提拔你做西廠提督,可不是讓你閑著的,”皇上頓了一下,神色正了三分,“你要替朕好好辦事,莫要像那些不中用的將領一樣,隻知道吃黃糧,卻連一個叛軍都清不掉。”
黃顯聽著這話不敢回應,又聽到皇帝繼續開了口。
“這仗看來要慢慢打了,隻不過肅正軍真就還怎麽能號令得了天下人?就憑一個年歲都對不上的‘公主’?”
黃顯聞聲看了過去。
“皇上的意思是?”
趙寅一笑。“這公主到底是真是假還不知道,朕懷疑的事,天下人如何能不懷疑?總得讓所有人都起起疑。”
黃顯陡然明白了過來。
眼下肅正軍如此勢如破竹,不乏有很多人都認為肅正軍不是叛軍,畢竟有先太子遺孤坐鎮。
但如果,民間開始質疑這先太子遺孤是假的呢?肅正軍還會有如此勢頭嗎?
“奴才明白了,這真公主還是假公主,可得讓民間好生論一論!”
他這麽說,看見皇上微微一笑,接著又道了一句。
“當然了,不管是真還是假,若是沒了此人,朕才能安心,才能安安穩穩地好生睡上一覺。”
這話說得極慢,但落進黃顯耳中,卻似飛箭射了過來,寒意遍生。
他越發緊了心神。
“奴才曉得了!”
*
兗州,肅正軍營。
蔣山獻上了南成軍所有的城池,肅正軍的眾人半是料到半是意外。
蔣山雖然是個武夫,但也不是個笨人,看得出來這天下大勢。
但他這麽快就做了決定,並且攜子親自前來,那是真心誠意要敬公主為尊了。
這般極快地反應,是眾人不免意外的來源。
公主自然親自接見了蔣氏父子,按照孫先生等人商議的建議,仍舊讓蔣家人鎮守原來的大部分城池,隻有部分城池由肅正軍接手,同時蔣家讓驍勇善戰的老二跟隨肅正軍一起北上,一同留下來的還有老四蔣沐。
雙方都對於這般安排並無不滿,肅正軍中設宴款待了蔣氏父子三日,蔣山才離開了去。
蔣山離開後沒多久,一直在南麵為肅正軍打仗的唐庭,將最後的城池都攻下之後,令肅正軍所占之地完全連了起來,中間再無間隙。
他亦自江南北上,到了兗州。
公主率中人親自接待不說,待第二日,秦恬秦慎又單獨設宴,隻請了沈瀟和三位五虎將。
這是私下裏的小宴,選在了李維珍名下的一處酒樓,說是酒樓,但從外看隻有兩層小樓,不過乾坤都在後院之中。
某次秦恬和李家人見麵就在此處,她要在此請沈瀟他們,當然還是先征求了那位大哥的意思。
那位大哥看起來好說話極了,沒有猶豫就道了好。
秦恬也不知道是真好還是假好,但李家這處是孫先生他們都會來的地方,周遭比較安全,秦恬就定在了這裏。
席麵擺在了後院的湖心亭中,李維珍來給眾人照了個麵就要離開了,畢竟這次是秦恬秦慎請沈家軍的諸位。
秦恬秦慎都沒說什麽,倒是沈瀟站起身跟了李維珍兩步。
“你、你不跟我們一起坐下?”
李維珍見她跟了上來,眨了眨眼睛。
“我就不坐了,今次沒把我認作送菜的小二,我已經滿意到飽了。”
沈瀟發誓,在上次把李維珍當作本地書生之後,她再沒認錯過他了。
但這個人,還是糾纏著她以前的囧事。
沈瀟低聲說自己不會再認錯,“但你真不跟我們坐一坐嗎?他們都不會介意的。”
她想留李維珍一下,不想因為都是沈家軍的人,就把李維珍趕走,畢竟之前救白琛和月影,他幫了她很多。
但李維珍卻搖了搖頭,“我介意。”
沈瀟怔了一下。
她不禁抬頭向他看去,“你、你不高興了嗎?”
是不是將他排除在外,他心裏不快了?
可青年溫潤的神色毫無怒意,反而笑意湧在了如星月般柔和的眼眸中。
他道,聲音壓低了許多,仿佛隻能順著風吹到她的耳中。
“我想讓你單獨請我,而不是借著公主的局。”
沈瀟驚得連眨了幾下眼。
“沒明白嗎?”青年問了一句,他非常有耐心地,在湖上吹來的春風裏,解釋了一下。
“我想,讓沈大小姐一人,單獨請我一人,這樣可以嗎?”
沈瀟:“,,”
她,有點懵。
青年輕輕笑了一聲,直起了高挑的身姿,恢複了正常的嗓音。
“那就一言為定了。”
說話間,他同眾人拱手,轉身離去了。
沈瀟:“,,”
她還沒答應,,
但她能拒絕嗎?
李維珍離開,她耳朵發燙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她的位置緊鄰著秦恬,那位高貴的人人敬重的公主,悄悄向她這邊挪了挪。
“阿瀟,你和李大哥都說什麽了呀?還是悄悄話呢,我豎起耳朵都沒聽清!”
沈瀟咳了一聲,不禁瞥了公主一眼,無奈中帶著三分窘迫。
“公主殿下,快開席吧。”
“哦。”
公主很失望,沒打聽到悄悄話。
倒是秦慎悄然看了看沈瀟,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他眉目舒展了下來。
而坐在一旁的唐庭,親眼見到了公主與沈瀟的親密。
若說之前他答應沈瀟和白琛,多少有些走投無路的無奈,心裏還是對沈瀟與肅正軍的公主和銀麵將軍交好,心有疑問。
但這一次,他再沒有什麽疑問了。
哪怕她還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一個在戰場上還稚嫩的小將軍,但她也確實有了護住麾下兵將的能力。
公主說話之後,唐庭找了個機會,敬了沈瀟一杯。
小姑娘嚇了一跳。
“唐叔怎能敬我?我是小輩啊。”
唐庭搖了搖頭,“我敬的可不是侄女沈瀟,而是沈家軍的新一代將領,沈瀟將軍。”
席間一靜。
沈瀟心頭也是一靜。
但她還是個資曆尚欠的人,直到唐庭造反之後,才與唐庭、白琛、嶽嶺他們一道,為肅正軍收複南麵的城池,打了幾仗而已。
她隻是個初出茅廬的笑聲,如何當得起沈家軍新一代將領?自也擔不起唐庭敬的酒了。
隻是她連聲道否,卻見白琛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接著嶽嶺也起了身,兩人都向她舉了酒。
“敬沈家軍新一代將領,沈瀟將軍!”
沈瀟心頭震顫,她真的不敢擔起這樣的名號,但公主在旁叫了她一聲。
“沈將軍,就飲了這酒吧。”
她看向秦恬,亦看到一旁同她點頭的秦慎,一時間,席間所有人都舉杯敬她。
沈瀟不敢擔下這樣的名號,她距離父兄還差十萬八千裏遠。
但她想了想,亦端起了麵前的酒。
“沈瀟,多謝公主、秦將軍,和三位叔伯的抬舉。這酒沈瀟飲下了,盼我早日,擔起父兄傳下的盛名!”
沈瀟一仰頭,飲盡了這杯眾人共敬的酒。
席間猶如和煦春風吹拂寒地,轉瞬和暖了起來。
唐庭反了朝廷,歸了肅正軍,火速拿下鶴山衛等幾處衛所,沈瀟三人也配合他攻占了幾座城池,也有幾地不戰而降了,肅正軍領地空前擴大。
但因為肅正軍與朝廷軍的開戰,海上倭寇也竄的越發凶猛。
秦慎早先就與秦貫忠、孫文敬等人商議,北上之外,還是要留下足夠的人手鎮守已有的城池和沿海。
肅正軍不是隨便什麽山賊土匪建立的大軍,反而是因為百姓的愛戴與信任不斷擴張,因此更不能棄百姓於不顧。
此番唐庭不必再留下,與眾人一道北上進攻,仍舊派他返回鶴山衛,主領包括鶴山衛在內的,沿海六個千戶所的海防之事。
唐庭之前被貶到鶴山衛的副指揮,哪怕是剿匪抗倭都施展不開手腳,而現在肅正軍卻令他主領留了海防的衛所,更重要的是,不必跟隨大軍與朝廷軍繼續搏殺了。
唐庭聽了秦慎的意思,有些不知所措。
“唐某可以繼續在對抗朝廷的前線為公主效力,不必、不必,,”
不必對他如此優待。
秦將軍笑著跟他搖了搖頭,公主道,“唐將軍,沿海也需要大將。”
最後,沈瀟叫了他,“唐叔就應下吧,肅正軍也需要後方無憂,才能合力北上。”
唐庭沉默下來,半晌沒說出話來,,
五日後,他回了鶴山衛自己的家中。
被前指揮使李狀通知調離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一定回不來了,就算能回來,低頭彎腰守住的安穩日子也不會再有了。
但今日他又回來了,兒女就在庭院裏跑跳嬉鬧,看見他出現在門前,都笑著叫著朝他撲了過來。
“爹爹!爹爹回來了!”
唐庭眼眶一熱,張開手臂將孩子們抱了起來。
妻子聞聲快步趕了過來。
“老爺怎麽回來了?不是說這次去,要隨軍一起打仗嗎?”
走之前,他說自己要同白琛、嶽嶺他們一起,在前線繼續為肅正軍效力,興許三年五載都回不來。
彼時妻子哭得眼淚止不住,唐庭心裏也不免歎氣,但作為武將,必得如此,更不必說肅正軍保全了他闔家老小和親朋好友。
但他也沒想到,半月的工夫,打了個來回。
“回來了。”
“不走了嗎?”
“不走了,就留在沿海了。”
妻子嚴氏大喜過望,“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情?!肅正軍不要你為他們賣命了?沈瀟也不要你替沈家軍賣命了?”
若是之前妻子這般口吻,唐庭不會說什麽,但這一次,他聽得耳中有些發刺。
他叫了嚴氏,“以後莫要這樣說話了。”
嚴氏一愣,“老爺說什麽?”
唐庭長長吸了口氣吐了出來。
“我想過安穩日子,他們都知道,所以也沒有人逼我。甚至,,”
甚至肅正軍派他留守海防,應該是沈瀟在其中替他說了話吧。
那個他不久前才訓斥過不配為將的小姑娘,經曆了這許多,早就不是那個稚嫩而衝動的女孩了。
她越來越像她父親沈大將軍了,連人心都看得明了。
唐庭忽然有些羞愧,沈家軍打散後他的境遇一落千丈,而他也在這境遇裏忘記了自己的本心,變成了一個隻想安安穩穩的人。
但是一個為將之人,怎麽能苟且偷安呢?
他應該用自己畢生所學,用沈大將軍傾力教授,來幫助肅正軍早日改天換地,令天下人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可他現在後悔也晚了,他又同妻子重複了一遍。
“沒有阿瀟,我早就死在朝廷的前線了,這一次也是阿瀟成全我們,以後,都莫要再說她半句不是。她沒有不是,有不是的人,其實是我。”
嚴氏驚訝,聽見丈夫不容辯駁的話,隻能閉上了嘴巴,再不多說一句了。
*
兗州,肅正軍營。
秦恬今日去軍營的時候,遭遇了刺殺。
但侍衛將她保護嚴密,刺殺的人連公主十丈之內都未能靠近,就被侍衛壓下帶走了。
可秦慎聽聞之後,還是匆忙趕了過來,眉頭緊緊壓了下來。
“我沒事的。”秦恬道。
她雖然因為他對自己的安危緊張,而有一點點小歡喜,但她確實沒什麽事。
秦慎卻仍舊冷著臉看向帳外。
“可這次刺殺,已是這個月第五次了。”
在南成軍自願歸順公主,率兵並入肅正軍之後,秦恬這個公主,顯然已成了眾矢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