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坐錯位置
拖鞋的噠噠聲、椅子劃過地面的刺啦聲、拿放瓶瓶罐罐的乒乓聲……張可茜是在這些混雜而成的響聲中,漸漸散了睡意,而後,睜開了眼。
開學第一天,也是軍訓的第一天。距離所有大一新生集合不到二十分鐘了。很短的時間,要洗漱要換衣要梳頭。
可是三個舍友都忽略了她,沒有一個人喚她起床,即便眼看著她就要遲到了。
可茜手掌在竹席上使了點力,撐起上身,坐起來,用了幾秒漸漸醒神,然後嘴角不自覺地帶了一點笑弧。她不怪她們。
真的不怪她們。
一個從未主動和她們打招呼,從見面起就面無表情或者在她們眼裡是高傲冷漠的模樣,從未正眼看過她們,甚至連開學的第一頓飯,都是自己去吃的人,誰會想去主動搭理,自討尷尬?
可茜大學四年,和三個舍友都是相待如冰。
對,大學四年。她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恍惚。
幾個小時前,午夜時分,宿舍已經靜極。張可茜在床簾圈出的小小空間里,聽到自己心跳如鼓——
咚咚……咚咚……
她的手背已被咬出了一圈不淺的齒痕。幾分鐘的震驚過後,張可茜漸漸確認,此刻的一切是真真實實的場景。
……她回到了剛上大學的那天。
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清清楚楚地印證了這一事實——201x年9月6日。
她有些怔愣……上天是不是在給她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
張可茜以蜷縮的姿勢側躺著,努力壓抑住起伏的心潮。
所有愛她的、護她的、包容她的、對她真心的人,她發誓她再也不會誤解他們。至少,再也不會辜負他們的感情。
張可茜握緊手機,黑暗裡的一雙茶色的眼睛透著堅定。
從這一刻起,她不要再做那個冷冰冰的張可茜。
驀地想到了什麼,她飛快地打手機的簡訊箱,來自同一個號碼的十幾條未讀簡訊,讓她眼眶一熱,險些落淚。
「可茜,如果在學校還缺什麼,或者有什麼不舒服,給媽媽說,好嗎?」
這是最近的一條,接收於兩個多小時前。
媽媽。
這個她許久未曾啟齒的詞,令她鼻子一酸,眼淚滾進枕頭間。
張可茜腦海里堆滿了重生前的種種,以及死後以遊魂狀態目睹的樁樁。
她的媽媽真的從來沒有不愛她。
她竟然自以為是地自憐自艾了這麼多年。
她真是傻得可以。後悔和愧疚在胸膛間反覆翻騰,化作濕濕的液體從眼角流泄。
許是太疲憊了,不知不覺睡過去的張可茜一夜無夢。
***
正在穿鞋的徐慧一抬眼,看到張可茜正在下床梯。她忍不住保持著彎腰抬頭的姿勢打量她,她真好看啊,即使剛起床,頭髮沒梳順,有點亂亂的,也很好看啊。
她心想,張可茜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好看,自身優越的人是不是都不屑於和她們這種普通人交往……但她總是面無表情,對她們不理不睬,未免也太高傲了吧?
已經走去水池邊洗漱的張可茜無暇去揣測舍友們的態度,她只知道她再不加快動作,就要遲到了。
如果還是那位教官的話……她記得他相當的嚴格苛刻。
那時,自以為可以開始新生活的她,對於陌生的大學生活還是有幾分期待的,可沒幾天,全被難捱的軍訓磨滅了。當時,她因訓練后洗涼水澡,本來體質就不好,不幸感冒了。可請假要找輔導員批假條,她當時是怎麼想來著?嗯,當時比較內向沉默的她甚至都不敢和輔導員講話;而且習慣了努力減弱存在感的她,不想因為請假而引同學注目,倔強地忍著繼續訓練……那滋味真的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難受。
軍訓到底有什麼實質意義呢?不算學分,又沒有知識積累。能磨練意志嗎,還是真的能鍛煉體魄?
張可茜隨著散發著濃濃汗濕味的人流走進食堂,早上沒時間吃早飯,再加上一個上午的被訓練下來,她早已又飢又渴。
她從窗口前端著餐盤擠出人群時,看到滿滿的都是人,穿著軍訓服的新生尤其顯眼,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
只有她形單影隻。
餓得快前胸貼後背的張可茜只想快點找到空位,坐下來吃飯。
不遠處有空位,她徑直走過去,想也沒想就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湯,張可茜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面前好像站了人,氣氛有點不對,她抿著勺子抬眸——兩個男生正站在桌子對面看著她,不,應該說是看著她所坐的位置。
張可茜有點茫然地看了一下身側,旁邊位子坐著幾個男生,和她前面的兩個一樣,都不是穿著軍訓的,其中有一個還朝著他們擠眉弄眼,瞬間尷尬地明白了——
她好像坐到了人家的位置。
張可茜臉頰發熱地站起來,低頭,就要去端餐盤讓位。
恰在此時,一個沉穩清雅的聲音響起:「不用挪,你坐吧。」
噢。起身動作完成了一半的張可茜默默地坐了回去。……要是讓位了,她再端著個餐盤到處找座位也挺麻煩的。
站著的兩個男生對視一眼,聳了聳肩,乾脆過去和他們幾個擠。餐廳的座位是淺綠色的長凳,正常情況下,一張長凳可以舒舒服服寬綽有餘地容兩人坐……現在一張桌子兩邊的長凳確實能塞下他們,就是頗有些擁擠。
景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樂於助人了?小a瞄了桌對面剛剛出聲的某人好幾眼,得不到任何回應,小a心裡暗暗叫苦,現在屁股只有一半有凳子坐,還得和旁邊的糙漢子手臂擦著手臂……
他懟了懟旁邊的糙漢,壓著聲音:「那個妹子好像還挺漂亮的?」
幾個人的表情都有點心照不宣的耐人尋味。又有人伸長了脖子想打量一下那個妹子。
即使知道多半是捕風捉影,但總比沒有影好,景神啊,實在是和任何桃色新聞太絕緣了。
表面沒什麼表情,其實內心窘窘的張可茜以平時兩倍的速度填飽了胃。其間她一直略低著頭,紮起來的馬尾被她刻意地撥到右邊,恰好擋住了那些男生們所在方向的那半側臉。
用完餐,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無意地在那桌學長中瞥見一個精緻的側臉。
恍若遠山初霽。
張可茜沒好意思多看,腳步不停,快步地走了。她得抓緊時間回宿舍,免得同宿舍的她們都上.床午睡了,開門聲引起她們的不滿。
下午依舊是暴露在酷日里的訓練。她又是一個人去吃飯。回到宿舍的時候,那三位已經洗過澡,換好了常服,坐在各自桌前各忙各的事。
看見進門的張可茜,啃著蘋果的徐慧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嚷嚷:「張可茜都沒有晒黑啊。」
聽不出講話者誇張的語氣下是什麼樣的態度。
被直呼名字的張可茜在心裡下意識地推想,在她踏進門之前,她們要麼是在談論晒黑的話題,要麼是在談論她……
張可茜閉了閉眼,真是……真是想太多了,萬一人家只是無心的呢,她有時候真的挺看不慣自己的,該死的敏感又不合群。
她反身關好了門,有點遲疑,自己再這樣不言不語,大概會讓她們誤以為她又高冷地無視她們?她正在想應該開口說點什麼的時候,有人在她之前出聲了。
「對呀,她好像都沒塗防晒霜,比月華還要白呢。」
這句話乍一聽沒什麼,只是誇她皮膚白,但是又在後面扯上了一個對比的對象,誇此貶彼……
張可茜一側目,看到賈小玲從鏡子里觀察自己,對上她的目光,賈小玲又迅速轉開了。快得像剛剛的打量是錯覺。
張可茜突然不想說話了,看著賈小玲這張眉淺目柔的斯文面龐,心緒有點鬱郁。
這張臉,這個人,從表面看,真的很像一個文秀溫和的人呢。
上一世,冷淡不與人交往的張可茜沒到一個星期就惹得舍友不喜,陳月華甚至還當面罵過她。大家都排斥她,除了賈小玲,不但主動和她說話,還恰到好處地適時安慰她。
呵呵。
內心很傻很天真的她竟然把賈小玲當成了唯一稍近的朋友。
可惜,機緣巧合,讓死後以遊魂狀態飄蕩的她看清了這個「朋友」的真面目。
上輩子的張可茜除了休息時間,並不常待在宿舍,宿舍衛生室實行輪流值日打掃制。輪到可茜值日的那一天,值日任務都做得很及時,而且一絲不苟。可是每周自律會的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她值日那天的衛生情況總是被扣分最多的,什麼「地板有垃圾」、「門口有紙屑」等等。那時她還以為是自己打掃清理得不夠好,又不知道怎麼和關係疏遠的舍友們道歉,只覺得自己拖累了她們,只好一次比一次更認真地清掃。
現在想想,作為舍長的賈小玲還真的是蠻拼的,偷偷摸摸地把她清掃后的宿舍弄髒,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有什麼比宿舍的集體風貌還要重要?
張可茜覺得上輩子的自己真是……作死,分文不動媽媽頻頻打來的生活費,自己賭著一口氣,想著自力更生,非要靠自己去賺錢。
可是毫無工作經驗的大學生哪能謀得什麼酬勞優厚的工作?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兩份做家教的兼職,好幾次,家長那邊約的時間和她的課程衝突了,她正糾結著怎麼和家長商量改時間的時候,如救世主般的賈小玲地主動來關心她了,溫溫柔柔地給她出主意。
賈小玲當時的語氣還帶著恰到好處的同情。讓張可茜不用擔心,那些課老師都不會點名的,就算點名,賈小玲說,有她在,會幫答「到」,幫她掩護的』。
張可茜不疑有他,生出幾分對賈小玲的感激,在心裡默默記下了她的好。
結果張可茜曠課了,也被老師記曠課了。當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每次賈小玲可都是和她說,老師並沒有點名。
期末的時候,看到掛了兩門的成績,不知情的張可茜還暗自惆悵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