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顧玉環覺得自己死的冤。


  死在一場皇子奪嫡的戰爭中,夫家因為連同五皇子謀反被滿門抄斬,她就這麼不幸地死了,還是死在自己表哥陳玄朗的手裡。


  要說她這位表哥,那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出身低微,父親是陳家庶子,他更是庶子中的庶子,但是卻一步步在她死前爬到侍郎的位置,自從辦了那件兒皇子謀逆的案子,官路通達,在顧玉環死後,更是到了殿閣大學士的位置,風光無限。


  對這位表哥,在她死之前,她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偶爾也聽人提起過,道是生性涼薄,連自己的妻子也送給別人睏覺,後頭更是與毒殺自己的孩子,這些不過是道聽途說,在顧玉環飄蕩的那十年,她才真正的見過表哥的可怕,在官場上手段毒辣,扳倒了多少人,更是親自殺人,其中婦人孩子皆有,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是斷不會信那些的。


  顧玉環生在帝京,父親官居三品大員,母親出自廣陵書香世家,自己又是嫡女,身份雖不及皇親國戚,但也是自小混在貴女圈子裡的,十四歲同戶部尚書次子議親,十五歲嫁過去,頭年也是過得蜜裡調油,後頭夫君養了外室,還率先生下了庶長子,顧玉環氣不過,兩夫妻關係就此破裂,她不過是頂了個正妻的名號。死後飄蕩的幾年,她常感嘆地便是自己嫁的不好死的冤。


  臘月初九,是她的忌日。


  正是大雪紛飛的日子,雪花堆積在一處樹枝上,寒風一吹,便吹斷了,發出清脆的「嘎吱」一聲。


  陳玄朗今年已過而立之年,穿了身紫金直綴,上頭修了紫金蟒,遠看是像是金龍,近瞧卻是蟒,外頭披著貂毛的披風,邊緣是一圈狐狸毛,敢這般做派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如今權傾天下的殿閣大學士陳玄朗了。


  現今的皇帝,是陳玄朗一手扶持上去的,朝中超過一半以上的大臣擁護的人都是陳玄朗,別人不知道陳玄朗怎麼會受這麼多人擁戴的,但是在他身邊飄蕩十年的顧玉環卻是知道的,有些人是真正擁護他,有些人卻不得不擁護他,因為他們的把柄,都在他的手裡。


  一個男人的三十餘歲,正值壯年,可是陳玄朗卻兩鬢斑白,看他清雋儒雅的面龐,是年歲沉淪的成熟,而那白髮,卻如同老者一般。


  「大人。」外頭走進來一個小廝,手中端著一壺酒,和兩隻白玉瓷杯,將其放在桌上后,便退了下去。


  陳玄朗嘆了聲氣,倒了一杯酒,然後看了半晌,倒在了地上,連倒三杯,看他的模樣,她才看明白他這是在祭奠別人,他這一生殺的人太多了,應該也會不安罷?所以才會祭奠?

  他摩擦著手腕上的那串佛珠,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自玉環在他身邊飄蕩那時起,她便見過這串佛珠了,紫金檀木所支,樣式有些舊了,但是陳玄朗從未從手中取下來過,她估摸這佛珠應當是十分地重要罷。


  突然那串佛珠串的線斷了,佛珠頃刻間撒了一地,一顆滾到她的面前,她還未伸手,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是一片死寂。


  ……


  初春時光,天氣已經漸漸暖和起來了。


  顧玉環動了動手,便覺得一股子酸痛,她驚訝地掙了眼,她不是一隻阿飄嗎?怎麼會痛?


  她又動了一下,那痛疼到心眼子里去了,她受不住地悶哼了一聲。


  「哎喲,小姐,您可悠著點兒,這手可動不得,大夫說要休養幾日呢!」外間走進來亦十三四歲的翠衣丫頭,瓜子臉,頭髮梳成兩股,額間留了齊平眉毛的劉海兒,正是顧家五姑娘身邊的大丫鬟寶珠。


  「寶珠?」


  「奴婢在呢,」寶珠嘆了一聲,「小姐也真是,作甚麼要和三姑娘賽馬呀,明知自個兒不大會騎馬,若不是表少爺救了您呀,這傷的可不是這手了!」


  賽馬?表少爺?


  顧玉環將四周看了個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紫金檀木刻花的床上,上頭用的是淺紅色的美人紗帳。屋子裡擺放了一張圓桌,上頭放置的是就青花瓷的一套茶具,另一邊立著美人綉荷的屏風,門邊的高几上擺了一隻青釉大花瓶,花瓶只是做裝飾,靠窗邊放了一張美人榻,上頭放了兩隻綉金線牡丹的真絲迎枕,牆壁上掛了一副花草圖。


  這不正是她的出嫁前的閨房?她怎麼會回到顧家的?寶珠為何沒死?難不成是一場夢?她已經死了呀!


  她動手預備掐自己一把,這手還沒抬起來,就疼的叫她掉眼淚了,她已經十多年沒有痛覺了。


  所以說,這是真的?


  「哎喲我的小姐啊,您這是做什麼,您這手還傷著呢!」寶珠一下撲過來,阻止自己小姐作死。


  「現在何年何月了?」她問道。


  寶珠被問的嚇了一跳,忙拿出一隻手來探她的額頭,「小姐莫不是摔傻了?今年是大興二十三年三月呀!」


  大興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顧玉環努力地回想,那一年不正是她滿十三的那年?那年她和堂姐賽馬,她墜了馬,傷了手和腿,在家裡一躺就是半月,莫非,自己回到了十三歲那年?

  「小姐怎麼了?可是身子不爽?」寶珠見小姐擰著眉毛,以為是手又疼了,轉身便要去找大夫過來。


  「寶珠,你說的表少爺是哪個表少爺?」她連忙叫住了寶珠。


  寶珠頓了腳步,一臉奇怪地瞧著她,「是陳家的三表少爺呀,莫非不記得是三表少爺救了您?」


  陳玄朗在陳家行三,在顧家故稱三表少爺,不過,陳玄朗救她?她想了想,怎麼也沒想起這事兒來,陳玄朗怎麼會救她?她是怎麼也想不到,以前的事兒,她早已記不明白了,那時候她哪裡會去關心這些,可能是提起過的,但是她對這位表哥是沒什麼印象,哪裡了會知道這位表哥日後會成為權傾天下的殿閣大學士?

  在她還未出嫁前,她不過是見了陳玄朗幾面而已,出閣后,更是機會渺茫,再說陳玄朗不過是個庶子,也不是自己真正有血親關係的表哥,她哪裡會去關注這麼多?後頭再見就是陳玄朗帶著大批將士來抄家之時,她遠遠看了一眼,入獄時,陳玄朗叫了她一聲。


  「小姐是不是傷到頭了?」寶珠問道,怎麼小姐總是古古怪怪地,可是大夫說沒傷到頭呀!除了手摔折了,但是也沒什麼其他傷了呀。


  「記得記得。」免得寶珠疑心,她順口答道。「那……陳.……三表哥怎麼樣了?」


  寶珠看了她幾眼,心想小姐今天是怎麼了,今日一醒來問她今年是哪一年哪一日,還問三表少爺是哪位表少爺,更奇怪的是,小姐今日還問起三表少爺了,要說這三表少爺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小姐以前可是不拿正眼瞧的,怎麼今日就問起了?


  「聽說那馬蹄子踢了表少爺的臉,為救小姐,表少爺還撞上了石頭。」寶珠知道的事兒說給她聽,那回寶珠也是嚇了一跳,三表少爺受的傷可比小姐重多了,要是不是表少爺護著,還不知道姑娘會摔成什麼樣子!寶珠在心裡頭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幸好小姐沒出什麼大事兒。


  「小姐怎麼問起表少爺來了?」寶珠問道。


  「表哥救了我,莫非我還問不得了?」顧玉環瞪了寶珠一眼,寶珠那是不知道,日後陳玄朗官運通達,那是扶搖直上九萬里。


  「自然不是了,小姐說什麼便是什麼!」寶珠笑嘻嘻地答道,「只是奴婢不明白而已,以往提及表少爺,小姐都不願聽。」


  顧玉環在家中是被嬌養慣了的,哪裡瞧得上一個妾生子?再說,陳玄朗在陳家一向是默默無聞的,她連面都極少見,哪裡還記得有這麼以為表哥了?若不是日後陳玄朗有那般大的作為,她都不知道陳家還出了這麼一個人,竟然是她表哥。


  「那是以往不知道這位表哥。」她招了招手,叫寶珠扶著她做了起來,「那三表哥呢?」


  「自然是回陳家了,表少爺只是來給太太送東西過來的。」寶珠答道。


  回陳家了?受著傷還回陳家了?她難以想象日後的殿閣大學士現在在陳家的日子究竟是有多難過,他父親是庶子,他又是庶子,生母不過是一個丫鬟,生他之時難產死了,在陳家,陳玄朗就如同透明人一般,若不是日後他那般有作為,哪裡會叫她記得?

  「你叫人準備些上等藥材送到三表哥那兒去,三表哥這回救了我,應當好生感謝一番。」她只希望,日後陳玄朗能記顧家一點好處。


  「是。」寶珠覺得奇怪,但還是按照顧玉環說的吩咐下去。


  顧玉環環視著屋子,起先覺得是場夢,可是這痛卻在告訴她真實性,如果不是夢,她應該還飄在陳玄朗身邊,而陳玄朗還是那個權傾天下的殿閣大學士,而不是陳家一個默默無聞的庶子。


  她合上雙眼,大興二十三年,正是她十三歲的時候,十四她同戶部尚書方同之次子議親,十五歲嫁進方家,二十歲方家落罪,她二十歲就死了,還是死在陳玄朗的手裡,現在想來也是可笑,當時嫁進方家,她以為自己嫁的便是良人,哪知道那方恆不僅是養了外室,還公然將外室生的庶子帶進府里,妄想養在她名下,簡直就是做夢!


  過了一會子,寶珠便回來了,手中拿著一張單子,「芍藥姐姐寫了一張單子,小姐您看看。」


  芍藥也是她身邊的大丫鬟,手裡頭管的是庫房的鑰匙,平日里入庫的東西和出庫的東西都由她記錄,並記在賬本上,過一段日子便要將賬本送到顧玉環這兒過一遍目。不過芍藥是個忠心的丫鬟,她一向都是放心的。


  「芍藥姐姐說問問小姐,庫房裡還有一朵雪蓮,問問小姐是留還是不留。」


  「雪蓮?」那可是上等的補品,自然得送,「送送送,撿著好的送!」


  一想到陳玄朗是日後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殿閣大學士,她是又怕又喜,怕的是陳玄朗可是上輩子間接殺了她的人,陳玄朗的手段,她確實是見過的,喜得是,現在陳玄朗還不是那權傾天下之人,所以,為了顧家她也要討好陳玄朗才是。


  「那人蔘呢?」


  「自然是要送的,你叫芍藥瞧著便好,撿著大補的送!」她擺了擺手,寶珠連連答應著就退了下去。


  這小姐一覺醒來,怎麼性情就變了?弄得表公子就似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一般寶珠如是想著,小姐這樣子,實則就像是狗腿子一樣。


  然而,這位狗腿子小姐,並沒有這樣的覺悟,她現在還想著自己是不是在坐夢,這痛是真的,莫非自己回到了十三歲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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