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皇夫
第116章 皇夫
端午前後濕熱的傍晚,也惟有遮天蔽日的樹蔭之下,才得些許清涼。
陸賢昭一路隨著侍衛過來,在一顆老龍槐下見到了秦慎。
侍衛將人帶到退了下去,陸賢昭上前就要喝茶,“你怎麽也不招待我些茶水?”
他說著,自顧自地叫了近旁的傅溫去給他倒茶。
秦慎瞥了他一眼。
“在京城還沒飲夠茶水?”
陸賢昭此番是從京城回來的。
前些日,他悄悄進了一次京城,如今的京城防備嚴密,他隻停留了幾日就匆忙返回了來。
他說莫要提京城。
話是這麽說,卻同秦慎忍不住倒苦水。
“你是知道的,我去歲進京春闈,同我爹說我沒考上,實則根本沒去應考,無外乎那會試主考官,恰是我那原先的嶽丈。”
陸賢昭早年就同一位姑娘定過親,但在他父親陸知府得罪了人,從京城又貶回從前做知府的青州之後,那家人就同陸家漸漸往來少了起來,最後見陸知府仕途就被捆在了青州,饒是陸賢昭年年歲歲往京城拜訪嶽丈家,卻被對方以女兒卜算了一卦,說命中有劫,三年內不能成婚為由,讓他之後都不必再去了。
言下之意,這婚事也該作罷了。
陸賢昭因此事鬱鬱許久,亦對自己那位嶽丈心存了芥蒂,去歲得知主考官竟然定了自己那位嶽丈,幹脆不再應考,去京城轉了一圈就回來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把去歲春闈的會元,大大方方讓給了魏雲策。
不想一年過去,他竟然又得了那位前嶽丈的書信,請他往京城見上一麵。
若是旁人,多半是不會再去。
但陸賢昭還是去了,遠遠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未婚妻,看到她攥著手無奈地遙看著他,他心口的怒氣就瞬間壓了下來,耐著性子應付了嶽父。
陸賢昭的嶽父姓齊,是禮部的侍郎。
這位齊侍郎一改往日麵目,待陸賢昭這個遭嫌棄的女婿又熱情了起來,先是說了好些客套的閑話,然後才磨磨蹭蹭,切入了主題。
陸賢昭想起前幾日在京城的事情,禁不住哼笑。
他同秦慎道,“你猜我那嶽丈想打聽什麽?”
秦慎看了他一眼,人往風緊處站了站,吹著傍晚的涼風。
“是肅正軍的事吧。”
“你可說對了!”陸賢昭道,“我爹同你爹將青州整個獻給了肅正軍,他早就知道了,那會肅正軍還不似如今這般聲勢震天,他便一聲不吭,如今肅正軍占了天時地利,他便來問我,可在肅正軍中任職,可在公主臉前效力,問我肅正軍對於在朝的文武百官是何態度。”
“嗬!”陸賢昭忍不住笑出了聲,“阿螢怎麽會有這樣的爹?隻會見風使舵,看人下菜。他但凡隻效忠皇上,對肅正軍看都不多看一眼,我還能當他是個純粹的忠臣。如今,我真是,,”
陸賢昭說不下去了,秦慎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
陸賢昭揉了額頭。
“我知道的,正因為他這般見風使舵,我同阿螢才有再續良緣的可能。”
陸賢昭一口氣吐出來,“他確實又重提了我和阿螢婚事。”
不過陸賢昭不想說這個了,隻是道,“我這位嶽丈能有這般大轉變,說起來,我還得謝謝魏雲策了。”
他說這個,就來了精神,不禁問向秦慎。
“我真是想不到,魏雲策竟然亮明身份支持肅正軍。這可真不像他魏家行事之風。你說,為什麽?”
一縷涼風從樹根處漫了上來。
傅溫沏好了茶過來,秦慎不急著回應,指了茶水給陸賢昭。
“你不是渴了?”
“但茶水這麽熱,我也喝不下。”他揮手,讓傅溫先放到了一旁。
“現在,滿京城都在私下議論此事,原先那些文武百官,尤其是仕途出身的文官們,都清高的很,隻認肅正軍是叛軍,如今公主出來了,魏雲策也站了出來,天下讀書人不少都開始遙念從前先太子殿下在的年月,這些朝中文官們也心思動搖了起來,不僅回憶起先太子殿下,更是回憶起女皇在位的時候了。”
他突然提起本朝那唯一的女皇,秦慎抬眸看了他一眼。
陸賢昭繼續道。
“女皇偏愛女子,也偏愛文臣,在位之時,沒少開恩科為天下讀書人拓路,又對讀書人頗多禮遇,在各地加設學堂,到如今還有許多女皇在時的學堂,每日早間學子們先謝恩女皇,再開始一日的功課,,他們現在倒是想起女皇來了,也盼著咱們的公主來日登極,也似女皇一般對文臣頗多眷顧。”
這些事情,秦慎也能猜到一二。
他並不奇怪,但陸賢昭話鋒一轉,忽然近前一步到秦慎耳邊,又壓低了聲音。
“若隻是提到女皇也就罷了,你猜他們怎麽著?竟還提到了女皇的皇夫,那位皇夫殿下正是狀元出身,正兒八經的科舉讀書人。不過你可還記得他另一個名頭?”
秦慎身形微微一頓。
陸賢昭道。
“那位皇夫殿下不僅是狀元,也是會元出身!如今京城私下裏都在傳,魏雲策這位會元,突然撇開家族不顧地支持公主殿下,以後是要效仿女皇的皇夫,要做公主日後的皇夫了。”
他不敢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你說魏雲策那小子,不會真打皇夫的主意吧?”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說得越發口幹舌燥,他端起茶水吸著飲了半口。
隻是喝過了茶水,卻見秦慎就站在老槐樹下,風將他的鬢發吹散了幾分,他默然立著,低頭看著手腕上一串桃木手鏈,沉默不語。
陸賢昭:“,,”
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在秦慎麵前說多了。
他瞧了瞧秦慎,想起公主還是秦家小姑娘的時候,與秦慎之間的事情。
“嗯,,其實我的意思是,那都是讀書人胡亂想得,公主是公主,女皇是女皇,怎麽就要走女皇的老路了?無非是這些讀書人一廂情願罷了。”
他尷尬地笑了一聲。
秦慎這才將沉默斂了回去,岔開了話題。
“前線在同朝廷打仗,不知何時就開了戰,你先回青州吧。”
陸知府今歲病了,如今的青州,多半時候都是陸賢昭在替父親治理各地,為肅正軍準備軍需,青州離不得他。
但陸賢昭也從秦慎神色裏瞧出了一二,可惜他也不知該怎麽說,陪著秦慎喝了盞茶,回青州去了。
*
端午一過,暑熱之軍大舉北上,仿佛蓄力北上的肅正軍一樣,業已勢不可擋。
既有百姓紛紛投身軍中效力,也有讀書人筆下狂飛鼓足士氣,肅正軍在大將軍秦慎的帶領下,蟄伏多日之後,再次大舉攻打濟南府。
鎮守濟南府的朝廷大將錢烽,苦守五日之後,終於難以抵擋。
他自知活罪可免,死罪難逃,留下血書,希望皇上看在他多年為皇上效忠的份上,放過他的家人。
錢烽留下這份血書,就自縊在了濟南的城樓上。
秦慎到的時候,他屍身尚且溫熱。
秦慎立在他身旁,甚至還能看到這位皇帝近臣、潛邸大將,雙手顫抖著割破手指,寫下求恩血書的情形——
“,,臣罪該萬死,但家中兄弟妻兒無辜,萬望陛下開恩,開恩,,”
有人來問。
“大將軍,錢氏這血書,,?”
秦慎低頭看過去。
“如他所願,讓朝廷的官兵替他送去京城。”
錢烽是位不可多得的大將,秦慎雖不恥他為虎作倀,但對於家人親友,他死前還心中牽念,他不會不成全。
秦慎讓人將錢烽的血書送去了京城,亦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看著肅正軍銀底金邊的大旗,紛紛像高飛的鷹,尖鳴著盤旋在了濟南城的天空之上。
*
濟南告破。
趙寅的京城就像失去了二門的內宅,闖進來的人已經到了臉前。
趙寅連著幾夜都無法睡上一個整覺,到了後麵,隻要稍稍比起眼睛,就看到有人闖入了皇城,就像他自己當年殺進進城時一樣。
他慌亂地抓人去添上錢烽的窟窿,可他養了多年的那些朝中將領,卻好像沒有一人能阻擋住肅正軍北上的腳步,他像一個被堵在了院中的人,麵對肅正軍豺狼虎豹一樣的逼近,隻能步步回退,但很快就要無路可退了。
趙寅一氣之下,將錢烽的家眷盡數抓到了午門之前。
他站在高高的金鑾殿外,告訴所有將領,不要想著投敵,甚至不要想著可以戰敗,所有人都不能再敗,必須守住城池,必須將肅正軍擋在門外。
不然,全家如錢烽全家一樣下場。
接著,他一聲令下,午門前血流成河。
皇城內外淩然一靜,太監黃顯手裏的血書,都不知道還要不要呈到皇帝的案頭。
一個戰死,全家也都被殺雞儆猴的人的求恩血書,便是呈到皇帝麵前又有什麽用?
換句話說,就算前幾日,黃顯就將血書呈上去,恐也不會改變什麽了。
皇上要用錢氏全家的血,警醒朝中文武百官,誰又能攔得住?
隻是在一個無人的夜晚,黃顯悄悄出宮燒掉了錢烽的血書。
“錢將軍莫要怪咱家,如今你全家都已同你團聚,也不失為一樁好事。你要怪就怪,,”
黃顯到底沒敢說出口。
夜中靜靜的,血腥在焚燒之後有種詭異的味道充斥鼻尖。
黃顯莫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又會是怎樣的死法?
*
錢烽闔家老小死在了午門前。
秦慎驚詫聽聞此事的時候,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錢烽死前奮力寫下的血書,好似一片輕飄飄的落葉,就隨意地被風吹丟不見了。
他闔家老小還是死了。
秦慎也聽到了皇帝趙寅對後來將領的警告。
他冷笑。
肅正軍不可能停下腳步,他隻會越發加快北上,直至攻下皇城。
若說朝廷將領在趙寅恐嚇之下,拚盡全力將城池守成鐵,那麽肅正軍就如利劍一樣,將鐵皮紮開,破而後入。
如此大勢之下,眾將拚盡全力也擋不住肅正軍的腳步。
就算趙寅再繼續殺人,也沒了用處。
皇帝坐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神思恍惚。
“朕的將領,就沒有一個堪用之人?哪怕像沈家軍那樣的五虎將,也沒有嗎?”
空蕩的大殿中無人回應,隻有他自己的回音,一邊一邊地重複著這疑問,回應著他。
月上中天,趙寅仍舊坐在大殿的龍椅上。
黃顯自門縫中悄悄看了看,見皇帝閉著眼睛,他就拿著衣裳走了進去。
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若是沒了,他也活不了了。
他剛要將衣裳蓋在皇上身上,皇上忽的睜開了眼。
黃顯嚇了一跳,剛要跪下求皇上恕罪,不想皇上突然問了他一句話。
“你覺得,這天下,還有誰能擋得住肅正軍?”
錢烽這樣的大將,已是皇上座下最驍勇的將領,他都擋不住,更不要說在他身死之後的其他人了。
“章老將軍?”
他一提名,皇上就搖了頭。
黃顯連忙順著皇上的意思,“章老將軍不如往昔了,最開始對戰肅正軍,就遲遲拿不下來,不然肅正軍哪有今天,,”
但皇上還是搖了頭。
“不是他無用,而是朕也不敢再將官軍交到他手上,誰知道他會不會也帶著官兵,叛降肅正軍。”
皇上這話說得很慢,卻聽得黃顯心頭一激。
如果連章老將軍都不能信任,皇上還能信任誰?
皇上最信任的錢烽,闔家都死了啊,,
但皇上又問了他一遍。
“還有嗎?還有能統領天下兵馬,壓住肅正軍的人嗎?”
黃顯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別人來了。
隻是這時,他忽然就看到了龍椅上的人身上。
“皇上的天下,自然有的是能人,但這些人又都比不過一人,此人才是普天之下,最能壓得住肅正軍的人。”
“你說誰?”
黃顯跪在了他臉前。
“陛下,就是陛下您啊!這天底下,誰還能比得過您呀!”
趙寅愣了一愣。
月光自大殿的窗邊退了出去,空蕩的殿內一片漆黑。
趙寅卻在怔忪之後,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他緩緩站起了身來,高高立在龍椅之前。
“是了,朕怎麽忘了,這皇城當年就是朕親自拿下的,如今這肅正軍,必然也要折朕的手上才是。”
他說著,似乎給了自己重拾當年輝煌的信心。
他目光穿過大殿、皇宮,看向京城,看向整個天下。
“傳令下去,朕,要禦駕親征!”
蕩平一切謀反罪人,收複一切屬於他的山河地域,以及,殺掉那個令他寢食難安的太子遺孤,那個他未曾謀麵的小侄女。
必得如此,他才能睡個安穩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