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星河陷落
第46章 星河陷落
九月。
曾經無數次出現在顧嘉年夢裏的那些如同風火、聲色招搖的大學生活,以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慘痛開了篇。
——學校大概就是為了磨礪這批從高考後放飛自我、飄忽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高材生們,才安排了這種地獄般的軍訓行程。
訓練的強度遠超大家的想象,正步、操練、站軍姿都好說,竟然還有負重跑。每天早晨,每個人腿上綁兩個沙袋,繞操場跑上十圈,訓練才算開始。
好在這幾天晝山的氣溫比八月末那會兒下降了一些,再加上顧嘉年在雲陌的期間,每天幫外婆種地、喂雞,身體素質好了不少,不然真的難說會不會像隔壁係那幾個妹子一樣暈著被抬出去。
新生們的一片怨聲載道下,難捱的兩周軍訓終於過去。
晚上,顧嘉年拿著學校發的兩個臉盆,裝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拖著兩條仿佛是借來的腿去洗了澡。
浴室裏熱氣氤氳,她拿著東西出來,身後還有幾個女生沒精打采地排隊。
顧嘉年連用吹風機吹幹頭發的力氣都沒有,索性放棄,隻用毛巾把濕頭發擰到半幹便回了寢室。
幾個室友們早已經蔫蔫地躺在床上了,累到沒有人願意說話。
手機照慣例被沒收了一天,此刻剛發到手。
顧嘉年在椅子上癱了好一會兒,總算動了動手指頭開機,便看到高海菡給她發了消息。
【高海菡】:我真的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債才頭腦發昏來了晝大,這是要培訓特種兵麽?聽說北大的軍訓可水了!
【高海菡】:而且南方的蚊子真的毒,不會是成精了吧?好家夥連風油精都不怕?我都往身上搓了一瓶了!
【高海菡】:這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我今天在澡堂裏居然看到蜈蚣了,蜈蚣你知道嗎?紅頭的那種!
顧嘉年都能想象到尖子生頂著一頭隨性的粉毛,暴躁地往細胳膊細腿上搓風油精的場景。
高海菡說的這些,其實顧嘉年都經曆過。雲陌山裏的蚊蟲比起城市裏隻多不少,不過外婆總是有辦法讓家裏舒舒服服的、不受蚊蟲侵擾。
她想了想,給高海菡回複道:【我外婆給我寄了一些幹草藥做的荷包,掛在床邊驅蟲的,挺好用的,明天我拿幾個給你。】
不知道是什麽草藥,味道不算刺鼻,但非常有用。
軍訓第一天她就分了幾個給室友,她們寢室也成了這一樓裏最不受蚊蟲待見的地方。
【高海菡】:顧菩薩牛逼,可別明天了,我一會兒洗完澡就來你們寢室拿。
【高海菡】:救命要緊!
顧嘉年被她逗樂,回了個“好”。
退出和高海菡的對話框,她才看到遲晏的消息——照例是幾張規規矩矩的打卡和報備,分別是當天的飲食和睡眠,三餐還附了照片。
顧嘉年點進去看,早餐和晚餐是在家裏吃的,是他自己做的,水準和之前她在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分量少一些。
午餐是在工作室裏和大家一起吃的外賣,照片中還拍進了賀季同的半張臉,咬著筷子騷包地衝著鏡頭比耶。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
其實那天晚上她是有點情緒上頭,第二天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太誇張了。
她想想都覺得臉紅,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們在同一個城市,軍訓完之後她偶爾還能去他家住,至於那麽大驚小怪麽。
隻是沒想到遲晏卻真的把她的話記進了心裏,每天早晚打卡,到現在十多天的時間過去了,一天不落。
他平時看著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但對待她的事,又規矩板正到讓人無比心安。
顧嘉年覺得渾身上下仿佛又有了勁。她起身走到陽台上,帶上門。
半幹的頭發被夜風一吹,頭皮上掠過層層舒適的涼意,在澡堂裏被熱氣蒸紅的臉也慢慢散著溫,就連渾身的疲乏似乎都被迂回的夜風帶走了幾分。
寢室的陽台正對著晝大高高的鍾樓,時針指著九點,鍾盤亮著燈,遠遠看去像是夜裏勤懇忠誠的燈塔。
宿舍樓遠處的操場上,幾個教官穿著迷彩服在和高年級的學長們打球。兩周下來,新生們被訓得力倦神疲,他們倒是生龍活虎。
教學樓、小賣部、圖書館,這場景她每天都看,卻看不厭。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裏仿佛就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低頭按下通話鍵。
幾秒鍾後,遲晏的聲音從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傳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明明是在能夠見麵的距離,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方位。
兩個星期前還在牽手擁抱、親密得難舍難分,此刻卻隻能隔著電話聽對方的聲音,關係好像退回了戀愛前的曖昧時期。
遲晏問她:“軍訓告一段落了?明天是不是要正常上課了?”
他那邊的背景音也有同樣的獵獵風聲,以及腳步聲。
四周還有些走卒商販的叫賣聲,以及喧鬧的汽車聲。
“還沒有,”顧嘉年翹著嘴角,轉過身,把大部分體重交給欄杆。
她下意識地抻了抻酸痛的腿,莞爾道:“明天是檢閱儀式,有匯報演出。”
“哦,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遲晏回憶起來了,補充道,“我當時還是護旗手。”
顧嘉年倒是不覺得詫異。
護旗手一般都會選形象氣質好、個子高一些的男生,今天幾個室友還在討論呢,說今年晝大的四個護旗手長得都很出色,訓練的時候被好多人圍觀。
她們還開玩笑說,這幾個男生怕是有了所謂的大學優先擇偶權呢。
顧嘉年想到這裏,眨了眨眼睛問他:“那你當時被圍觀了嗎?聽說我們這屆幾個護旗手都被圍觀了。”
“……”
這話問的。
遲晏挑了挑眉。
真實回答肯定不行,但回答“沒有”,又好像在幾個毛頭小子的對比下輸了陣仗。
大作家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迂回道:“不知道,我當時訓練太認真了,沒注意呢。”
“哦,”顧嘉年覺得他這個謊扯得有點好笑,卻也沒拆穿他,隻是忽然好奇,“那你還有當時的照片嗎?”
她今天訓練的時候遠遠看到過,護旗手們都穿著特製的軍裝,和普通的軍訓迷彩服不同。
幾個十**歲的男生,從她的距離看過去都看不清臉,但被軍裝一襯,身形挺拔、長身玉立,委實很出挑,也怪不得有人專門去圍觀。
顧嘉年忽然就很想看看遲晏穿軍裝是什麽樣子。
“怎麽,想看?”
遲晏沉沉地笑起來,語氣拖長著說道,“那我要收費的。”
顧嘉年嘟了嘟嘴,同樣拉長音道:“哦——那我還是去看免費的好了,明天檢閱儀式上的小哥哥們應該不收費。”
“……”
遲晏拿她真的沒辦法,好半晌歎了口氣,討好道:“那收費就算了,屈尊下趟樓?軍裝是沒時間去買了,當麵給你看個臉,行不?”
這回輪到顧嘉年不淡定了:“……你在晝大?”
“嗯,”遲晏笑著補充了句,“在你寢室樓下,下來嗎?”
顧嘉年掛了電話,暈暈乎乎地走回寢室。
她把幾個草藥荷包放在桌子上,又給高海菡發了條微信讓她直接來拿,這才匆匆地在睡裙外套了件開衫,下了樓。
一連跑了四層樓梯,心髒像被催促著劇烈跳動著,臨到出寢室門前才矜持地放慢了腳步。
顧嘉年喘勻氣,對著一樓大廳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確認沒什麽不妥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
女生宿舍樓前人來人往,除了累成死狗的大一新生之外,還有一些或抱著書本、或玩著手機的學姐們。
好幾個人路過門口那棵大槐樹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看,而後扯著同伴的衣袖興奮地互相眨眼、竊竊私語著。
顧嘉年站在風裏停下腳步,往她們視線聚集的地方看去,驟然撞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
溫良的夜裏,槐樹葉碧綠中透著沉沉的黑,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戴著一頂棒球帽,慢慢向她走過來。
顧嘉年咬了咬唇迎上去,還沒說話便被攏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兩周未見的人氣息沉沉,下巴抵住她發頂,雙臂收攏將她深深歸進胸膛處。
“先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想你。”
“哦,”顧嘉年也伸出手抱著他的腰,抱了一會兒後又鬼鬼祟祟地往旁邊看,“但是這裏人是不是有點多啊。”
真的有好多人在看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目張膽。
“嗯,是有點多,”遲晏也四處看了看,卻仍是沒有鬆開她。
他彎下腰,嘴唇靠近她耳朵:“但是我想體驗一下。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在寢室樓下抱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麽樣的感覺,隻是聽之前的室友形容過,現在覺得他們說得還挺對。”
顧嘉年有點好奇:“他們說什麽了?”
“嗯,”遲晏飛快地親親她耳朵,笑著說,“光明正大的刺激。”
“……”
顧嘉年臉都聽紅了。
兩個人終於抱夠之後,遲晏帶著顧嘉年去超市裏采購了一波零食以及宿舍裏缺的生活用品,熄燈前才把她送回去。
顧嘉年飄飄然地回到寢室,打開燈,發現三雙烏溜溜的眼睛正詭異地盯著她——三個本來蔫了吧唧在床上睡覺的室友,此刻全都精神抖擻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煥發了新生。
顧嘉年頭皮一麻,把幾個裝零食和日用品的袋子擱在桌子上,問她們:“……怎麽這麽看著我?”
“嘿嘿嘿,”寢室長陳樾笑了幾聲,“顧嘉年,你剛剛去見你男朋友了?”
顧嘉年咋舌:“你們怎麽知道?”
“能不知道麽?”另一個叫林笙的女生說道,“有人在新生大群裏發了你們的照片,大家都在打聽是誰,我們一看,這不就是你嘛哈哈哈。”
顧嘉年睜大了眼,臉皮有點燙:“啊?怎麽回事,誰拍的啊。”
林笙眨了眨眼睛,滿臉壞笑地看著她:“那不知道,拍照的人估計也是覺得你長得好看。而且——”
幾個室友異口同聲:“——你男朋友好他媽帥啊,哪兒找的啊?我們學校的?”
“還有點眼熟,總感覺在哪見過,你男朋友難不成是個網紅?”
“對對對,我也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來著……”
“……”
之後,她們的問題從“哪兒認識的”飛快轉換到到“他長得這麽帥那方麵行不行”,把顧嘉年鬧了個臉紅,恨不得多長幾張嘴幫忙解釋。
隻能說高考之後女大學生們問話的尺度可以度量高山和大海。
顧嘉年應付到半夜又損失了幾包零食,才把這群沒有男朋友但八卦精神滿分的女孩子們打發去睡覺。
她終於鬆了口氣躺回床上,默默點開她們說的大群,往上翻了好久那些興奮的八卦,才終於找到那張還沒被管理員刪除的照片。
照片裏,深夜的槐樹下,兩個人在相擁,都隻能看到側臉。
風鼓起女孩的裙擺,也鼓起男生T恤的一角。拍攝的角度很好,背景裏沒有多餘的人,隻剩灰綠色的槐樹與暖黃的路燈,還有燈柱裏幾隻閑散的飛蛾。
這是顧嘉年第一次從別人的視角看他們。
她又看底下大家的討論。
“我去這一對是誰啊,有人認識嗎?好配啊我的媽。”
“這氛圍感絕了,男生和女生都好好看啊。”
“對啊,我校啥時候出這種神仙情侶了?是學長學姐?”
顧嘉年咬著手指頭,一邊覺得有點害羞,一邊又忍不住把那張圖存下來。
手機在此時適時地響了,她點進微信,又收到了另外一張照片。
是遲晏給她發的。
顧嘉年點開看,果然是他當初作為晝大護旗手,在檢閱儀式上的照片。
顧嘉年的神色驀地停住,手指在屏幕上輕輕點著。
他那時候十八歲,比如今的她還要小一歲,笑容裏有著她曾經見過的、高中時期的明朗鬆快。
少年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站在旗杆下敬著軍禮,身形挺拔、皮膚白皙、眉眼英俊到難以言表。
那照片的背景裏拍到了許多許多的人,視線都聚在他身上。
顧嘉年咬著指節笑起來,心想他果然是撒謊了,那麽多人圍觀呢。
假如她與他同齡,她肯定也要去圍觀。
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因為忙碌而飛逝。
就像跑步機上的傳送帶,跑得越勤快,那傳送帶滾動得也越快。
學業與兼職的平衡果然像遲晏說的那樣,很艱難。晝山大學的課程難度在國內是出了名的,教授們對待課程製定也沒有絲毫水分,時不時還有大小考。
起初的第一個月,顧嘉年每天幾乎隻能睡五個小時。她周末兩天都要去書屋兼職,於是所有的課下作業、複習、預習全都隻能攤在每天晚上完成,為了不打擾室友睡覺,她都會在圖書館做完功課再回去。
於是顧嘉年得以見到了一輪又一輪晝山的月,從新月到滿月,陰到晴,圓至缺。
還真的實現了曾經渴望的那樣,在圖書館學習到深夜,踩著月光回寢室。
不過挺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月之後,顧嘉年慢慢適應了這種高強度的生活,也學會了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完成不同的任務,反而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於此同時,沈教授的文學鑒賞自習課她也一堂沒落地去聽了,幾次的課後鑒賞小論文都得到了教授的表彰。
某天晚上的自習課之後,教授還留她說了會兒話,稱讚她雖然是大一新生,但文學鑒賞水平很高。還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在大二之後加入他的學術組。
顧嘉年當時表現得很淡定,回到寢室之後就忍不住歡呼著給遲晏打電話。
十二月初的晝山沒有飄雪,陽台上卻結了冰。
顧嘉年裹著厚厚的睡襖,眉飛色舞地跟他分享:“遲晏,今天沈教授邀請我進他的組!還跟我談了一下他們組現在的學術方向,有好多我都很感興趣……這周末他們組有個聚餐,他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去。”
她巴拉巴拉說了好久,聲音難掩激動,曾經朦朧的念想如今成了真。她在全國最頂尖的學府學著自己熱愛的專業,還即將進最頂尖的學術組,往後或許也會一路坦途。
顧嘉年的心快要飛起來,半晌後又有點患得患失地吸了吸鼻子:“遲晏,你說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了?不會哪天就收回了吧。會不會某天早上我一睜眼,又變成了高三那年那個坐在房間裏,被爸媽監視著刷物理試卷的顧嘉年?”
“關上天什麽事,”遲晏笑她,語氣又很認真,“你要感謝你自己。”
她像一棵藤蔓,起初不起眼,卻卯著勁、韌勁十足地攀到樹木都到達不了的地方,一步一步野蠻又倔強地生長著。
“不過,”遲晏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因為你要進組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我跟沈教授的關係不太好……嗯,應該是非常不好。”
他沒忘記之前恩師說過的話。
——“你最好別說那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裝著語氣輕鬆地提醒她:“你盡量不要跟他說你認識我,好不好?”
“還有……”他看著眼前協商了幾個月之後總算搞定的解約合同,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
“等你下次回來應該是聖誕節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他的小姑娘現在,應該還挺喜歡他的吧?
嗯,應該是。
47
掛完電話,遲晏坐在公寓的客廳裏,有些失神地看著麵前的兩份合同。
一份簽約,一份解約。
時隔五年。
跨越了他的十九歲到二十四歲。
……
爺爺查出胃癌三期的時候,遲晏剛上大二。
那時候的他是什麽樣的,其實他自己都有點記不清了。
或許就像賀季同和鄭齊越說的那樣。
囂張又欠揍吧。
十九歲那個年紀,剛好成年卻又還未見過這世界的真實麵貌,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生活也一向偏愛他。
那會兒他一邊按部就班地上課,一邊在《傾言》上連載《驚蟄》,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
“你爺爺雖然是三期,但腫瘤的位置還算好。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如果病人配合,家屬也願意花錢治,五年以上的生存期還是有希望的。”
診室裏,醫生這麽說。
他還沒緩過神來,遲延之先拍了板:“治,當然得治,我們家有錢。”
而後,這個一年到頭在外賭博、萬事不管隻會伸手要錢的養子,忽然像是變了個人,在老人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細數自己的不孝,哭得昏天黑地、歇斯底裏,仿佛從前淡薄冷漠的感情跟隨著老人的癌細胞一起擴散煥發了。
十九歲的遲晏僵著身子站在門口,漠然地聽著他的悲號。
覺得一切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
遲晏十歲之前,爺爺這個形象在他心裏十分淡薄,除了每年例行的拜年之外,他幾乎從來都見不到他。
他隻知道爺爺名叫遲沈忻,是曾經留洋回來的大家少爺。
在晝山經營實體行業,很有錢,終身未婚。
遲延之是遲沈忻半路收養的,領回家時已經十四五歲,性子早就定了。
他絲毫沒有學習到遲沈忻的經商天賦,反而因為家裏有錢,乍富之下長成了個一事無成、耽於賭博的紈絝子弟。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遲沈忻並不準許遲延之染指自己的公司,但也會拿錢供他和遲晏優渥地生活。
所以在遲晏的潛意識裏,遲沈忻大概也是看不上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的。
那時候的遲晏年幼喪母,又因為和遲延之長久以來的爭執矛盾,變得十分叛逆冷漠,逃學曠課、打架鬥毆更是家常便飯。
九歲那年,他違逆遲延之的意願,獨自一人回了雲陌老家上學。
直到十歲那年,遲沈忻親自將他從雲陌接回晝山,從那之後,他便跟著他生活。
老人家年輕時留洋多年,想法西化,卻也有老一輩的中式做派。
他對他的教育很嚴厲,但卻不是為了嚴厲而嚴厲,他是真的想把他往正途上帶。
遲沈忻教導他什麽是進步的思想,哪些是迂腐的羈絆。
他告訴他人為什麽不能恃強淩弱,告訴他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怎麽樣才能從世間的千千萬萬條道路裏,找到自己心裏的那條路。
“阿晏,你仗著自己個子高,在學校裏跟同學打架,那就是恃強淩弱。”
“阿晏,你現在才十歲,還有大把的年月可以去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愛的人。”
“阿晏,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會有屬於他的道路,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的。”
遲晏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成了青少年時期的遲晏。
有家教,有底氣,亦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和優秀的自我信仰。
高一那年,他找到了爺爺口中那條屬於他的路。
《傾言》接受了他的稿件。
雜誌發表的那天,爺爺帶他去湖邊釣魚。
爺孫倆一整個下午一條魚都沒釣上來。
爺爺卻沒有半點失落,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我遲沈忻的孫子,阿晏,往後的路,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功成名就,隻求你無愧於心。”
“無愧於你最初的本心。”
……
遲延之在扮演了一個月的大孝子之後,終於如願拿到了公司的掌控權。
起初他還算謹慎,大事小事都聽從董事們的建議,可到了後來,行事越發囂張,多次假傳遲沈忻的命令,還花錢收買了財務經理,在短短幾個月內,趁著遲沈忻病重,把公司的資金統統挪走了。
東窗事發的那天,遲晏才知道,原來他之前跟著幾個玩命之徒去地下賭場,欠下了一筆巨額賭債,還不上錢就得抵命。
爺爺的病對他來說,竟然是翻身的唯一希望。
事情就在那個時候開始飛速惡化。
資金鏈斷裂、項目全麵中止、合作商毀約、資產拍賣……公司在短短幾個月內成了空殼,申請破產。
將員工們的薪水結清後,竟然連爺爺的手術費都沒有剩下。
遲晏在機場堵住了想要跑路的遲延之。
他眼神閃躲、含糊其辭:“反正老頭都是晚期了,做不做手術沒什麽區別。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親爺爺,我才是你親爹,你想看著我死嗎?”
十九歲的遲晏,第一次跟他父親動了手。
……
*
沈教授組裏的聚餐安排在周六中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顧嘉年特意向陳妤請了一天假,沒有去書屋上班。
上午,她在圖書館看了一些沈教授組裏發表過的文獻,想著一會兒聚餐的時候不要一問三不知。
等顧嘉年提前到包廂時,已經來了幾個大四的師兄師姐,都是生麵孔。
顧嘉年在他們麵前還是有些拘謹,好在沈教授提前在組裏打過招呼,大家都知道今天會來一個大一小師妹,對她非常友好。
學長們分別跟她介紹了組裏現在的人員組成,又拉著她閑聊了幾句。
中文係高材生從來不缺幽默感,幾個玩笑下來,生疏感漸去。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坐下來聽他們聊天,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人談學術。
學長們紮堆聊昨晚的遊戲世界杯比賽,幾個師姐們則在談論娛樂八卦。
“冉冉,我記得你是鄭意的粉絲吧?我出門的時候看到她掛在熱搜上,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是什麽瓜嗎?”
“害,這個瓜吃的人雲裏霧裏的。前陣子我家意意不是官宣了《荒原》的電影嘛,結果昨天,她工作室把那條官宣微博刪除了。粉絲們當時就發現了,就去《荒原》劇組的官微號下喊話,結果沒想到昨天晚上,那個官微號竟然注銷了。”
“官方沒有給出任何的說法,我們就以為可能是影視化合同沒談攏,黃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接著就更加詭異了,今天早晨,《荒原》在各大平台上授權的所有電子書都下架了。我特意跑了一趟書店,老板說接到出版社要求,實體書全都撤櫃了。緊接著,就連百科詞條都撤了。”
《荒原》?
因為之前程遇商和遲晏之間劍拔弩張的衝突,顧嘉年對這本書十分敏感。
她忍不住打斷她們:“師姐,你們說的是程遇商的那本《荒原》嗎?”
被稱作“冉冉”的學姐名叫溫熹冉,聞言頷首道:“是啊,這本書得過獎,名氣還那麽大,怎麽說下架就下架了。”
顧嘉年不由得怔愣住,心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
她打開手機搜索《荒原》,發現它的百科詞條確實已經被撤了,最新一條與之相關的信息是與鄭意有關的。
大眾對這件事的關注點還是在明星身上。
顧嘉年思忖片刻,又點開了某個文學論壇,果然看到有許多程遇商的讀者們在討論這件事。
“《荒原》竟然下架了?難道是因為題材原因?”
“不應該啊,這本書好像沒太多灰暗的部分吧?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了。”
“是啊,一夜之間所有的版權都回收了,官方也不給個說法。”
讀者們雜七雜八地討論著,有些人甚至在陰謀論,說程遇商是不是得罪了某個圈內大佬,被封殺了。
也有人說或許是作者本人對這本書不滿意,所以回收了各種版權。
總之眾說紛紜,卻沒有結論。
顧嘉年一頁頁往下翻著,心裏亂亂的,隻覺得這本書的驟然消失就像是它的結局一樣,轉折得突兀又荒誕。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鍾時,沈教授終於帶著組裏的研究生、博士生們入座。
顧嘉年收起手機,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沈教授身後進來的鄭齊越。
他的樣子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麽變化,高大圓潤,方圓臉上戴著個圓框眼鏡,眯起的眼睛顯得十分隨和。
鄭齊越顯然也認出了顧嘉年,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有人落座之後,沈教授起身去洗手間。
鄭齊越恰好坐在顧嘉年的左邊,眼看著沈教授出了門,才歪頭過來衝她打招呼:“你是嘉年妹妹吧?還記得我嗎?去年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遲晏。”
顧嘉年點頭,禮貌地朝他揮了揮手:“嗯,當然記得,鄭師兄好。”
鄭齊越肉肉的眉毛舒展開,小聲道:“不過嘉年師妹,你還真的是厲害,大一就能被沈老頭拉進組的,除你之外,上一個就是遲晏了。說起來,遲晏之前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要我幫忙照看你呢,現在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顧嘉年倒是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不禁詫異問道:“他讓你幫忙照看我嗎?什麽時候?”
“就這個暑假,應該是新生填誌願那會兒吧,”鄭齊越喝了口清茶,解釋道,“他說你想搞學術,問我現在沈教授組裏還招不招本科生。”
他說到這裏,咋舌道:“不過那次我們的通話被沈老頭聽到了,他們倆好像又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事後遲晏還專門告訴我,讓我別在老頭麵前提你們的關係。好在師妹你自己爭氣,這不最終還是條條大路通到羅馬了嗎哈哈。”
顧嘉年沉默地看著眼前白色的桌布,腦子裏有點亂亂的。
程遇商與遲晏之間微妙的關係,遲晏提起《荒原》時極差的情緒,《荒原》的驟然下架,以及遲晏和沈教授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些線索組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種指向性,可她卻思索不出。
鄭齊越和顧嘉年打完招呼,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菜單,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幾個女生們還在討論剛剛的事。
他沒頭沒尾地聽了幾耳朵後,便感興趣地問道:“你們是在說程遇商地的《荒原》?這本書還挺不錯的,發生什麽事了嗎?”
溫熹冉便又從頭給他講了一遍。
鄭齊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有這種事?一般來說書都出版了,怎麽會回收版權?而且這可是程遇商,當代青年作家第一人,可不是什麽無名小卒啊。”
“是啊,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不管是程遇商工作室還是劇方、出版社,對這件事都緘口不談,讀者們也很難知道內幕吧。”
鄭齊越攤了攤手:“也是。”
他說著,又看向顧嘉年,回想了一下,隨意地說道:“我記得遲晏好像還蠻喜歡程遇商的,他現在又是這個圈子的,或許他知道原因?”
顧嘉年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微微睜了睜眼問道:“……喜歡?”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遲晏對程遇商的態度。
鄭齊越不太確定地抿了抿唇,而後解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大二有段時間,遲晏每天都在看程遇商的書,不對,應該說不是在看,而是在研究。”
“……研究?”
“嗯,”鄭齊越好笑地回憶道,“走火入魔的那種。遲晏這個人一向天賦異稟,對待文學的口味又刁鑽,我還從來沒見他像那樣鑽研過某個人的書呢,我猜他肯定是很喜歡程遇商的作品吧。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窩在寢室裏,把程遇商的十幾本小說全都翻爛了,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研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什麽特殊癖好呢。”
他說到這,餘光瞥見沈教授推門進來,便立刻止住了話頭。
在沈老頭麵前不能提遲晏,不然老頭準得跳腳。
*
沈教授吃完飯便走了,幾個師兄師姐們提議去附近玩劇本殺,顧嘉年借口下午還有兼職,回了寢室。
她坐在桌前,看到陽台外麵開始飄雪。世界變得很靜,青蔥的晝山慢慢籠上一層冷白。
顧嘉年覺得很渴,想要拿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
太陽穴跳動著。
呼吸紊亂。
那些無數細節裏無厘頭般的線索,逐漸在腦海中清晰排列開,逐漸成型。
硯池這個筆名在遲晏讀大二之後,銷聲匿跡,最後一本《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遲晏開始潛心研究程遇商的書,拆解他的文字和風格。
《荒原》發表於四年前,遲晏大三的時候,剛出版便獲得好幾個文學獎項。
《荒原》這篇小說前後不一的基調,遲晏那日隨口說的那個她覺得更符合原文的驚悚結尾。
大四那年,遲晏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同他的恩師沈教授決裂,直到今日。
……
某個荒唐的念頭被四麵八方的潮水推上了岸。
顧嘉年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牙齒幾乎要咬破嘴唇。
大腦卻沒有因為疼痛而停滯思考,反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素質,聯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經被她忽略的事。
去年賀季同在電話裏說的話。
“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裏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幹二淨。他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有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麽熬過來的。”
不對的。
——那是用常理來說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怎樣都熬不過來的。
顧嘉年知道在需要兼顧學業的情況下,想要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有多麽辛苦。
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娛樂時間,經常每天晚上隻能睡五個小時,卻也隻能做到對她自己負責。
又何談癌症患者需要的高額手術費、護理費?
她又想起了那次程遇商邀請遲晏擔任《荒原》的編劇時,說的那句讓她覺得無比奇怪的話。
“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當時隻是一閃而過地覺得奇怪,卻不知這怪從何而來,如今才驚懼地恍悟。
——“這次會有你的署名。”
那麽,上一次呢?
……
她沒有算錯的話,他那時候才十九歲,和她現在一樣大,崧生嶽降、矜貴肆意。
他給她的信,落款曾寫著,“你的,硯池。”
可她那個驕傲又閃耀的硯池,在時光裏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無從得知那四年裏,無數個日夜,他是怎麽度過的,卻無比清楚結局。
顧嘉年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她和遲晏的第二次見麵。
他第一次走出家門,趿著拖鞋出來,給她送爬牆虎別墅的鑰匙。
薔薇浮動,光影在跳舞,他皺著眉用手臂抵在額前,企圖擋住直射的陽光。
顧嘉年還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看他身後有沒有影子,擔心他是個駭人的、見不得光的吸血鬼。
如今才知道,那或許並不隻是她的錯覺與偏見。
那雜草叢生的花園裏,那陰冷封閉的別墅裏,那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和藍黑色扭曲字跡的廢棄稿件裏,那堆滿了淩亂煙頭的煙灰缸裏。
以及,他那雙沉沉的眼裏。
統統沒有生而為人的氣息。
顧嘉年的心髒開始泛起細碎又無法忽視的疼。
每一次泵送血液,那疼痛便流入四體百骸,深入骨骼。
她枯坐了許久後,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遲晏的電話。
幾秒鍾後,他的聲音真切地在她耳邊響起,散漫又愜意:“小朋友,今天的聚餐怎麽樣啊?”
顧嘉年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將發抖的氣息咽回胸腔裏。
他帶給她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一麵。
他教她找到自己的夢想,教她勇往直前,教她人生的目的不是活著,而是怎樣去活。
她的十九歲,因為有他,過得很好。
可他的十九歲呢?
“嗯,教授很好,師兄師姐們也很好。”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如同囈語般低聲說:“遲晏,我好想你啊。要不,我今天晚上回來好不好?”
電話那邊低低淺淺地笑起來。
“好,那我來接你,順便給我們勤工儉學的高材生帶杯奶茶?”
“不用,我去找你吧。我馬上就來,你等我。”
顧嘉年放下手機,奔跑在十二月的寒夜裏。
她難過地想著,哪怕她跑得再快,她也跑不回時光裏。
跑不到,十九歲的他身邊。
48
顧嘉年沒有去坐地鐵, 她久違地破費打了個車。
車子飛馳在半午的晝山,窗外,雪花旋轉著落在柏油路上,積了一層又一層。
天色昏暗得像是日暮時分。
還有兩三周便是聖誕, 路兩旁的商店都裝飾上了花花綠綠的聖誕結、聖誕樹。
然而這麽糟糕的天氣, 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十分清冷, 毫無節日氣息。
沉寂的冷空氣被半開的車窗飛速搶掠成風, 撥亂顧嘉年的長發——今年的十一月初,她的頭發越發長了,隨意地披散著, 被空氣卷起來又落下。
蒼白的一張臉在發絲揚起落下的間隙裏,若隱若現。
前頭年輕的司機小夥忍不住看了好幾眼後視鏡。
這小姐姐真漂亮。
但是,怎麽哭了呢。
*
顧嘉年在工作室樓下的台階上坐了幾分鍾, 借著冷風收拾好自己的臉和情緒,這才給遲晏打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來。
顧嘉年緩了緩呼吸, 輕聲開口:“遲晏, 我到你工作室樓下了。”
遲晏的語氣稍稍有些詫異:“這麽快?那怎麽不上來。”
“嗯, 我打車的,”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下來好不好,工作室裏人太多了。”
“好。”
他低聲應承, 卻並沒有掛斷電話, 像是連半分鍾的分離都不肯。
顧嘉年透過手機,聽到他站起身時衣料摩擦桌椅發出的細窣聲,推門而出帶響的門鈴聲,以及下樓時穩穩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她轉過身, 循著聲音看過去。
隔著漆黑上鏽的柵門,昏暗的樓道拐角處,遲晏舉著手機站著。
或許是出來得太匆忙,他沒有穿外套,身上隻一件灰色的薄衛衣,腳上踩著雙白色帆布鞋。
身形挺俊,眉眼如星河,遠遠看去像個一十歲的大學生。
顧嘉年不禁有一些恍惚,剛收拾好的情緒再次翻湧著,眼眶又開始發酸。
如果時光倒流,五年前的他,在沒有經曆這一切之前的他,會是這個樣子嗎?
顧嘉年忍不住盯著他看。
視線與她撞上的那一瞬間,她眼裏的這個人臉上漫過星點的笑意。
他終於舍得收起手機,抬起腳步想要向她走過來。
“遲晏,”顧嘉年忽地出聲阻止他,“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說著,伸手拍掉自己滿身的雪和霜,快步走上台階。
直到一步步站到和他同階。
顧嘉年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遲晏。”
顧嘉年終於是沒有忍住,胳膊緊緊圈著他,埋首在他胸前,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
聲音裏自然也帶了掩飾不住的鼻音。
被她抱著的人倒是有些慌了,一隻手繞到她頸側想要把她的臉托起來,同時聲音略沉地問道:“出什麽事了?誰欺負你了?”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把額頭抵在他胸口不肯抬起頭,“是時間欺負我。”
時間欺負她,給了她無法逾越的六年。
他十九歲的時候,她隻有十三歲。
那個時候,在他銷聲匿跡之後,她唯一能做的,不過就是偷偷借媽媽的手機,在論壇裏無力地一次次詢問他的去向。
然後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她便把他這個人慢慢遺忘,埋葬在了那些扼住她咽喉的沉甸甸的學業裏。
她什麽都幫不上他。
她太小了。
她隻能站在時光的這頭,當一個無能為力的看客。
聽到顧嘉年這般無厘頭的話,遲晏覺得有些不解。
他伸手摟住她,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長發,順著她的話問道:“時間怎麽欺負你了?”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擦掉眼淚。
他大概不想她知道吧。
她也不願意再去揭他的傷疤。
顧嘉年想到這,終於肯抬起頭,下巴蹭著他胸口,甕聲甕氣地說道:“就是欺負我……”
她笨拙地圓謊。
“……明明才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你,但是感覺,已經有好幾個世紀。”
遲晏聽愣了。
她這是在說……情話?
好半天後,他才挑起眉,沒忍住沉沉地笑起來,心裏的擔憂化成暖洋洋的浪。
他胸腔震動著笑了好久,半晌後樂不可支地親親她眉心。
“跟誰學的,嗯?”
顧嘉年話說出口,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說什麽都行,她怎麽就能下意識編出一句這麽肉麻的話?
她噎了半天,紅著臉囁嚅道:“就跟你學的,被你帶壞了。”
對,肯定是被他帶壞了。
他不是總說滿分情話麽,還總是張嘴就來,說的她招架不住。
又覺得有點別扭,怎麽不管是他說,還是她說,最後不好意思的都是她自己。
他倒是老神在在,笑得沒邊:“瞎說,我怎麽就帶壞你了?”
顧嘉年瞪他:“你還笑?”
遲晏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胸膛起伏了幾下,真的忍得很辛苦。
“沒有,就是感覺我女朋友這麽說話,真是——”
他說到這裏,視線恰好落在懷裏姑娘卷翹細密的眼睫上。
那蒲扇般的睫毛下麵,是發著紅的眼眶。
她仰著頭,紅著臉,眼波流轉,滾熱的呼吸觸在他鎖骨。
眼角掛著淚痕,說著想他的情話。
遲晏驀地頓住話頭,心裏有種難說的燥意湧上來。
**與情意裹挾在柵門外席卷而來的風雪裏。
下一秒,他放棄抵抗,眸色深深地握著她的肩膀調了個方向,讓她的後背抵上樓道裏側的牆。
而後捏起她下巴,情難自禁地低頭。
唇齒相交間,他的手也不受控製地從她下巴處慢慢往後滑,繾綣地撫著她纖細溫熱的脖頸,繞過她耳廓,最後穿插進她柔軟冰涼的發裏,將她牢牢按向他。
昏暗的樓道裏,柵門外是紛飛的雪。
屬於冬天的清冷氣息彌漫。
滾燙的氣息彼此糾纏,心跳猛烈相印。
熱烈與生澀,被動到主動,兩個人都如同入了蠱般,停不下來。
隻是這地點……實在不太對。
許久後,遲晏鬆開手,蜷起手指摁在牆上。
終於克製地偏過頭,輕喘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燥熱,而後眼不見心不煩般把她按進懷裏。
下巴擱在她發頂,喉頭滾動著,聲音也啞了幾分,終於撿起剛剛沒說完的話。
“——真是怪可愛的。”
顧嘉年也細細地喘著氣,腦袋懵懵地往他胸口又鑽了鑽,耳朵貼著他不似尋常的紊亂心跳。
無法克製的情緒終於在這真實又錯亂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如同狂風暴雪之後,逐漸安寧下來的世界。
十九歲的遲晏,她沒辦法見到。
可一十四歲的遲晏,在這風雪天裏跟她接吻。
顧嘉年忽然有點慶幸。
還好那天她找錯了路,還好她敲開了他的門,還好她喜歡他。
還好,他也喜歡她。
□□平息的間歇,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這麽靜靜相擁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工作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感應燈亮起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鬆開圈在他腰上的手,可還是沒來得及。
賀季同的腳步一個趔趄。
片刻後,他像被燙到眼睛般捂著眼皮,嫌棄地“嘖”了一聲,然後避開他們逃也似地下了樓。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聽到他對著遲晏充滿怨氣地咕噥了一聲:“能不能注意點啊,有女朋友了不起?”
顧嘉年噌地紅了臉,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扯著遲晏的衣角。
卻聽到他笑得傲慢,語氣懶洋洋的卻帶著挑釁:“嗯,就是了不起,嫉妒?”
“……”
“你他媽做個人行麽。”
眼看著賀季同出了柵門,遲晏才收起散漫的笑,跟她說:“我馬上還有個會,等我半個小時?然後我們回家,好不好?”
顧嘉年還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點頭:“……好。”
*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工作室,看著他走進會議室,自己在會客廳裏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半年來,她來這裏很多次,和工作人員都認識。
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另外一位編輯助理,名叫趙盛。
是個一十七八歲的男生,打扮十分文藝,見到她後熟稔地笑了笑:“小老板娘來了?”
“……”
顧嘉年對這個稱呼十分不習慣,咳嗽了兩聲算是回應。
她和遲晏的關係在工作室裏不是秘密。
一開始大家對她還很陌生,漸漸熟悉之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開始這麽叫她。
遲晏竟然也沒阻止他們。
於是喊的人便越來越多。
顧嘉年不自在地四處看了看,發現沙發旁邊的矮櫃堆了幾十本書,竟然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的出版樣書。
書冊裝訂得十分精致,封麵用的竟然是遲晏的微信頭像——那張大興安嶺大霧中鬱鬱蔥蔥的森林照。
這照片用在這裏倒是應景得很。
顧嘉年忍不住拿起一本來翻看著,片刻後抬起頭,語氣驚喜地問趙盛:“《林中人》要出版了?”
這本書一年前就連載結束了,電影也拍完了,按理來說早就應該出版了。
卻一直沒有消息。
趙盛聞言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沒有,出版合同逾期了,我們這邊已經把違約金支付給出版社了,是老板自己掏的錢。這是他們之前印的一些樣書,說是毀了可惜,就差人送過來給我們留作紀念。”
他說著,惋惜道:“這封麵多好看啊。”
顧嘉年有些詫異:“逾期了?為什麽?”
趙盛抬了抬眉:“小老板娘,你不知道麽?”
顧嘉年搖頭。
遲晏從來沒跟她說起過這件事。
趙盛張了張嘴,看了眼會議室緊閉的門,這才低聲道:“是老板自己決定的,大老板為此也非常惱火,又說服不了他。”
“聽說前陣子逾期解約的時候,他們兄弟倆還險些吵起來。”
“遲晏決定的?”顧嘉年忍不住追問,“為什麽啊?”
趙盛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因為序言遲遲沒定。一般來說,出版書籍除了作者序言之外,還會再找第三方寫序,親朋好友或者同行都是可以的。如果實在沒有人寫也沒關係,不是強製要求的。”
“但我們老板一定要找他的導師寫。”
“導師?……晝大的沈晉教授?”
“對,”趙盛表情有些不解,更是有點無奈,“我們這邊去接觸了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直接給原樣退回來了。所以出版就這麽擱置下來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板和沈教授的關係非常糟糕,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偏偏要找他寫這篇序……就像有什麽執念似的。”
顧嘉年聽著他的話,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涼涼的書脊。
執念麽。
*
回到家時雖然才隻是五點多,外頭的天色卻已經幾乎全黑了。
遮天蔽日的雪沒有停止的念頭。
家裏的燈卻暖黃。
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裏做了飯,吃完後又窩在沙發上一起看書——他們倆都不喜歡看電視,客廳裏索性連電視都沒放,隻有滿牆的書架。
前陣子的文選導讀課,都在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賦和文言小說,讀的人滿腦袋都是晦澀經綸。
好不容易休息,顧嘉年挑了個宋元話本躺下來,心想還是白話小說讀起來輕鬆。
木調的香薰散發著閑適的氣息。
空調在吹著暖暖的氣流。
走走偶爾會安靜地走過來,翹著尾巴繞著沙發轉一圈,又在地毯上打滾,傲嬌地把肚皮露出來。
看書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時針走過十一點,顧嘉年才打著嗬欠闔上書。
抬頭看去,遲晏已經放下書,在拿著電腦工作了。
顧嘉年看了一眼他的屏幕,發現他在寫新書的細綱和人設。
她彎了彎唇角,不禁想起當初在雲陌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看書、他寫作,安安靜靜地互不幹擾,隻是——
顧嘉年稍微伸了個懶腰,腦袋離開枕著的結實雙腿,坐起來。
——嗯,也不算互不幹擾吧,起碼現在,他的腿應該挺麻的。
“躺完了?那我把腿收回來修一修,以備你下次用。”
遲晏放下電腦,曲了下長腿,還裝模作樣地敲了敲。
顧嘉年被他逗樂,好半晌才認真了些。
“遲晏,我今天聽趙盛說,你想讓沈教授給你寫《林中人》的序言?”
她語氣斟酌地問道:“……為什麽一定是他呢?別人不行嗎?”
49
聽到顧嘉年的問話,遲晏難得有了片刻的恍惚。
“為什麽一定要是沈晉呢?”
這句話很多人問過他。
賀季同問過,編輯們問過,出版社也問過。
連他自己都問過他自己。
為什麽一定要讓沈教授寫序言?
是他太偏執嗎?
……
遲晏剛上大一的時候,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少年作家。
他在被譽為文學圈最後一塊保留地的《傾言》上連載過數篇小說,有自己的讀者群體,有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
拜遲延之所賜,遲晏的童年生活十分孤僻壓抑,看書便成了唯一得以順遂度日的消遣。
家裏不缺錢,他便得以購置、閱覽群書,很小便開始有了刁鑽的文學口味。
遲晏自負自學成才、天賦不凡,哪怕家教再好,私心裏也會有些許傲慢。
於是,在對待晝大開設的、麵向新生們的課程時,本就抱著一種“重在參與”的心態,沒覺得自己能學到多少東西。
起初去上沈晉的課,亦是如此。
他坐在最後一排,大部分時間睡覺,極偶爾清醒過來就聽一耳朵。
可就是聽的那一耳朵,讓他漸漸正襟危坐。
覺得這老頭,有點東西。
幾堂課後,遲晏才真正明白了上大學的意義。
就像他曾經和顧嘉年說的那樣。
一個人再天賦異稟,也無法與無數文人墨客們一代代積累下來的知識體係和對文學的敏銳素養所抗衡。
而沈晉沈先生,年輕時候曾遊學日本、歐美、俄國,把世界各國文學學了個遍。
歸國後又開始潛心研究漢語文學,一二十年如一日,與老祖宗們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文字打交道。
他恰恰是中國當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文人”之一,知天命的年紀,用學富五車、才高八鬥來形容,完全不為過。
他的課十分幽默風趣,便連枯燥的文學概論,都能被他講出花來。
“全世界各地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字,但隻要你們打開了那扇門,會發現文學,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就這樣,十八歲的遲晏收起了傲慢與自命不凡,聽課時的位置也越坐越前。
當他自發坐到第一排的那天,先生和他對視了一眼,那眼中有欣賞,亦有挑釁。
“怎麽樣,要不要跟著我混?”
滿腹經綸的人,說話倒是一股江湖痞氣。
遲晏懇切點頭,心悅誠服。
此後,恩師在側,恪盡職守為他指點迷津。
遲晏才真正算是係統地打開了文學這扇大門。
沈晉也看了他高中寫的那些書,看完後久久無言。
豔羨地歎了句:“你小子,命真好,還沒受過係統的訓練,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要是晚生三十年,可得嫉妒你了。”
“就是還稍顯稚嫩,”他說著,甩給遲晏一疊整理好的書目和文獻,以及他自己刪改多年的從未現於人前的讀書筆記,“隻要你能堅持本心,不被那些浮華迷了眼,以後文學這條路,老師領著你往下走。”
那天先生悠閑地喝著茶,拍著少年的肩膀說:“等你有一天有了新作,老師幫你寫序言。”
從那之後,他恨不得把此生所學統統教授予他,對他卻隻有一個要求,不負初心。
那時的遲晏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不到。
隻是後來啊。
現實困頓、苦厄磋磨,所謂的初心、他曾以為這輩子都會堅守的信仰,都如雨中薪火,驟然間熄滅。
遲晏簽下程遇商的合同之後的那一個月,借口家裏事多,沒有顏麵再去沈教授的組裏。
可沒想到,有一天沈晉卻主動來找他了。
那是大二下學期一個極平常的冬日。
遲晏用程遇商給的定金填補了爺爺的醫藥費,自己的生活依舊捉襟見肘。
他從寢室的公用櫃子裏拿了一瓶之前買的辣醬,打算草草對付一頓晚餐。
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一邊認命又木然地把程遇商曾經的小說讀到第六遍,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拆解那末世界與向日葵。
等意識到自己吃的是鄭齊越從老家帶來的蝦醬時,為時已晚。
過敏性窒息帶來的暈厥前一刻,遲晏心裏甚至閃過了某個極其荒唐的念頭。
如果就這樣,可笑又意外地離開,或許也不錯。
可等他再次睜開眼後,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掛著抗敏點滴。
病床前,除了嚇到臉色蒼白、滿臉瑟縮的鄭齊越之外,還有沈晉。
先生接到消息,來之前給遲晏家裏打了電話,知道了他的大致情況。
遲晏還記得,那天先生穿著一件九十年代風格的格紋洋西裝,袖口領口都磨損得厲害。
他臉上溝壑縱橫,填滿滄桑的歲月。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沒說話,隻是塞給他一個信封,裏頭有一萬塊錢。
遲晏哪裏肯要。
他執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晉卻說:“小遲,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老師我是個清貧文人,能做的不多。”
“隻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後自有累累碩果,任君采擷。”
時年十九歲的遲晏聞言卻不敢看他,咬著泛白的指節,絕望又恥愧地偏過了頭。
許久之後,沈教授離開了病房。
那時同樣年少的鄭齊越湊上來,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一貫桀驁的少年紅著的眼和枕邊氤濕的那一小塊,束手無策般喃喃道:“遲晏,你別哭啊,我心慌。很難受麽?還能呼吸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這得多難受,他才會哭啊。
鄭齊越恐慌到語無倫次:“我不會……真的把你給害死吧?”
……
回憶會殺人。
遲晏的指節輕輕摩梭著粗糙的沙發布麵,斂下眉眼。
他從小對父親這個詞就沒什麽概念。
成年後看過了人間百態,更是恍悟,所謂父子親情,與血緣並沒有什麽關係。
按照血緣來說,他是遲延之的兒子。
他與遲沈忻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與沈晉更是萍水相逢。
可這兩個人,一個待他視如己出,教導他明道理、辯是非;一個如師亦如父,領他入門,說要渡他半程山水。
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長輩,到了最後,一個決絕無望地在生命終場拔了輸液管要他跪下,一個怒氣難遏地在畢業前夕摔了保溫杯與他決裂。
他們都難以原諒他。
遲晏想了一會兒,略過代筆的事,挑了沈晉與他之間曾經的師生情誼對顧嘉年說了。
“與其說是執念,不如說,這是我跟恩師的一個約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後,能夠如期赴約。
“可惜,”遲晏扯了扯嘴角,“先生應該是氣得狠了,完全不願意看我的書,送過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他說完,心底有些擔心她會和賀季同一樣,難以理解。
也擔心她追問他們決裂的原因——他計劃在聖誕節前夜再對她和盤托出的,因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歲生日,他私心裏想要卑劣地討個巧。
顧嘉年的回答卻未如他預料,她什麽都沒問,隻是慢慢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溫柔和他對視:“嗯,那你一定能赴約的。”
*
那天夜裏,顧嘉年徹夜未眠。
她雖然說得堅定,其實心裏並沒有太多的底氣。
想要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成見,何其困難,何況她並非當事人,難道作為外人,去輕飄飄地勸上兩句就能解決麽?
顧嘉年抱著被子坐起來,回憶著遲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間的師生情誼,腦海中亂亂地思索沈教授後來那樣勃然大怒與他割裂的原因。
憤怒肯定是有的,畢竟自己無比看重的得意門生走了這樣的彎路,再憤怒也不為過。
可從遲晏的敘述中,沈晉是知道他家裏的情況的,兩個人之間並沒有所謂的誤會。
那沈教授也應該能猜到,遲晏最終給程遇商代筆,並不是因為所謂的“亂花漸欲迷人眼”。
雖然沈晉作為老一輩知識分子,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這樣的事。
隻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麽會決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蒙蒙亮,顧嘉年依舊思索不出這其中的關節。
第二天,她做完書屋的兼職後便趕回了晝大,找到沈教授組的博士生辦公室。
鄭齊越正在忙裏偷閑打遊戲,聽到敲門聲嚇得縮了縮脖子,飛快把顯示屏切回桌麵。
他回頭看去,發現是顧嘉年,才鬆了一口氣。
“是嘉年師妹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沈老頭呢——”
他說著,拉了張鄰座的椅子讓她坐下,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顧嘉年說明來意:“鄭師兄,其實也沒什麽,我不是馬上要進沈教授的組了嘛,就想跟你打聽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後好相處。”
鄭齊越了然地頷首,說道:“我是大三那年進組的,跟著沈老頭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這個人吧,雖然看起來嚴厲規矩很多,但其實也不算難相處,隻要你勤奮點不偷懶耍滑,他對學生還是很親厚的。”
“而且沈老頭是出了名的對學生負責,隻要是他組裏的學生,學術資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項目也都會盡可能帶上我們,你就放心吧。”
顧嘉年“嗯”了聲,又不動聲色地問他:“那沈教授他有什麽忌諱嗎?或者說有什麽……偏執的地方?”
“偏執?”
鄭齊越默默念叨著,半晌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起身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他扶了扶眼鏡,神神秘秘地低聲跟顧嘉年說:“還真有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沒有別人知道,我告訴你,那你也不許告訴別人啊。”
顧嘉年怔愣了一會兒,點頭答應。
鄭齊越回憶道:“大概是我研二的時候吧……有一天半夜我在辦公室裏趕一篇論文,弄到十二點多,辦公樓裏已經全黑了。然而等我收拾完東西,路過沈老頭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竟然也沒走,而是在走廊裏跟一個人打電話。”
他說到這,問顧嘉年:“對了,嘉年師妹,你知道沈樂安嗎?”
顧嘉年想了想,點頭道:“嗯,是個很呃……有名的編劇。”
“師妹,你這個‘呃’字用的好,”鄭齊越笑得促狹,“也不用這麽給麵子,沈樂安就是靠狗血低俗的商業爛劇出名的嘛,出道到現在寫了七八部爛片,還真就有市場,賺得盆滿缽滿。而且,他近些年屢屢被爆出抄襲醜聞。但是你知道嗎——”
鄭齊越收起笑,‘嘖’了一聲:“——他竟然是沈教授的兒子,曾經也在晝大念書,聽說之前也是搞正統文學的。”
顧嘉年詫異地睜了睜眼,繼續聽他說。
“他們的電話我聽了個大概,反正大致意思就是,沈樂安當初嫌做正統文學太清貧,就接了個商業劇,想著賺一筆就收手,繼續堅持夢想。”
“但這種事哪能說收手就收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沈樂安就是這樣,一邊掙紮著想要回頭,一邊又寫不出好東西,作品為了迎合大眾市場,越寫越爛,越寫越狗血、低俗,但偏偏還真的能賺錢。”
“他那通電話好像是想讓沈老頭給他最新的作品背書。沈老頭發了飆,罵他無恥。他說:‘一個文人一旦出賣了自己的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你那種麵目全非的東西,不要拿來髒了我的眼。’”
“我猜沈老頭大概是跟這個兒子決裂了,反正在我們麵前是從來沒提過,遲晏肯定也不知道。”
顧嘉年聽到這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暗自慶幸自己還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找對人了。
原來沈教授和他兒子之間,竟然還有這麽一段不為人知的齟齬。
她蹙著眉頭思索著,覺得心裏的疑問逐漸得到了解釋。
難怪沈教授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這件事裏,不僅遲晏有心結,沈教授自己更是有難以跨過的心結。
——“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
——“先生並不願意看我的書,送去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顧嘉年心裏猜到了幾分沈晉的心理。
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或許是痛惜。
沈先生一路旁觀沈樂安做錯一次選擇後,再也寫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反而屈從於金錢**,越走越偏。
他下意識地覺得遲晏或許也會重蹈沈樂安的覆轍。
所以他不願、甚至是害怕看遲晏的新書。
他怕繼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後,再次看到一個麵目全非的靈魂——來自他最得意的學生。
“文人一旦出賣了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
沈教授的話其實沒錯。
顧嘉年想起去年在爬牆虎別墅,遲晏曾經給她看過的那十六個截然不同的開頭。
連她都能看出來哪個是他的風格,他自己卻始終難以定奪。
在長期模仿另外一個人的文章、親手拋卻自己的寫作模式之後,再寫出來的東西難免會帶上屬於別人的印記。
從二十歲到二十三歲,遲晏代筆寫完《荒原》之後,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寫出過任何新作品。
可想而知,那三年裏,他拚命地想要找回自己,那無數張棄稿上,那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裏,統統寫滿了他的彷徨無措、掙紮與不自信。
可遲晏終究不是沈樂安。
他有底線,有年少時期不可一世的驕傲與信仰。
因此,哪怕現實消磨下走錯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時光,哪怕此生永遠不再提筆。
他依然在掙紮著,想要找回他自己。
顧嘉年想到這裏,眼眶有點熱。
她愛的人,就算曾經被現實短暫壓彎過脊骨,哪怕滿身土與泥,依舊是那個清風霽月的耀眼少年。
顧嘉年站起身,訥訥地向鄭齊越道別,而後匆匆走出中文係辦公樓。
冷空氣讓她鎮定下來。
——那麽,隻要沈教授能有機會看看《林中人》,他就該明白。
——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學生,在渡過那程布滿泥沼的山水後,沒有辜負他。
*
十二月進入中下旬。
晝山接連下了幾場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時不時雨裏夾些雪粒,偶爾又是細密的雪沙子,綿延悱惻。
晝大新生們進入了第一學期最後階段的考試月。
沈教授的文學鑒賞課雖然沒有考試,但有一個大作業。
學生們需要挑選一部作品,寫一篇鑒賞小論文。
上課的畢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這鑒賞小論文不用太長,四五頁就行。
這工作量並不算多,班裏大多數同學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業截止的那天晚上,顧嘉年才敲響沈教授的門。
幾分鍾後。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動著,視線掠過女孩子明亮的雙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疊厚厚的文稿上。
封麵寫著。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鑒賞與分析。
作者:晝大中文係大一三班,顧嘉年。
原著作者:硯池。
教授伸出布滿皺紋的手,翻了翻頁碼。
四十九頁。
那麽厚厚的一捆紙張,與其他學生們交來的四五頁的論文相比,如同深海對溝渠。
十四天的時間裏。
四十九頁的論文。
說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為過。
冬日灰悶的暮色裏。
老教授倏地抬起頭。
“沈老師,”麵前的女孩不卑不亢與他對視,將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並遞給他,眼睛彎起來,“我的作業請您一定要仔細批改,可以對照原著。”
她年輕的臉上掛著難以掩蓋的困倦與疲憊,聲音卻輕快:“我熬了好多個夜呢。”
50
風穿行在淩晨六點的大街小巷。
晝大教職工樓,三室一廳的老舊公寓裏,古樸而整潔的書房。
天邊泛白的時候,窗外的路燈堪堪熄滅。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終於放下手中那遝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幾分鍾之後,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鏡,端坐的肩膀緩緩塌下來。
撫著太陽穴,歎了一聲。
深冬的清晨,萬籟俱寂。
窗外連隻鳥都沒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將那疊論文重新整理好,收進文件袋裏,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廳裏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腳步有些不穩,可神情卻無倦意。
他打開門,發現同樣年邁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臉色有些擔憂。
“老沈,年紀大了可悠著點。改作業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這固執的脾氣可得改一改。”
沈晉朝妻子點點頭,難得沒有反駁。
經曆大半生風雨,走過世界各地幾十個國家的教授,此刻滿眼渾濁血絲,喉頭有點哽:“是,是我太固執了。”
他喃喃著妻子聽不太懂的話。
“我隻是熬了一夜。”
“我的學生,他熬了好幾年呢。”
*
冬愈發肆意。
晝夜都是涼風與雪。
顧嘉年向陳妤請了一周的假,終於有時間門準備各科的期末考試。
前陣子忙論文,不免落下了點複習進程,隻好又熬了幾個夜。
聖誕前一天的下午,她終於考完了最後一科中國古代文學。
交完卷,顧嘉年鬆了口氣,在位置上趴了一會兒,太陽穴如同針紮一般泛著疼。
這次好像確實有點過了。
連軸轉了兩三周,再年輕的身體也有些難以承受了。
好在都結束了。
等助教清點完試卷,同學們陸陸續續走光之後,顧嘉年才站起來。
她裹緊身上的棉襖,斂目走出教學樓外。
冬日半午的風攏過滿地幹枯的落葉,卷起她裙角與微濡的發。
上了大學之後,顧嘉年幾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隻是材質、風格不同罷了,像是想要把臃腫土氣的少女時期曾經做過的長裙夢,全都彌補一遍。
風大到仿佛要吹倒人。
顧嘉年閉了閉眼,穩住歪斜的腳步,踩著滿地的積雪往寢室走去,一路上使勁把手縮進衣袖裏。
沒走幾分鍾,鞋子裏的腳趾便沒了知覺。
晝山的冬天雖說溫度比北霖要高,可體感並不好多少。
空氣裏彌漫著屬於南方的濡濕水汽,那水汽裏又帶著冰碴般的冷意,從四麵八方將人密不透風地困住——便連每天穿的衣裙鞋襪都是濕濕冷冷的。
前段時間門一直起早貪黑寫論文,顧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長了難看的凍瘡。
傷口又疼又癢,撓破了會結痂,一根手指腫到兩倍大。
風從棉襖下擺灌進去,遍體寒涼。
顧嘉年快步走回寢室,熱熱的空調風一吹,腦袋裏的眩暈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脫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來回捏著酸痛發麻的後頸,又翻出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裏補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響,依稀間門聽到兩個室友在討論文學鑒賞課的大作業。
陳樾的語氣裏帶著驚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覺我寫得很敷衍啊,沒想到沈教授人這麽好!”
林笙的運氣就沒這麽好了,看著頁麵上那個“B,”唉聲歎氣。
顧嘉年聽著她們的談話,遲鈍的大腦閃過瞬間門的清明,摁著脖頸的手指驀地頓住。
文學鑒賞課的論文,出分了?
兩個姑娘查完分數,嘰嘰喳喳地說了一會兒別的,又來問顧嘉年:“嘉年,你查了嗎?”
“還沒有,”顧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馬上查。”
話是這麽說,可腦袋太沉了,實在是抬不起來。顧嘉年睜開眼,索性用額頭抵著桌沿,伸手摸到手機,低著頭摁開。
昏暗的寢室裏,手機屏幕發出瑩瑩亮光,照亮她的臉。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操作著,登上查分係統。
等待係統刷新的那幾秒裏,狂轟亂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還劇烈——起碼那次她心裏有底,可這一次,她並沒有足夠的信心。
一瞬間門,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她會不會猜錯了沈教授的心理?
會不會,弄巧成拙了?
頁麵最終刷新出來,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拖動到最後一列,分數所在格。
A+。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刷新了一下。
還是A+,沒有變。
高懸了接近一周的心髒陡然鬆懈,顧嘉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眼眶因為長時間門的疲憊而刺痛著,鼻子不受控製地發酸,嘴角卻止不住地翹著。
她這是,做到了吧?
那四十九頁的論文,她寫了兩周,沈教授給了她A+。
那是不是說明,起碼,他完完整整地看過了。
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手上的凍瘡忽然開始發癢。顧嘉年把手機攤在腿上,抬手到嘴邊,用牙齒細細咬著解癢。
心裏也跟著手指的感覺一起,又酸又疼,又麻又癢。
疲憊的大腦困倦至極,她彎著唇角,繃著最後一根弦打開郵箱,再三斟酌思索,編輯了一封郵件。
郵件不算長,但她現在實在邏輯混亂,來回檢查之下,磕磕絆絆地寫了二十分鍾。
點擊發送之後,顧嘉年心裏的弦總算徹底鬆開。
她笑得輕巧,站起身想著爬上床稍微休息一會兒,晚上好有精神去赴同遲晏的約會。
可剛剛離開椅子的支撐,眼前頓時天旋地轉,身體控製不住地往旁邊倒,雙手胡亂攀著,卻沒找到支點。
耳朵裏仿佛有千萬隻飛蟻鋪天蓋地掠過,意識如同被吸進一個黑色漩渦。
神智徹底喪失之前,顧嘉年聽到有人在慌張地喊她的名字。
零零亂亂,聽不清楚。
*
顧嘉年再次醒來的時候,意識還混沌著,隻隱約覺得頭疼得厲害。
眼眶和眉骨深處像是在演奏打擊樂,此起彼伏地跳動著。
她伸手揉著眉心,懵懂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門病床裏。
房間門裏除她以外,空無一人。
顧嘉年茫然地側過頭去看窗外,天色烏黑埋葬一切。
隻剩消毒水的氣味充斥鼻尖。
幾分鍾後,意識終於慢慢回歸,想起了正事。
對了,要看看那封郵件有沒有回複!
還得看看時間門,看這天色,不會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吧?
她慌忙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在床頭摸索著想找找看有沒有手機,病房的門卻在此刻被推開。
顧嘉年下意識地偏頭看過去。
深夜的醫院走廊沒有開燈。
遲晏打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一半隱在黑暗裏,辨不出神色。
半晌之後,他耷拉著眼皮走進來。
顧嘉年這才看清楚他。
——應該是剛從外麵回來,外套濡濕著,頭發也半濕。手上拎著一個保溫盒,低著眉,唇角拉直著,臉上的神情是她從沒見過的冷硬。
遲晏與她對視了幾秒鍾,沒有說話,隻是脫了外套徑直走到她床前。
顧嘉年也沒說話,咬著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病房裏飲水機在嗡嗡響著。
遲晏站在床邊,彎下腰伸手摁下按鈕,把床搖起來一些。
顧嘉年被動地倚靠著床背坐起來,看著他麵無表情地幫她放好吃飯用的小桌板,又動作麻利地拆開保溫盒,一層一層拿出來放好。
就是不跟她說話。
顧嘉年猜到他在氣什麽,咳了一聲,難免有點心虛。
她低頭去看桌板。
三層的保溫盒,一層是清淡的雞絲粥,一層是他做的小菜,還有一層是點心。
是一貫的精致。
他大晚上回家給她做飯了嗎?
顧嘉年又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衝他眨了眨眼睛:“遲晏,那個……你看到我手機了嗎?”
他木著臉給她拆好餐具,又幫她把散在胸前的長發歸攏好放在肩後,動作輕柔,聲音卻硬邦邦的:“看什麽手機?眼睛不疼嗎?先吃飯。”
“……哦。”
顧嘉年偃旗息鼓,聽話地低下頭喝著雞絲粥。溫熱香濃的粥滑入食道,熨平她的眉頭。
就連頭疼的症狀仿佛都好了些。
她配著小菜,乖乖地喝到見底,一邊沒忍住瞟他幾眼。
他曲著長腿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沒看她。
一張俊臉像是長了霜。
倒是新奇,這大概是他們在一起之後,他第一次有脾氣吧?
顧嘉年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遲晏,在她麵前冷著一張臉寡言少語的,仿佛回到了當初在爬牆虎別墅的時候。
所以,男朋友生氣,該怎麽哄來著?
顧嘉年在腦海中把看過的愛情故事走馬觀花般過了一遍。
要不,賣個慘撒個嬌?
但是他性子一向寡淡,又不是十七八的小男生,會不會不吃這套?
反正試試又不吃虧。
顧嘉年想到這裏,俯身湊過去點,伸手攀上遲晏的衣角左右晃了晃。
她把那一角布料捏在手心裏,又裝模作樣去摁腦袋:“遲晏,我頭好疼啊,我還生病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
顧嘉年盯著遲晏的臉,看到他眼球在眼皮底下掙紮著動了動,終究是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看她。
臉上雖然還是沒什麽表情,可眼底的冷硬已經消了大半。
顧嘉年努力壓下翹起來的嘴角。
看來不管對付什麽年紀的男人,撒嬌果然最有用。
她再接再厲。
“你真不抱我嗎?我最近好辛苦啊,頭好疼。”
遲晏坐著看了她一會兒,“嘖”了一聲,而後冷著臉靠過來。
沒抱她,隻是兩隻手擱到她太陽穴上,幫她按著頭。
他靠得很近,冰涼的衣袖觸到她耳廓,依舊是好聞的鬆木香氣。
修長手指在她額角不疾不徐地摁著,力道恰到好處,嘴角卻還繃直著。
顧嘉年心裏有點樂。
他這氣也生的有點沒骨氣啊。
顧嘉年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來,大方地伸手摟住他的腰。
額上揉按的動作倏地停住,隔了兩秒又繼續開始按——倒是也沒有推開她。
顧嘉年心裏更想笑了,得寸進尺地往他懷裏鑽,自顧自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耐著性子哄他:“遲晏,今天是你生日,你開心點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她話音剛落,懷裏的人總算有了動靜。
語氣荒唐又無奈。
“還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就這麽嚇唬我?嗯?”
今天接到消息的時候,賀季同說他臉白得像鬼。
“顧嘉年,”他想到這裏,氣不打一處來地捏住她的臉扯了扯,“你男朋友今天才剛過二十五,還不想英年早逝呢。”
是呢,他今天二十五歲了。
顧嘉年沒吱聲,兩隻手圈在他後背,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
遲晏任她抱著,一直壓抑著的心疼終於控製不住地泛上來。
他的視線掠過女孩子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青黑,慢慢落到她手指上——原本因為長期寫字關節就有點彎曲,現在又長滿紅紅紫紫的凍瘡。
顧嘉年仰起頭,察覺到他目光所在,下意識縮了縮手,企圖把難看腫脹的手藏起來,卻忽然被他鉗製住。
遲晏牽住她,仔仔細細地看那手指上的傷疤和深深淺淺的咬痕,喉頭滾動著,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克製著語氣,好脾氣地同她商量:“我知道你對學業看得很重,也想未來在學術上有一番作為,這很好。”
“但我們做事情不能莽著來吧?是不是該循序漸進、徐徐圖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搞下去,咱倆肯定有一個得先垮。”
“好,我知道啦,”顧嘉年虛心地接受他的建議,“這次確實是有點胡來,以後肯定不會的!”
她說著,忽然又想起正事,再加上他現在語氣和軟,氣應該消了。
於是又打起手機的念頭。
“遲晏,我手機在你那嗎?”
遲晏“嗯”了聲,卻不給她,輕輕揉著她手上的凍瘡,半脅迫地問她:“先把話說完,以後絕對不胡來,認真的?不準嬉皮笑臉,也不準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顧嘉年立馬跟他保證:“認真的,絕對真!下次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以身體為重!”
遲晏盯了她一會兒,才“哼”了聲,從口袋裏拿出她的手機給她。
顧嘉年鬆了口氣,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門。
十一點五十。
差一點就過了。
她一邊應付著他的話,一邊心髒怦怦跳著,點進郵箱,刷新了一下。
遲晏那邊還在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生日倒是沒什麽,隻是可惜了電影票、定的餐廳還有花,本來想……再討好你一晚上的。”
“原本……也有話跟你說,但就你現在這個身體,還是別聽了吧,留到你康複。”
“小朋友,你要說到做到啊,別拿身體開玩笑。你不是一直讓我好好生活嘛,那你自己怎麽能搞成這樣?這一頁就揭過去,下一次我……”
隻是他話沒有說完。
懷裏的女孩子忽然抬起頭,唇角翹得很高,眼睛又紅又亮,如同墜落的星辰。
她無意識地張嘴,像隻小鬆鼠般啃著自己長滿凍瘡、疼癢難耐的手指頭,另一隻手把手機屏幕懟到他麵前。
尾音止不住地發著抖:“遲晏……你看。”
“我做到了。”
遲晏下意識地看過去。
那白晃晃的屏幕裏,躺著一封郵件。
這郵件沒有標題,也沒有正文,隻是附上了一個wrd格式的附件。
他頓了一下,伸手點開那個附件。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序言。
晝山大學中文係主任,沈晉,於此嘉年十二月末作。
遲晏滿眼恍惚地抬起頭。
病房裏,雞絲粥殘餘的香氣在彌漫。
白織燈在發熱,飲水機在叫囂。
他的小姑娘穿著寬寬大大的病號服,臉上帶著笑,沒什麽形象地放下啃滿了牙印的手指頭,連名帶姓地喊他好幾聲。
“遲晏,遲晏,遲晏。”
顧嘉年嘴角高高地揚著,眼底籠了一層熱燙的水漬。
真的趕上了。
雖然隻是輕飄飄的、毫無儀式感的一封郵件。
雖然比不上他送她的那十九個精致包裝的生日禮盒。
可那也是她用四十九頁的論文換來的呢。
她今天就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厲害,特別特別棒。
顧嘉年再次伸手扯住他冰涼衣角,笑著眨去眼底的氤氳,鄭重其事地祝賀他。
“遲晏,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遲晏,祝你從今天開始,永遠快樂,永遠做自己。”
“還有……”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磨磨蹭蹭地紅了臉。
幾秒鍾後,她一鼓作氣地仰起頭,嘴唇和牙齒莽撞又青澀地磕上眼前那對,她垂涎已久的、形若翅膀的鎖骨:“就,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呀?”
“遲晏,我也很愛你的。”
“最愛最愛你,從來沒變過。”
*
屹立百多年的晝大中文係辦公樓。
夜晚的辦公室裏,沈教授發完序言,退回到下午收到的那封郵件上。
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讀著。
“沈教授,下午好。
很抱歉再次打擾您。
其實這次的作業,我並沒有按照您的要求做概括性的鑒賞。
為了能夠囊括原文的大部分內容和行文細節,我羅裏吧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這幾天裏,我一直惶恐不安著,怕您沒耐心看完,也擔心因為不符合要求被您拒批——直到方才,我查到了分數,心才落回肚子裏。
我想在這裏鄭重地感謝您能夠花費不菲的精力和時間門,看完我的長篇大論。您或許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義萬分重大。
其次,請您原諒我耍的這個小聰明,您應該多少猜到了我的心思。
就像我論文中說的那樣,《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在保有硯池一貫的風格之外,遣詞造句、故事結構、以及對人設的把控,比起當年更甚一籌。這三年以來,他並沒有荒廢自己的才華與時間門,他找回了曾經的自己,也超越了曾經的自己。
先生,我人微言輕,也並未親曆當年的事,自認為沒有資格做任何評說和勸解。但我作為硯池將近十年的老讀者,作為您的學生,想在這裏懇切地請求您幫個忙。
如果您覺得《林中人》沒讓您失望,能否懇請您,抽空幫忙寫一篇序言。我知道我繞過硯池本人,直接和您提這個請求有些唐突,也有些無理。
可是先生,他曾同我說過,這是他和您的約定。
您的學生沒有一刻忘記過這個約定,他一直殷切地期盼著,有一天能夠重拾初心,赴您的約。
我想懇請您,能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您自己一個機會。
再次感謝您的耐心與包容,也盼望今晚能收到您的回信。
敬祝冬日有暖,長夜有燈。
學生,顧嘉年。
51
顧嘉年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句愛他。
她從記事起就是一個不太擅長表達情感的人, 也總覺得相較於“喜歡”,“愛”字好像太沉重、太不含蓄了。
所以哪怕在一起半年多,哪怕心裏再鍾意他, 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愛都給他,她也從沒親口說過“愛他”。
可此時此刻才發現,當你急切地想讓一個人感受到血液裏翻滾的、骨骼裏衝撞的、每一寸皮膚裏交織的感情的時候。
隻能說這句話了。
“我愛你。”
“最愛最愛你。”
顧嘉年一邊說著, 一邊伸手勾著他脖子, 魯莽地用嘴唇碰著他的下巴、鎖骨、喉結,沒有任何技巧地吻著他。
她的淚淌進他領口, 嘴唇貼著他頸邊溫熱跳動的脈搏, 聲音平緩。
“遲晏,你十九歲那年,我還是個小孩子, 我什麽都做不到。”
“那會兒對我來說, 六歲的年齡差, 是我跨不過去的鴻溝。”
“可我後來又想,人生這麽長呢。”
“你還會有二十九歲、三十九歲、四十九歲……等你到八十九歲的時候,我就是個八十三歲的老太太,那我們就差不多大了。”
她埋在他頸間門肆意地笑。
“這麽一想,覺得舒心許多。”
“因為往後, 我可以像你照顧我那樣照顧你, 像你愛我那樣愛你。”
“一直愛你。”
她話音落下。
懷抱中的軀體倏地僵住。
片刻後, 自方才一直恍惚無措、任她亂來的人,開始反客為主地占據主導地位。
他拿下小桌板, 欺身上來,伸手將她摁在懷裏,比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他胡亂地埋頭在她頸項領口, 掌心從她肩頭一寸寸撫下,最後重重撚在她腰窩,像是想要把她揉進身體裏麵。
再沒有所謂的禮貌、克製與隱忍。
唇齒啃咬時比她更加莽撞,甚至是粗野。
兩個人互相觸碰著、親吻著、啃噬著,不像是情到濃時溫柔繾綣的纏綿,更像是本能地想要把自己一頭紮進對方的世界裏。
告訴彼此。
別怕,我與你在一起。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遲晏摁著顧嘉年的腰將她往下帶了帶,下巴強勢地擱在她發端,兩個人才輕喘著停下。
病床本就有坡度,這一番動作下來,顧嘉年才發現自己越滑越下了,而遲晏也半躺在床上,雙手還禁錮著她。
她方抬眸,便見到他精致的鎖骨與白皙頸側泛著不尋常的紅,性感的喉結上下滑動著,難捱的喘息聲繞在她耳尖。
初見時寡淡又英俊的吸血鬼,此刻被拖拽著沉淪於人間門。
——每一寸皮肉上,都寫滿了情與欲。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抬頭,看向他的臉。
他亦毫不掩飾地垂眸看她,眼皮透紅,那顆藏在眼睫中的痣輕微抖動著,眼底卷刮起與皮肉一致的濃烈**。
“別動,”遲晏壓低頭顱吻她鼻尖,輕慢地笑,語氣卻無比誠實,“你讓我……緩一緩,我有點控製不住想……”
他頓了一下,閉著眼喘息著攤牌。
“想要你。”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卻首次向她坦誠他的**與占有欲,甚至在直白地和她商量起這件事。
“隻是在病房裏不行,今天也不行。”
“得等到你身體好起來,以後在家,你也願意的時候。”
原本一直覺得她太小了。
他潛意識裏總認為,她年紀小,不管什麽事都該慢慢來。
私心裏也端著一點年長她六歲的架子,想要在她麵前當個穩重端莊的成年人。
所以每次與她接觸時,他都克製地關起**的獸,收斂著內心狂亂的情意,小心翼翼遷就她的天真爛漫。
所以一直斟酌著不敢與她說曾經的事,不敢觸及他心底的那方陰暗世界。
怕嚇壞她,更怕她對這個泥濘又複雜的世界和他,失望。
可今天忽然覺得。
他的小姑娘一直頑強又堅韌地飛速成長著。就像她說的,於漫長生命而言,六年的時間門並不長。
她早已足夠與他並肩,甚至能做到他殫精竭慮都沒法完成的事。
那麽他也不必再自以為是地遮住她的眼。
就讓她與他一起,直麵最原始的**,看這世界的隱秘角落,窺探人心的難料與詭譎。
果然。
在聽到這樣直白的情,事之後,懷裏的女孩子雖然臉色猛地爆紅,卻沒有被嚇跑。
她滿臉發燒地把腦袋埋進他頸邊,露出領口的那截脖子都泛著紅。
呼吸紊亂了半晌後,她聲音囁嚅又含糊地應了一句。
“嗯,那就以後再說。”
遲晏的唇角勾起來,努力平複生理上的情,欲和狂亂的心跳,終於啞澀地開口問她。
“怎麽知道的?”
“又是怎麽……做到的?”
或許在看到先生的那封序言時他還有些恍惚,可聽到她隨後熱烈的告白,感受到鎖骨上的疼痛,再聽到那句“十九歲”。
他還有什麽不明白。
——今晚他原本忐忑不安要說的話,無需再言。他的停停比誰都清楚他曾經的痛楚、齷齪與執念。
顧嘉年聞言緩了緩,鎮定著不為之前的旖旎片段和他剛剛的話發瘋。
她清了清嗓子,徐徐地把一切都告訴他。
從那天他“隨口胡謅”的那個《荒原》的結局開始,到她在陳妤的書屋裏重溫《荒原》,滿心覺得不對勁。
再到在私房菜館,眼見到程遇商與他之間門的爭執、發現程遇商撤掉所有與《荒原》有關的版權、組裏聚餐時鄭齊越的話……
“所以我便大概肯定了,《荒原》是你代筆寫的。”
遲晏一直僵著身子聽到這,下顎猛然收緊。
聽到她如何敏銳地從這些細碎的線索中發現他腐朽的曾經,哪怕此刻已經聽過她說愛他,依舊免不了心慌,下意識地企圖分辨她的語氣。
無法控製又真切地害怕,怕她瞧不起他。
他艱難地開口,本能地想要解釋遲延之在簽合同時做的手腳,也想解釋自己已經付了違約金收回了這本書,卻沒能說出來。
心底覺得自己這樣急於在她麵前撇清的樣子,更加齷齪。
“遲晏,”顧嘉年感受到他的不安與欲言又止,心裏難受地揪了揪,伸手撫上他臉頰,“你別怕。”
“雖然沒機會和十九歲的你說。”
“但我很愛他,也很心疼他。”
遲晏閉了閉眼,脊背繃直著,好半天才“嗯”了聲。
無話可說地把臉擱在她發端。
——她知道了這一切,卻沒有他以為的濾鏡破碎後的失望與不屑。
——她穿梭進時光裏,拾起了那個最難堪的他,遞給他最好的禮物。
他的小姑娘。
比他曾經想象的、奢望的,以千萬倍計,更加愛他。
“後來我在工作室看到《林間門人》的樣書,才知道你的執念,於是就去找了鄭齊越。”
“他和我說了一些沈教授的事……”
遲晏聽完,也覺得詫異。
這件事連他都不知道。
他心裏歎了口氣,更能體諒先生的不容易。他對他的態度竟是因為心裏的結。
又覺得寬慰心酸。
原來曾經想要渡他半程山水的恩師,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痛恨、瞧不起他。
“我就在想,或許沈教授隻是害怕看到你變得像沈樂安一樣,喪失了文人的信仰與靈魂,所以才不肯看你的書。”
“但是怎麽樣讓他看呢?”
顧嘉年說到這裏,仰起頭,嘴角高高掛起來,雙眼亮晶晶地講自己的高光時刻:“然後!我就忽然想到!他可以拒絕看任何書,但不能拒絕批改學生的作業!”
“所以我就利用文學鑒賞課的大作業,寫了一篇《林中人》的分析和鑒賞,冗長囉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逼得先生不得不看。我一開始還有些擔心會弄巧成拙,不過好在沒有,沈教授給了我A+呢。”
“我就再接再厲給他發了封郵件,結果!真的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在淩晨之前發來了序言。”
“遲晏,”她笑容燦爛,眉眼飛揚,張著一口白牙向他邀功,“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聰明?”
遲晏的注意力卻落在那一句帶過的“四十九頁”上。
一個大作業而已,她寫了四十九頁。
他經曆過晝大的考試月,知道那有多難熬。可她卻從忙碌到窒悶的複習時間門裏,不惜消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分割出這四十九頁。
遲晏終於恍悟,她這駭人的昏厥從何而來。
那滿手的凍瘡和滿眼青黑又從何而來。
他張了張嘴,發現喉頭忽然哽住了。
下一秒,他仰起頭,伸手將她的腦袋摁回他頸邊,不讓她看。
哪怕再坦誠相待,有些形象也得維護一下。
許久後,遲晏執起她腫脹的手,放在唇邊輕柔地吻著。
笑著誇她。
“嗯,我的停停,當真是聰明。”
“特別特別厲害。”
*
顧嘉年暈倒這件事,雖然嚇人,但原因隻是疲勞過度和低血糖。
所以倒是沒什麽大礙。
於是在醫院掛了兩天吊瓶後,她就被醫生宣布可以解放了。
期間門,高海菡和幾個室友們每天都來醫院看她,見到遲晏後紛紛朝她擠眉弄眼地起哄。
高海菡還幹脆加入了她們的群,硬生生為了八卦擠進了她們寢室的小集體。
顧嘉年坐在車裏,看她們旁若無人地在討論。
就好像她不在群裏。
【高海菡】:嘖,你們今天看到沒?她男朋友給她熬了粥欸,還有配菜和點心!我的媽呀,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男人?是科幻片?
【林笙】:對啊,媽的,都說找男朋友要找醜一點的,踏實。現在看來這東西跟顏值無關,我以後還是找帥的吧,越帥越好。
【陳樾】:你們重點是不是偏了?關鍵難道不是得找個年紀稍微比咱們大一點的嗎?你們就看看咱們班裏的那群剛成年的二傻子們。還熬粥呢,前兩天追我的那個人,在我說我來姨媽之後,請我去吃芒果沙冰……
三個人說完後,矛頭忽然統一:“顧嘉年,你男朋友有沒有兄弟?表兄表弟也行啊,實在沒有姐妹也行,隻要帥。”
顧嘉年想到賀季同,回了句:“有倒是有,他有個表哥和他同歲,長得很帥,但是……應該有女朋友了。”
她考試前最後一次去書屋,不小心撞到季同哥和陳妤姐在茶水間門裏接吻。
時隔這麽多天還是他們,那應該是在談戀愛吧?
當時陳妤姐窘得不行,季同哥卻睨了她一眼,仿佛無事發生:“嘖,沒事,嘉年妹妹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咳咳,禮尚往來嘛。”
顧嘉年說完,群裏開始怨聲載道。
她好笑地收起手機,又轉過頭,慢吞吞地對駕駛座上的人說:“先別回家,我剛剛定了花、電影票、蛋糕和餐廳。可能沒有你那天定的那麽好……今天陪你補過個生日,好不好?”
*
兩個人一起看了電影,吃了蛋糕和夜宵,等再次回到家時,已經再一次夜深了。
濃黑的風吹散滿街霧氣,濕冷空氣籠住冬青樹。
客廳裏,兩個人都洗漱完。
遲晏坐在沙發上,給顧嘉年塗凍瘡藥膏。
仔細檢查完才發現,她腳趾頭上也長了。
白嫩圓潤的小腳趾上鼓起來一塊紅,一碰她就癢得想往回收。
“別動。”
遲晏好脾氣地控住她腳腕,哄她:“這個藥膏止癢的,抹上就不癢了。”
顧嘉年的聲音軟綿綿的:“哦,好叭。”
晚餐時她點了杯低度數的雞尾酒,是之前喝過的椰林飄香,雖說沒醉,可還是有一丟丟暈。
她靠在沙發上醒酒,兩隻爪子和腳老老實實送給他,任他東抹西抹的。
遲晏細致地幫她擦完最後一處傷口,這才拉她起來,親親她眼睛:“去睡覺,晚上不許撓。”
“哦。”
顧嘉年磨磨蹭蹭又沉默地往客房裏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來。
她回過頭,咬著牙看他。
“我可能忍不住不撓,怎麽辦?”
遲晏覺得她有點奇怪,還是好脾氣地順著她說:“那你盡量忍忍?控製一下?”
“……”
“控製不了,就是想撓……”
遲晏挑了挑眉,心裏有點想笑,這是喝了點酒,跟他強上了?
“那你想怎麽辦?撓破了容易感染。”
顧嘉年深吸一口氣。
“除非你幫我控製……”
“……”
“……?”
“就……”
顧嘉年低下頭用手指頭卷著衣角,爆紅著一張臉,無可奈何又嫌棄地咕噥著,“遲晏,你怎麽這麽笨啊。”
這種事情難道不是該一點就通的?
而且上次在病房裏停不下來的,明明是他。
顧嘉年的聲音如同蚊囈。
“你不是說等我身體好了,在家裏,我也同意的話……”
“我今天還特地喝了點小酒壯膽。”
她咬著下唇,再也說不下去了,走進門裏飛快關門,差點沒被自己丟臉死:“……不懂就算了。”
下一秒,即將闔上的門被掌住。
有人不容反抗地推開門,散漫笑著走進來,五指鬆鬆扣住她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指,而後慢動作般幫著她把門一點點闔上。
客廳裏的光被擋在門外。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裏,他沉沉笑起來,胸腔都在震動,眼波瀲灩。
像個被她這隻不夠格的狐狸勾引到手的俊俏書生。
“聽懂了,依你。”
52
顧嘉年的手指還搭在門把手上, 被他修長冰涼的五指包著。
這一瞬間,房間裏的空氣開始凝滯,身前的人高出她一個頭,低著頭居高臨下看她。
他沒有任何動作, 隻是笑。
——被動得像個任她采擷的無辜書生。
所以。
聊齋故事裏到底是怎麽寫的呢?
是狐狸勾引了書生。
還是狐狸落入了圈套?
顧嘉年腦袋裏暈暈乎乎的, 鼻尖全是專屬於他的氣息。
空氣裏聲色犬馬地在燃燒。
圈套就圈套吧, 他總不至於讓她一敗塗地。
無暇再想,顧嘉年咬著唇走上前一步,踮起腳勾住他脖頸, 將他拉著彎下腰, 一口吻住他喉結。
可她的動作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就那樣懶洋洋站在那兒, 不動聲色地任由她親吻著, 毫無反應,甚至都沒有伸手摟住她。
黑暗裏忽有光源。
顧嘉年睜開眼往下看,見他修長手指摁開手機屏幕,飛快在上麵點動著。
他居然在這種時候?
玩手機?
他是……不想?
顧嘉年血液湧到頭頂, 心裏驟然有點發澀,眼眶也跟著紅了。
她停下唇齒間一廂情願的吻,垮下肩膀後退了兩步, 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就像一隻被冷淡書生拒絕的狐狸, 可憐兮兮的。
可下一瞬,那亮著光的手機被隨意擲進綿軟的地毯裏, 發出鈍悶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來臨的刹那, 想要逃離的腰肢被猛然挽過,而後身不由己地被打橫抱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桀驁又沉淪的笑。
如同放出了心裏的猛獸。
“跑什麽?”
直到天旋地轉,後背貼上柔軟的床品,眉眼落下密密麻麻又灼熱的吻時, 顧嘉年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身上的人卻早已反客為主,慢條斯理又信手拈來地操縱著她所有的感官與氣息。
還不忘穩住她。
“先忍一會兒,別急。”
“剛叫了配送,加了錢呢,很快就到了。”
“……”
原來他剛剛不是在玩手機,而是在買那個。
但是讓人配送也太羞恥了吧?她可不要去拿。
不對……
誰急了?她看起來很急嗎?
可她沒有一句話能夠說出口的。
所有的思緒全被滾燙的唇齒咬碎,如柳絮般紛紛揚揚,無法成形。
……
偌大的房間裏,玻璃窗開了一半,暖色紗簾被夜風卷起。
高樓外眺望出去,街兩旁望不到盡頭的路燈連成漆黑宇宙中的燦爛星河。更有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這城市的夜亮如白晝。
就好像,黑暗隻在這間房裏,藏在交疊的唇齒內,匿於柔軟的床單被褥中,隱在糾纏相扣的十指間。
空氣裏溫度驟升,是往日任何一次都難以企及的熱燙。
顧嘉年覺得自己似乎在某個界限徘徊,前一秒快要窒息,下一秒呼吸又被他掌控著與他同頻。
許久後,他漫不經心拆開拿到手的東西,而後將她手壓過頭頂,唇貼在她手腕跳動的脈搏上。
在最後一刻,所有動作卻頓住。
遲晏冰涼指尖撫上女孩顫動的眼睫,聲音蠱惑。
“嘉年,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最真實、也最陰暗的我。”
他又這樣叫她。
不是小朋友,不是小孩,不是小姑娘。
他在這場平等的情,事中途停下,叫她“嘉年”。
顧嘉年忽然想起曾經,在那個她痛不欲生的夜晚,覺得自己沒有未來,自甘腐朽的十八歲。
他把煙換成一杯苦澀的咖啡,聽她說完十年裏的血與淚,也曾經這麽喊過她。
——“嘉年,經過這麽多年,你已經是個有獨立思想的大人了。”
她喜歡聽他這麽叫她。
顧嘉年順從地睜開眼,黑暗中卻看不清他朗俊容顏,隻能見到那雙瀲灩深邃的瞳眸,聽到他情意彌漫的喘息。
感受到,他最後一次克製自持的等待。
她沒說話,意亂神迷地伸手勾住他,繾綣地吻在他睫毛裏那顆蠱惑人心的紅痣上。
疼痛與占有欲來襲的刹那。
他紅著眼角,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嘉年。”
“謝謝你。”
謝謝你敲開我的門。
謝謝你喜歡我。
謝謝你一千多公裏之外的秋日來信。
謝謝你堅持不渝地來到我身邊。
更謝謝你,願意愛時光縫隙裏,如此卑劣的我。
*
元旦過後,顧嘉年在書屋裏兼職了幾周,攢了部分下學期的生活費,便回了雲陌。
安詳的村莊裏,各家各戶的門上都貼了春聯,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
年尾和年頭的交接,許多在外打工的遊子也回了家,村子裏整日喜氣洋洋,鄰裏親戚們忙著互相串門,分享這一年的辛勞與碩果。
除夕的那天,顧嘉年接到了一通來自北霖的電話。
電話那頭,女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喊了聲“停停”,便欲言又止了。
顧嘉年沒吱聲,心平氣和地把電話交給了外婆,自顧自走了出去。
其實這半年裏,她的銀行賬戶偶爾會收到來自北霖的轉賬。
她按著不動,在元旦那天一次性給退回去了。
人生那麽長,往後的事不好說,但起碼此時此刻,她還不願意虛與委蛇,她還想做她自己。
除夕的夜晚,遲晏參加完青榆獎的頒獎典禮,回來陪他們守歲。
——《林中人》在連載完成後便陸陸續續獲得了許多文學獎項,上個月出版後更是當選今年的青榆獎得主。這個獎項甚至比之前的木華獎更難得。
因為木華獎針對的是青年作家,而青榆獎則不限年齡閱曆,同台競爭的甚至是一些成名數十年、存在於教科書上的當代作家們。
廳堂燒著暖洋洋的爐火,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遲晏風塵仆仆趕到,禮貌地自罰三杯。
外婆笑著向大家重新介紹了他:“這位是小遲,我們停停的男朋友。”
反應最激烈的竟然是兩個表弟,兩個小屁孩兒驚惶不安地瞪著眼睛瞄顧嘉年,無聲詢問她這個吸血鬼怎麽就成他們姐夫了。
隻不過,這無聲的控訴在收到兩個厚厚的紅包之後,立馬變成了彩虹屁。
“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真挺好的。”
“是啊,雖然說他之前是有點怪。但我後來想想,愛居家的男人多好啊,不會出去亂搞。”
“不曬太陽皮膚還白,不像陳鎖,成天在外麵瘋跑,黑得跟個炭一樣。”
“……你才跟個炭一樣。不過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一看就是有點心靈創傷,你要對他好一點,知道不?”
顧嘉年:“……”
小遲哥哥?
怎麽就哥哥了?
小小年紀就這樣沒骨氣的?
幾個長輩雖說有些詫異,但詫異過後,更多的是欣慰,越看他們倆越般配。
娘家人對待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遑論這女婿還長成這樣。
這身高、這樣貌,哪裏找的出來第二個。
更別說才華和人品。
在得知他也是晝大畢業,還是聲名赫然、獎項拿到手軟的知名作家之後,兩個舅舅的嘴簡直笑到要合不攏,輪番拉著他喝酒。
一杯剛下肚,那邊一杯又續上了。
遲晏來者不拒地喝著,臉上倒是看不出異樣,幾輪下來,直喝得大舅大著舌頭連連豎大拇指。
顧嘉年在旁邊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臉色雖然沒變,可眼皮已經紅了大半。
他喝醉了。
——不知道是不是長了那顆痣的緣故,他這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眼皮,簡直像個信號器。
顧嘉年走過去,擰著眉毛把二舅賊兮兮倒酒的手給擋住,鼓著臉頰道:“舅舅,你倆夠了啊,多大年紀了,兩個人對付一個,不光彩吧?”
“有……有什麽不光彩的?這還……還沒嫁過去就護上了?”
二舅口齒不清地說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眼看著兩個舅舅都被喝趴下了,顧嘉年總算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遲晏的眼皮。
果然燙得很。
他挺直著脊背坐在長凳上,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可目光卻有些遲緩凝滯。
顧嘉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沒有反應。
她正要收回手,卻被他輕輕握住,五指強勢地穿插進來,本能地牽著她的手壓到唇邊。
顧嘉年眼皮一跳,連忙抽回手,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幾個小孩子在玩牌,外婆和舅媽她們在房間裏看春晚,還有一些來串門的親戚們坐在飯桌上聊天嗑瓜子。
她又轉過頭看著飯桌前的男人。
在人前一貫寡淡的眉眼,此刻彌漫著藏不住的微醺情意,明明醉得神誌不清,手卻鍥而不舍地伸過來拽她的衣袖。
顧嘉年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把拽到身邊,腰窩裏懟進來一顆熱乎乎的腦袋。
“……”
他到底還知不知道這是在哪裏啊?
這滿屋都是親戚,嗑瓜子的聲音不絕於耳,地上一大片散落的瓜子皮。
她瞥見有幾個姑婆在瞄他們,還捂著嘴低聲議論了幾句。
顧嘉年麵皮發窘,硬著頭皮扯扯他衣角,低聲哄他:“走吧?送你回去睡覺。”
他的聲音悶悶的,說出來的話卻要嚇死人。
“嗯,回去、一起睡。”
“……”
顧嘉年連拖帶拽外加捂嘴地把人從外婆家院子裏扯出來,一路牽著他往山路上走。
他倒是配合,一言不發跟著她往外走。
青山裏,山路上落滿了殘枝敗葉,雪早已經化了,隻有某些不見陽光的草垛裏還積著一些。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
直到一步一步爬到山腰,走到熟悉的庭院門口,顧嘉年才駐足往山下看。
山腳下是星星點點的燈火,有山野間零散的屋頂,和漫山遍野青翠的竹林。
冷風裏帶來輕甜濕潤的植物香氣。
接近午夜的時候,各家陸陸續續點燃了鞭炮和煙花。
他們離得遠,聽不到劇烈聲響,隻見璀璨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
不是什麽講究的品色,大紅大綠、形狀各異的火花,一個接一個炸徹蒼穹。
顧嘉年依稀記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待在九中,連家都沒回。
那個除夕夜,她領了九中食堂給留校學生發的新年禮包,獨自一人在宿舍裏翻完了兩本書。
十二點鍾聲響起的時候,她往窗外看,北霖的市內連煙火都沒有,隻有鋪天蓋地的雪。
那是座冷冰冰的城市,大雪裏埋葬著她最痛苦的十年。
可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顧嘉年側過頭,眼裏映著滿天閃耀的煙花:“喂,遲晏,你喝醉了嗎?”
他誠實地牽著她:“嗯。”
“那你都喝醉了,喪失了身體的掌控權,現在我說什麽你做什麽。”
“……好。”
顧嘉年嘴角翹起來,看著他言聽計從的乖順模樣。
朝他伸手。
“那你過來抱抱我。”
下一刻,漫天煙火消停的時候,她連人帶襖臃腫地被攏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他的吻落在她唇邊、臉頰,醉醺醺又失望地咕噥:“……我都被你掌控了,怎麽就這麽點要求啊?”
顧嘉年紅著臉嘟囔:“……這隻是第一個嘛。”
“我還沒說完呢,反正……你都得照做。”
*
時光在江南漫山遍野的梅雨中靜靜地消逝。
這年的春天。
晝山粉白色的杏花飄了大街小巷。
寬闊嶄新的階梯教室裏,遲晏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坐在第一排正中,一身裝扮看起來與旁邊的大學生們一般無二。
他擱在桌下的手牽著身邊女孩的衣袖。
眼睛卻看著講台上,經年未見的恩師。
教授的兩鬢比起幾年前白了一些,臉上溝壑似乎也多添了幾條。
精神卻還好,腰背也直。
竟然還穿著當年那件磨舊了的格紋洋西裝。
教授布置完這堂課的書單,珍重地從講台上拿起一本不算嶄新的精裝書。
封麵的書角因為時常翻折而卷起來一些。
他的視線從第一排淡淡地掠過,又移開。
然後麵向著滿座的晝大中文係學子,這裏麵有數不清的這個行業裏未來的棟梁。
教授的聲音一貫沉緩,卻毫不掩藏其中的驕傲、與有榮焉。
“這次的書單,幾乎都來自這本書的作者,硯池。憑借《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這部長篇小說,以及係列中短篇小說,他幾乎囊括了國內各大文學類獎項。”
“翻拍的電影上個月上映了,備受好評,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都看過。但或許你們不知道,硯池是你們的師兄,他是我帶過的最出色、最有天賦的學生,是晝大中文係培養出來的瑰寶,更是鐵骨錚錚、堅守信仰的文人。”
老教授說到這裏。
目光平緩地與在第一排正中、他闊別幾年的學生對視著。
“未來的求學路或許不會一帆風順,人生亦如此,這世上艱澀晦暗的現實往往與虛無縹緲的理想相違背。”
“可不論是彷徨過、做錯過、被生活和現實蹉跎過,我都希望有一天,你們能記起此時心中赤忱的抱負,哪怕走到絕路,也能有重頭再來的勇氣。”
“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將今日負初心。”
“這本書,我推薦你們每個人都去讀。”
“下課。”
53
整月的梅雨季後,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朗天。
晝大無邊的春色揉進遍天夕陽裏。
圖書館附近的林蔭路上,兩旁梧桐林立。
顧嘉年左搖右晃地走在馬路旁人行道的邊緣。
她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墜著的人。
他身形出挑、步履散漫,一隻手抬在半空,虛護著她肩背。
身邊偶有呼嘯而過的單車,成群結隊抱著書的學生們路過他們時紛紛側目,有幾個認識顧嘉年的女孩子,還停下來促狹地跟她打招呼。
眼睛一直驚豔地往她身後瞟。
學生們大多行色匆忙,趕赴食堂或下一節晚課。
也有沒課的,悠悠閑閑在校園裏晃著。
比如她。
顧嘉年嘴角掛起一個笑,走到一個分岔路口的時候,驟然停住,回頭。
身後的人一個不防,胸口被她額頭猛地撞了下。
他好笑地停下腳步,伸手在她額角揉了揉:“疼不疼啊?”
顧嘉年搖頭,笑著挽住他的胳膊,覺得吸進肺裏的每一口空氣都是甜的。
“遲晏,”她說,“我真的覺得此時此刻,快要二十歲的我,才總算是感受到了什麽叫少年人的青蔥歲月。”
“我走在這條路上,真切呼吸著,就好像這每一棵樹、每一塊磚都屬於我。你也,屬於我。”
“我覺得未來有很多的事等著我去做,很多書等著我去看。明天很有希望,過去也沒我曾經以為的那般黯淡無光。”
她說完她自己,又來問他,“你今天聽到沈教授那麽說,是不是也很開心?”
遲晏眉頭鬆解著,任由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灑進眼睛。
他低下頭看她。
女孩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裙,裙擺飛揚著。
她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兩頰經過幾個月的調養長了一些肉,身形雖依舊瘦削,但遠不是當年初見時的弱不勝衣。
或許是因為在那漫長的青春年歲裏,難過的事情太多,開心的時候太少。
所以她的快樂從來都掩飾不住,眼睛笑成新月,眼底全是流光。
“嗯,很開心,覺得自己很榮幸。”
*
夜裏,顧嘉年坐在圖書館的討論區裏寫作業,順便等遲晏——陪她吃完晚飯,他便被沈教授叫去了辦公室。
她打著嗬欠看了眼圖書館的壁鍾,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他們竟然聊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對於這對師生來說,闊別的這幾年歲月,或許一晚上都不夠敘舊的。
時鍾慢慢走著,窗外夜色如潑墨。
耳邊是熬夜趕功課的學生們細聲的討論。
這些天在遲晏的監督下,她的作息一直很規律,很久沒這麽晚睡過了。
顧嘉年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剛想趴著瞌睡一會兒,便聽到身旁的椅子被拉開。
她回過頭,看到遲晏在她旁邊坐下,視線落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擰了眉:“剛剛不是發消息讓你先回寢室睡,怎麽不回去?又熬夜?”
“就今天一天嘛,”顧嘉年見到他,睡意散了大半,下意識地去牽他的手,語氣興奮地問他:“怎麽樣,教授跟你說什麽了?聊得還好嗎?”
“嗯。”
遲晏先是點了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垂著眼皮睨她:“也有一部分不是很愉快。”
顧嘉年心裏一緊,連忙問他:“……哪部分?”
“聽說,”他慢慢靠過來,磨著牙掐了一把她臉頰,“我們顧嘉年同學現在是中文係係花?組裏好幾個人同時在追你?”
“……”
顧嘉年臉皮發紅。
這種事,沈教授怎麽會知道啊?
還告訴了遲晏?他怎麽想的啊。
“先生跟我說,”遲晏嘴角勾了勾,眼睛閑適地眯起來,“有個小男生還寫了十頁的文言文來追你?
“我才疏學淺,就想問問我們榜眼同學,那篇文言文……還好看嗎?”
“……”
顧嘉年聽著他意味不明的語氣,莫名有點心虛。
這些事她就是覺得沒必要跟他說嘛。
她溫吞吞地應付:“有倒是有,隻不過我學習那麽忙,都時間沒看,哪裏知道好不好看……”
遲晏拖長了尾音,似笑非笑道:“哦,真沒看啊?那好可惜,我還想拜讀一下呢。”
“……”
顧嘉年聽他這酸溜溜的語氣,終於反應過來。
他不是問責,這是……在吃醋?
心底的一絲心虛消失無蹤,整個人都熨帖起來。
她存心逗他,抬著下巴揚起眉毛,莞爾道:“別擔心,還會有機會的。下次再借你拜讀。每天給我寫情書的人這麽多,說不定哪次還會有文言文呢。而且再過幾個月新生又要來了,聽說大一的男生最喜歡寫小作文式的情書。”
“……”
遲晏看著她理直氣壯、百無禁忌的模樣,差點被氣笑:“還下次?”
他悠悠歎了口氣,半晌後又點頭,刮了刮她鼻子:“確實也是。”
他嘴角扯起來,眉眼泛著笑:“我們家停停這麽漂亮,又這麽聰明,這世界上長眼的不長眼的都該喜歡你。我要是跟你同齡,也給你寫小作文追你,行不?”
“……”
他誇得這麽直白,顧嘉年倒是不好意思了,囂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強裝鎮定道:“你問我幹嘛,你要追就追……唄。”
遲晏伸手支著下巴,看了她一眼,酸道:“可惜啊,我怕我沒機會,先生看好的都是別人呢,你就當真會選我?”
遲晏說到這,下顎控製不住地收緊,想想都覺得荒謬。
就在剛剛,辦公室裏,他的恩師喝了點酒,滿臉喜氣地拉著他,同他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女朋友的緋聞。
“小遲,我聽鄭齊越說,顧嘉年同學是你親戚家的小孩?難怪這樣幫你。這孩子真的不錯,相貌出色,努力勤奮,為人真摯,對文學的敏感度也很高,很適合做學術。而且——”
遲晏聽到這上半段,笑容剛揚了一半,便垂直僵在臉上。
“——我覺得她跟我們組裏那個叫蔡子騫的男孩子蠻配的,就是剛剛組會的時候我帶你認識的那個,現在大三。他也是北霖人,長得和顧同學很般配嘛,而且性格非常儒雅,也有才華,聽說追小顧很久了。你師母也覺得般配。”
“……”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摁著眉心。
這人年紀大了。
是不是都會有這種癖好啊?
那邊教授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還在興致高昂地說著,半點不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我們肯定不好去說什麽的,但她是你親戚嘛,你可以跟她提點提點,就你老師我看人的眼光來說,小蔡麽,真的不錯。”
顧嘉年聽到這裏,笑得前俯後仰,眨著眼睛問他:“那你怎麽說?”
“我說……確實是我家親戚沒錯——”
遲晏想到後來老頭一臉錯愕的表情就覺得萬分好笑。
“——隻不過,是我未來媳婦兒。所以小蔡麽,真的不行。”
顧嘉年聽到這裏,笑了半天後,突然意識到什麽,別扭地轉過臉去,咳了一聲。
什麽未來媳婦啊。
她埋頭去寫作業,認真抄了好幾句題幹,好半天後才說:“我會的。”
“什麽?”
遲晏沒反應過來。
顧嘉年伸手壓平作業本,支支吾吾。
“你剛剛不是問我如果你跟我同齡,也來……追我,我會選你嗎?”
“我會的。”
白澈燈光下,她落在作業本上的指尖暈出點與側臉一般的紅。
遲晏心裏忽地停了半拍。
他想起先生在知道了他們的關係之後,給他看了一封郵件。
是他生日那天的下午,她在暈倒之前寫的。
“當時看這封郵件,隻覺得這小姑娘對你一片誠摯,肯定很欣賞你這個作者。現在看來,明明字字句句都是情意嘛,是老師眼拙了。”
“小遲,我說過的,往後皆是坦途,沒騙你吧。她或許,就是你的坦途。”
“是。”
——她是他溫柔又堅定的坦途。
遲晏一字一句看完那封郵件,忍不住和恩師告別,一路快步地穿過晝大曾經無數次困住他的黑夜,急切地來圖書館見她。
他想到這裏,收眉斂目,修長手指把從先生那兒借來的那本書推到她麵前。
“今天沈教授布置了書單,讓你看這本,你不看看嗎?”
顧嘉年低頭看去,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實體書。
她心下好笑:“幹嘛,推銷你自己?”
這版實體書她宿舍裏收藏了二十本,不過都沒拆塑封,一個是因為這本書她早就反反複複研讀過了,第二個也是因為不舍得拆。
每天還時不時擦擦灰,被林笙說像是貢品。
遲晏垂著眼皮看她:“嗯,推銷就推銷吧,我誠心誠意推銷給你看,那你看不看啊?”
“好吧,”顧嘉年滿臉傲嬌地翻開卷翹的封麵,“那我就看看——”
目之所及,她話音倏地停下。
扉頁裏有他遒勁的字跡,寫著滿頁懇切的序言。
顧嘉年的視線落在了最後幾行。
“開篇坎坷,經曆十多次停筆,皆因困頓現實對浪漫幻想的消磨。身如困獸,思想在黑暗牢籠裏掙脫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敲開我的門,撥開門口雜亂的山茱萸,遞進來一盒點心。”
“從此,光傾瀉進來。”
在這淩晨兩點的夜裏。
窗外是溫柔的杏枝與香樟。
這間圖書館有著高高的拱形穹頂,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足夠窺見窗外圓滿的月。
每張桌子上都有溫暖的讀書燈。
鱗次櫛比的書架莊嚴地佇立著,藏滿幾千年流傳的人類文明與智慧結晶。
耳邊是中央空調輕盈的呼吸聲,不同專業、不同年紀、甚至不同膚色人種的學子們,用各樣的語言細聲細語地討論著他們為之挑燈夜讀的功課。
這是他的小姑娘,奮力爭取來的,最璀璨最耀眼的青蔥歲月。
遲晏驀地想起了第一次同她見麵時。
他剛好推翻第十二個開頭,滿心窒悶地點了一根煙。
聽到敲門聲,他指尖夾著煙,陰著個臉去開門。
陽光鋪陳而入的刹那,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看到門口站著個拘謹又白淨的女孩子。
她伸手撥開擋在門階上那串紅彤彤的山茱萸,踟躕半晌後,怯生生地對他說:“那個……我外婆叫我送點心來。”
山茱萸果紅豔,襯得她皮膚雪白、模樣純澈,隻是她行止間卻滿是怯懦與自卑。
可就是這樣的她。
在往後的歲月裏,固執又堅韌地一步步走向他,親手打開了他的牢籠,拾起他的三魂七魄。
從此,光傾瀉進來。
“顧嘉年。”
他喊了她一聲,連名帶姓地,語氣有點點鄭重。
“嗯,幹什麽?”
被喊的人忽然抬起眼,眼裏噙著淚,卻彎著唇角看他。
“你今天不是問我,開不開心嗎?”
“我說我很開心,也很榮幸。開心是因為先生誇讚了我。榮幸是因為……我萬分榮幸,你的青蔥歲月裏,我能與你同行。”
“再跟你說一遍——”
遲晏伸手撫著她溫軟的臉頰,眼眸深暗,神色再沒了半點玩笑。
“——顧嘉年,我愛你。”
“然後,謝謝你。”
許久後。
他眼前的姑娘泣不成聲,又是笑又是哭地俯身過來,淺淺吻在他唇邊。
低聲細語地和他交頭接耳。
“我也愛你,然後我也。”
“謝謝你。”
我們在最糟糕的時候遇到了對方。
那時光的曠野裏荒蕪不堪,沒有樹木和花朵,沒有鮮活的空氣,無垠的蒼穹也沒有星光燦爛。
可那曠野裏有你和我,努力維持著快要燃盡的光和熱,彼此為燈。
,正文完,
54
十六年前,晝山灼熱的夏天。
世紀初的南方都市裏,地鐵才通了一條線,城中林立的高樓卻不少。
霓虹探照燈、路邊隨處可見的電話亭、大街小巷販賣的報紙。
繁華與敗落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裏並行著。
還沒來得及開發的城市邊緣,立著建了一半的幾幢爛尾樓——售樓大廳早已關門大吉,牌匾上書寫著幾個闊氣的大字,“裕和花園”。
廢棄工地裏,泥濘的坑中積滿了昨夜那場暴雨。
圍牆下不遠處,一位相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梳著背頭,行動間滿身酒氣撲鼻。
他嘴裏叼著根煙,伸手指了指那片廢棄工地,彎下腰藏起臉上的躁鬱,耐著性子地對身前的少年說:“看到沒,這是爸爸承包的工地,現在資金鏈斷了,房子蓋不完,債主都追上門了。”
眼前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的模樣,個子已經比同齡人高許多。
他繼承了男人的好樣貌,年紀雖小,已足夠窺見那比他父親更加出挑的皮相與骨相。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好看的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沁血的傷口,眉眼間亦流露出些許不符合他年齡的淡漠。
他全然沒看那工地一眼,語氣冷而平:“所以,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男人以為他當真是疑惑,於是盡量緩和了語氣,自顧自說著他的計劃。
“阿晏,等會兒我帶你去你爺爺家吃晚飯,你跟他說說,讓他給我撥點款。老不死的,這次竟然這麽難搞。他一向喜歡你,你跟他說說,肯定沒問題的。”
隻是他話音方落,便聽眼前平靜的少年突兀地笑了一聲。
“喜歡我?”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喜歡你的兒子?”
男人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嘲諷,頓時怒火冒上心頭,揚起手掌就想落下去。
可落到一半,卻看到少年配合著微微仰起臉,眼中滿是刺目的不屑。
男人克製著脾氣放下手掌,痞痞地笑起來,眼神陰鷙:“我要是沒好日子過,你也得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他親兒子,你也不是他遲沈忻的親孫子。上次我聽他說,以後要把雲陌鄉下那幢老洋房給你。嘖,你看看,晝山這價值連城的家產一字不提,卻單單說要把那窮鄉僻壤的房子給你,他可真看得起你。”
“所以,”男人把嘴裏的半截煙吐到地上,又放緩了聲音,“阿晏,你跟爸爸才是一體的,咱們得爭取咱們的利益。你沒事就該多去老頭家裏,多討討他歡心,說不定這事兒還能轉圜。”
他說著,伸手想拍少年的肩膀,卻被輕輕避開。
——剛剛那欲落下的巴掌之下,少年不躲不避地迎上自己的臉,可此時麵卻低斂著眼中厭惡,後退了一步。
小少年低下頭,不去看他臉上虛偽的神色,正張口想拒絕,卻見身邊走過來一位拄著拐杖、老態龍鍾的婦人。
老太太手上拎著一籃新鮮蔬果,身形佝僂,卻努力仰起頭看那高高的大樓骨骸。
“你們也是來看這房子的?他們說老板破產了,這樓蓋不好了。”
老太太喃喃著:“我不相信,每天都要來看一看才甘心。”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兒子和兒媳婦兩個人,攢了好多年的錢,全都存了作首付。我沒出息,一點忙都幫不上,兒媳婦也不嫌棄,還說……說這三室一廳的房子要留一間給我住呢。”
“我是不想去住的,偶爾過去幫他們做做飯帶帶孩子還好,長住在那兒,他們年輕人不自在……”
“這老板啊,這輩子缺德,下輩子也沒有好報應。”
老人說著,凝視著那樓房許久,踩著滿地泥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
“媽的,咒誰呢?”
遲延之看著她背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罵了句,晦氣地踢了腳路邊的石頭,卻終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偏過頭看眼前這個打小就和他擰著來的兒子,惡聲惡氣地罵了兩句:“不去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靠你,小混……”
可他話音還未落,眼前少年卻忽地抬起了頭。
他手心緊緊攥著,眉眼間那一絲不忍的掙紮變作戾氣。
回答卻莫名改了態度。
“去。”
遲延之愣了一下,轉眼笑開:“真是我的好兒子,早這麽說多好。”
他還想再說幾句好聽的,可少年卻已經轉身走了。
炙熱陽光直達翻著塵土的地麵。
少年瘦削的影子被拉長,一半落進那泥水坑裏,一半落進那鋼筋水泥架裏,沾滿了髒汙與泥濘。
*
一個多小時後,晝山錦明府。
上世紀末新建的最奢華的別墅區,鄰裏大多是晝山老牌的實業巨佬和商業大腕。
遲沈忻家坐落在臨江一隅。
這地方遲晏一年總得來幾次,每次都是跟著遲延之。
周管家給他們開了門。
父子倆在客廳坐了接近半個小時,遲沈忻才從書房裏走出來。
他摘下老花眼鏡,挺直著腰背坐下,相貌斯文卻不苟言笑。
連招呼都不打,隻略略頷首,語氣疏離:“什麽事?”
“沒什麽事。爸,我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您嗎?”
遲延之遞上一盒季善坊的糕點,動作神態皆是恭順。
九歲的遲晏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看他父親如同變臉般討好地送上禮物。
這樣的情形每年都會發生幾次,大多是在逢年過節,能有個更好的登門理由——以至於曾經有一次,遲沈忻讓他在花園裏看書時,他曾聽周管家和家裏的傭人談起他們父子。
“每次送完禮物就是要錢。”
“討債鬼和小討債鬼。”
“不圖利益不登門。”
隻是這次,要錢這個環節,換了主力軍——遲延之已經暗自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見他坐著不動,眼含不耐的催促。
被他盯著的小少年垂下睫毛,半晌後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逼著自己站起來,微微彎了脊背對遲沈忻說:“爺爺,是我有事找您談。”
遲沈忻審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見他一雙攥緊的手在身側泛了青白,才點頭道:“你跟我來。”
半晌後,遲晏跟著他走進書房。
房門閡上,遲沈忻自顧自坐到書桌後,卻沒喊他也坐,就那麽靜靜審視著他,等著他開口。
畢竟才十歲不到的年紀,哪怕心思再敏銳早熟,此時也漏了怯。
蜷了手指,卻隻握住滿手的汗,血液跟著湧上臉皮。
滿腦都是那句話。
——“小討債鬼。”
少年閉了閉眼,牙齒叼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才總算出聲說道:“我……我想請您,幫忙出資裕和花園。”
他話音落下,遲沈忻許久沒出聲。
掛鍾在牆上一幀一幀地走動著。
半晌後,老人才語含隱怒地哂道:“遲延之讓你來的?你也願意?怕沒有好日子過?”
對著這樣小的少年,三個問題,個個犀利。
哪裏談得上半點喜歡。
也不怪他。
遲晏齒間已有血腥氣,他用舌尖抵著咬破的唇角,掀起眼皮。
“我願意,但不是為他,也不怕沒有好日子過。”
他一個個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又將工地上的偶遇說了一遍。
“書上說裕和兩字,是富裕寬和的意思,如果能繼續建下去,建好,那裏應該會是很多人的家吧。”
他年紀小,這些生意場上的博弈他一概不懂,隻是單純覺得——
那些房子若是能建好,裏麵會住著恩愛的夫妻,其樂融融的祖孫。
會有陽光落進那些窗子裏。
遲沈忻聞言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久後,他歎了口氣,拉了少年過來,指著他眼角眉梢的傷口問:“怎麽弄的?”
遲晏繃緊著下巴,誠懇答道:“打架。”
“……聽說你還經常曠課?”
“是。”
“為什麽?”
小少年挺直著脊背,眼底掠過片刻的茫然。
“不想去,沒意思,沒什麽想學的,也沒有人想見,不如待在家裏看書。”
“至於打架……總有人看我不爽,我也沒辦法。”
說到這裏,他終於孩子氣般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打不過我。”
“……喜歡看書?”
遲沈忻問完,見到眼前緊繃的少年忽然鬆了肩膀,跨下脊背,如同一隻卸下防備的幼犬。
他抬頭小心瞥他一眼。
眼底有掩不住的光芒閃過。
小少年彎著唇笑起來,仿佛在談論唯一一件令他輕鬆歡快的事。
“喜歡。”
遲沈忻看著他頃刻,又不談書了,隻說:“裕和花園的事我再考慮幾天。即便是出資,掌權者也不能是你父親,我會和他商量。”
遲晏心底的弦總算放鬆,又覺得這樣伸手要錢的自己,和遲延之有什麽區別。
他心下愧怍,腦海裏忽然回想起遲延之的話。
自幼懂得察言觀色的小少年,此刻眼裏有著思索和掙紮,最終如下定了決心般說道:“爺爺,聽我爸說,您把雲陌鄉下的房子留給我了。”
遲延之說過,那房子不值錢,雲陌亦是個窮鄉僻壤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人的神色,繼續說:“我想去雲陌讀書,以後我便在那兒生活……您在晝山的產業,我不要。”
他不想繼續當個惹人厭的討債鬼。
“雲陌啊……雲陌。”
遲沈忻聽罷他的話,卻沒說答應不答應,隻是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裏翻湧起半生的回憶。
那是九歲的遲晏,讀不懂的山嶽與滄海。
“既然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想見的人,暫時去那兒也好。”
“雲陌是個好地方呢……”
*
幾天後,遲沈忻派司機將遲晏獨自一人送到了雲陌。
後備箱裏還放了幾箱他給遲晏買的書。
雲陌的盛夏沒有高樓大廈。
稻田與青山相伴。
自我放逐的小少年聽從爺爺的囑咐,去了那座落於河邊的灰褐色一層磚房。
他駐足片刻,慢慢走到那扇木色大門前,伸手撥開一叢碧綠色的桂枝,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裏麵被打開。
暖烘烘的糕點香氣傳出來,鋪了他滿麵,視野裏卻沒看到人。
遲晏下意識地低頭,見到門裏站著一個頂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個子隻有桌腿高。
小孩兒長得極其水靈,臉蛋生嫩,嘴裏叼著塊糕點。
一雙肉乎乎的手扒著門框,不知在哪兒摸了一把髒髒的灰,臉也蹭了半扇。
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膽怯地在他臉上轉了轉,嘻嘻笑起來,而後撒開腿如同乳燕初飛般跑回廳堂裏。
聲音也清脆,像春季的布穀鳥。
“阿婆,你說的那個哥哥來了!”
“還是個漂亮的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