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5
「前面拐角靠邊停。」
「你住這?」朱珠前後看了看說:「很有生活氣息嘛。」
王見看著旁邊狹長的綠化帶,想起從前李靈挽著自己在此散步的情景,輕聲說:「所以我很喜歡這兒。」
下了車,他晃晃手裡的移動硬碟,「謝了。」
朱珠連忙搖頭:「千萬別謝我。我只是按照施念的囑託把東西交給你。」
看著她融進來往的車輛里亮起車尾燈,王見腦子裡忽然出現她剛剛夾著眼睛的笑,就像那對紅得鋥亮的車燈,讓人感覺有那麼點兒不自然。
他攥了攥手裡的東西,轉身回家。
客廳里放著的台式電腦他很少打開,上面的按鈕幾乎沒有任何磨損。屏幕亮起的瞬間,出現一個漂亮的女孩兒穿著潔白的婚紗坐在海邊。王見看著照片里的李靈笑了,彷彿她哪兒都沒去,就在那裡靜靜的等著自己。
一段微弱的電流聲之後,alisa的音頻在他耳機里響起。
「能跟我講講那天晚上的那個人嗎?」施念的聲音和平常一樣,聽不出半點兒起伏。
「有什麼好處?」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關於我的秘密。」
「秘密?不怕我說出去?」起初,廖曉喬還如死水一樣凝固的聲音突然起了波瀾。
「我知道你不會。」
王見靜靜的聽著錄音里廖曉喬對一個男人的細微描述,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十指有繭,穿了一身水洗布的衣服,粗糙又廉價。
「他戴著紅色摩托車頭盔,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看見一雙細長的丹鳳眼。」
王見心裡一緊,至此他終於明白廖曉喬複雜的精神疾病由何而來。
強.暴,對於一個十六歲女孩兒來說,大概是一生都抹不掉的陰影。如果施念是為了保住她最後的清白和廖家的名望,顯然該保護好這份錄音。
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能拿到這份錄音是朱珠的自作主張。
可她為什麼這樣做?
耳機里接下去的話又讓王見迅速把注意力轉向別處。
廖曉喬說:「我會把它帶去很遠的地方,不告訴任何人。」
它,指的是什麼?
被侵犯的事情?
可她已經告訴了施念。即便廖曉喬再年輕,也應當明白一個道理,當秘密從自己口中說出去之後就變成了消息。
除非,她又從別人那裡接收到不可宣揚的消息,那「它」就理所當然的變成了秘密。
王見推斷,那個「它」極有可能是施念先前所講的「我的秘密」。
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秘密?
王見反反覆復播放錄音,只聽到施念清淺的笑。
情急之下,他移動滑鼠想再一次打開音頻,卻不小心點到旁邊的文件。當便利店的監控畫面又一次出現在他眼前時。圍坐在圓桌旁的四個打工者,根據他這段時間以來的調查,已經可以辨認一二。
李鳳年,叼著牙籤,骨子裡就帶著痞樣。老王,唯一一個不喝酒的。還有那個話癆胖子,從頭到尾就看到他在說話。只是,那個坐在李鳳年旁邊一直低著頭的男人。
這段視頻王見看了不下二十次,卻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臉。
張強。
在他抬頭的一瞬,王見認出來,他是工地上那個因為砸壞了腿只能端茶倒水的男人。
對於像他這個身型的人來說,存在感極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沒有值得別人關注的特質,要麼是自己故意隱藏不想得到別人的關注。
大個子的張強站在人群中也算突出。
他為什麼要自我隱藏呢?疑問像團迷霧漸漸將王見包圍。
他把進度條拖到最開始,又停在張強抬頭的那一刻,發現他們在便利店的整個過程中,張強只抬過一次頭,而他抬頭的動作恰好是在屏幕右下角的門被推開的瞬間。
王見點了下空格,施念走進去的畫面一氣呵成。
是巧合嗎?
他點了支煙走到窗邊。
王見清楚的記得上一次在家裡抽煙時,也是案子上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不過那會兒李靈還在,她一生氣把房子里所有的窗戶統統打開,然後自己穿著襯衫站在窗口,吹著冬天裡的冷風。
自那以後,他沒在家裡抽過煙。
但也是那一記冷風,讓他腦子忽然轉起來。靠這麼個技巧破案,他也算是第一人。
王見推開窗——「靈,又到春天了,風都暖了。」
他朝看不到盡頭的夜裡吐了口煙。
不知道尼泊爾的晚上會不會也是守著眼下的萬家燈火卻依然感到寂寞?
……
施念坐在後院的台階向下看,半明半暗的加德滿都橫在腳下,像揉碎的星子撒了一谷底,忽閃忽閃放著光。她把眼光放到遠方,試圖找到夏爾馬的家,那個她和涼壬不約而同選擇落腳的地方。
看了許久,眼睛酸了,慢慢蒙起的水霧把底下密密麻麻的光點連成片。
施念嘆了口氣,打算起身,撐在台階上的手突然被一顆小石子兒砸中。她正要回頭,聽到身後的林子里有腳步聲,鋪滿雜草斷枝的地上傳來綿密的聲響。
她重新坐到台階上,彎腰撿起打中自己的石頭,拆下包裹在上面的紙條。
「往事舊歡何限意,思量如夢寐。」
是啊,有時候快樂就跟做夢似的。
來到尼泊爾之前,施念從未覺得夜晚是美妙的。她仔細回憶發現,與其說是從某個時刻開始,夜晚帶給她的快樂多於恐懼,不如說這種愉悅和踏實是某個人帶給她的。
她再次攤開紙條,涼壬寫的一手好字,就像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
偏偏他不是。
施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站在她身後,隱藏在樹林里的人,像個黑洞,深深的吸引著自己。以至於讓她罔顧那些所謂的「清規戒律」,一心回頭。
隔著山上飄下來的霧靄,他們靜靜的看著彼此,像春天裡兩座畫地為牢的雪山,遙望著又漸漸融化,匯成一條河。
涼壬笑了。
施念也笑了。
清亮的鐘聲響起,他們破戒了。
「看來我們都是凡人。」
冥想期滿,施念跨出門檻調侃道。
「是人都會犯錯。」
「我們犯的是什麼錯呢?」施念看著涼壬久違的側臉,咂摸道:「是淫邪嗎?」
涼壬轉頭,拿過施念手裡的紙條,一本正經的教育她:「這是非常純粹的解惑,就像冥想老師的答疑一樣。只不過,我的疑惑不屬於他。」
他們取回證件的途中,施念突然停下來,問他:「你心裡的正義是什麼?」
「真相。」
「你覺得自己能看到真相嗎?」
涼壬低下頭,半垂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施念只有在他不停摩挲的指尖里感受他掙扎在痛苦邊緣的正義。
「來支煙嗎?」
施念把煙盒遞給涼壬。
「沒碰它之前,能。」
「你知道我幾歲開始抽煙嗎?」施念勾住涼壬的脖子,踮起腳,注視著他的眼睛。微弱的火星在兩根連著的煙頭上燃燒,「十五歲。」
施念被煙燎過的嗓子,格外飄渺。
「所以,我大概從那時候開始就不知道什麼是真相了。」
涼壬淡淡的說:「心理醫生不需要真相。你們需要的是讓人相信的能力。」
公園門口停了兩輛中巴車,裡面坐滿了人。施念把玩著眼看就要掉下來的車尾燈說:「我們走回去,好嗎?」
「普通人正常走速是每小時五公里。一般成年人可以堅持七小時。從這裡到加德滿都有四十公里,還不包括上下坡。你覺得你能堅持多久?」
「你以前最遠走過多少?」
「徒步百公里。」
施念把身上的背包打開拿出護照和錢包,剩下的一併扔到路邊的深溝里,「這不就行了。」
「有時我真的看不懂你。」
施念笑著說:「能讓你看懂的都是罪犯。」
「說得我好像是個清道夫。」
「清道夫先生,現在煩請您把我這個不明方向的群眾帶回家。」
「家?」顯然,涼壬對施念把旅館當成家,感到驚訝。
施念不以為意,點頭道:「是啊。孤家寡人,兩袖清風,不是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嗎?」
想起之前施念提到她母親的樣子,涼壬不覺慢下腳步,「除了你母親,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施念看著田埂,聲音由近到遠,像被風吹走的蒲公英,輕輕落下:「你是想問我父親吧?」
涼壬面露難色,彷彿那不是他心甘情願問出口似的。
「我也是哺乳動物,怎麼可能沒有父親呢。只不過,我沒見過他而已。當然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就算知道他在哪兒,我也不會去找他。」
他們沿著土路走了很久,誰都沒再說話,最後施念忍不住問:「不覺得我決絕?」
涼壬搖頭。
「也不勸我?無論如何那都是我血濃於水的父親啊。」施念模仿起慣於道德綁架的人們的樣子時,真是諷刺極了。
涼壬搖頭:「為什麼要因為別人的意志,背叛自己的想法呢?」
施念看著他的臉,忽然想起,他和自己不一樣。
「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也許很快,也許……」儘管涼壬把聲音壓得很低,施念還是聽到他說:「不走了。」
「不想家嗎?」
涼壬停下腳步打量著施念,笑笑說:「有話直說好嗎?」
「你的父母……」
「我母親叫涼思茵。父親,我更習慣叫他傑拉德老師。我還有個弟弟叫涼殊。他們都生活在費城。三歲時,我隨母親去了美國。對於我的生父,母親說他頭腦聰明,智慧過人。當然,我從來沒去懷疑過她的話。因為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只是隨便問問,並沒想讓你交待的這麼徹底。」
「可是,我想告訴你。」
這世上有多少人期盼的生活,不過就是身邊有個穩妥的人在現世安好的日子裡把那些你不曾參與的過往攤開在你眼前。
一句「我想告訴你」便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