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月里,正是初春的光景,外頭的柳枝挑著黃嫩的新芽兒,屢屢微風輕拂,開起的桃花隱隱飄香。
親迎的前兩日,府裡頭挑了人去襄王府安床,選的是上等的金絲楠木製成的雕花木床,請的前去安床的匠人各個都封了大大的紅封,以往福毓也不知道這其中的禮節的,還是聽徐嬤嬤說的,如果這匠人在主家要吃好喝好,工錢結算不得有誤,若是叫安床的師傅不滿的話,在婚床下便會少安一塊木楔子,到時有了動響便會吱呀吱呀地響,屆時便會叫新婚夫婦吃盡苦頭。
福毓聽的臉紅,只管手裡緊緊捏著的錦帕,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前輩子她也是嫁給顧懷慎的,但是前世她是為了顧懷城,但是這輩子不同,這輩子,她是為了顧懷慎,如何想都是不同的。
襄王府送來的催妝盒子里除了金銀瓜果,還有整套的鳳a冠霞帔,可以看得出襄王府對這門親事的看重。
尤氏就獨獨這麼一個女孩兒,這幾日也是常常過來言語間叮囑,對那個女婿,她心裡是有幾分不喜的,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退路。她順著女孩兒柔軟的髮絲,面上的笑容淺淺的。
「這時候過得也真是快,剛出生時,你就這麼大丁點兒。「尤氏笑著用手比劃,而後又嘆了聲氣,目光柔柔,」而今都這般大了,都快成親了啊。「
「母親……」她眼眶微微泛紅,張了張嘴,卻又不知奧說什麼好。
國公府的女兒少,鄭凜也喜歡女兒,她也喜歡,生福毓之時,別提鄭凜和她有多高興了,明珠,明珠,這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一輩子就這麼護在手心裡的明珠,而今,一轉眼就這般大了,就到了成親的年紀了,她心裡頭既是高興又是傷心,拉著福毓的手,怎麼看卻又看不夠。
「你的身後是國公府,你還有哥哥弟弟,還有鄭家,以後,絕對不能委屈了自己。」尤氏是嫁了個好夫婿,別人艷羨她是國公夫人,但是誰又知道這大家大族裡的心酸?不過這些年也都熬出來了。
「母親,我知道的。」她緊握住尤氏的手。
「好了,莫哭了,明兒有你好哭的。」尤氏笑了笑,抬手用手裡的絲絹給她拭淚。
外頭來了人,說是嫁妝的事兒,尤氏又說了幾句之後,才走。
尤氏剛走不到一會兒,便有丫鬟過來送東西,裡頭是一對翡翠色的鑲金耳墜,很是精緻,細看之下,才知道是這鑲金的是一個「毓」字,她捧著盒子,又要掉眼淚。
「這是五公子送來的。」青陵看著自家姑娘的模樣,也難免動容,眼圈也跟著紅了紅。
「五哥?」她立馬就站起了身子,「五哥怎麼沒進來?」
「五公子說是還有事,便先走了。」
走了?她一愣,看著盒子,眼淚就這麼淌了下來,五哥什麼時候回來的?她都沒聽到消息,她還以為她成親五哥都不會回來,五哥心中還是有她的,看著那對耳墜,哭著哭著,她便又笑了起來了。
***
鄭浩之是今早才進京的,回了趟國公府之後便有人送信請他去城裡的客棧小坐。
他披著件灰蘭色的斗篷,從馬車上下來,外頭的小二一見人,立馬就迎了上來,諂笑道:「這位爺,是要打尖兒還是住店?」
「找人。」他淡淡地掃了這客棧一眼,便抬步走了進去。
這客棧在京城裡也是出了名兒的,雅間皆是在二三樓,他被小二迎著往雅間里去還未進去,便聽得見裡面傳來的陣陣琴聲,他敲了敲門,便聽到裡面說了聲「進來」。
屋子裡點了淡淡地香,但是仍然掩不住酒氣,他一進去,穿過了一道槅門,便見一穿著紫金蟒袍的男子抱著一隻酒瓶,面前的幾隻杯子也是七零八落的。
「你來了啊?」那人對他招了招手,呵呵笑了幾聲。
鄭浩之看了眼對面的屏風,屏風裡是個身形窈窕的女子,看不清楚容貌,但是確實是彈得一手好琴。
「世子這般是如何?」他走過去,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面前擺了一張小几,盤腿坐著剛好到小腹的位置,上面擺放了一隻小碳爐,上頭溫了一壺酒,淡淡地酒香慢慢溢了出來。
「她就要成親了。」蔣津遠一手倒著酒,一手將杯子端起來,將酒一飲而盡。
鄭浩之眼神一凜,垂下頭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嘴角噙笑,「是啊。」
「明日……明日……」他喃喃自語,面前的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
鄭浩之第一回見著這個妹妹的時候,那是他去給母親請安,還未進院子時,他便聽到了小孩兒的哭聲,很是細柔有很洪亮,就像是可憐的貓兒一般。
「五公子來了?」守在門邊的大丫鬟蘭芝一見他,眉眼便彎了起來了。
「我來給母親請安。」他點了點頭,聽到裡頭的哭聲,很是好奇,皺起了小眉毛。
蘭芝見他這模樣,覺得十分可愛,便笑著拉他進去,「五公子,那是三姑娘,是您的妹妹,知道嗎?」
妹妹?他是知道的,聽姨娘和丫鬟都說過了,母親生了一個妹妹,不過,他還未見過這個妹妹的樣子,見到這個妹妹時,他又皺起了眉毛,在母親的懷裡,真的就像是一隻貓兒一樣的大小,但是,聲音可比貓兒叫的大聲多了,肌膚皺皺地,就像姨娘身邊的那個嬤嬤一樣,很醜。
「浩哥兒。」尤氏見是他,對他招了招手,拉著他看著被裹在綉著千字福的團錦里的小孩兒,笑著說,「浩哥兒,這是你妹妹,你還未見過,好看嗎?」
他覺得一點都不好看,但是又怕傷了母親的心,只能點了點頭。
「來,你抱抱看。」
「母親……」
「試一試?妹妹會喜歡你的。」尤氏笑的很是溫柔,將手中的孩子輕柔地放在另一個孩子的手上,為了防止小孩抱不穩,她用手在下面拖著。
他只覺得全身都僵硬,那隻皺巴巴地丑妹妹就在他懷裡,小臉縮在棉布里。
後來長大了,那個丑妹妹就變成了胖嘟嘟地漂亮妹妹了。
至少是在福毓八歲之前,他是將她當做妹妹的,他又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她,他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這個關於他身世的秘密,整個鄭家都讓他覺得噁心,他頂著鄭家的姓氏那麼多年,到頭來都是個笑話罷了。自小他便知道祖母不喜歡他,但是他從來不知道原因,偷聽到祖母和周嬤嬤的對話,祖母……不對,應當是外祖母才是,嘴裡一口一個「孽障」,當真是諷刺。
再看到鄭福毓的時候,她像是忘記了那件事一般,畢竟是個小孩兒心性,自小又是被一眾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早就將這些事兒忘到腦後去了。
他聽著琴音,覺得心煩意亂,招手說了句「停」。
自屏風後面走出來一個女子,穿著一身杏色的衣裙,很是單薄,身姿嬌小,垂著頭走到他面前行禮。
「叫什麼?」他放了酒杯,薄唇輕啟。
「奴家小玉。」那女子屈了屈膝,聲音輕柔卻又不膩。
「小毓?」他抿唇,卻又笑了笑,沒有深究是哪個字,轉頭見蔣津遠已經醉了,趴在小几上不省人事。他站起身,覺得腿有些麻了,站了一會兒才站定了身子,看著眼前的身姿嬌弱的女子,緩緩走上了前,抬起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被迫她仰頭看著他。
少女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穿著單薄,身形嬌弱,她咬著唇被迫和男子對視,一雙好看的眼睛隱隱帶著水光,看著很是可憐,她不過是個藝伎罷了,即便是被人輕薄,但是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惹不起別人,仰著頭不讓眼淚往下流。眼前的男子確實生的好看,明明聲音很是清冷,但是眼神卻是很溫柔,但她只覺得背脊生寒,他的眼神,就像是再看另一個人一般。
她生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容貌倒不是多麼叫人驚艷,但是這雙眼睛,確確實實叫人憐愛。
「好名字。」他鬆了手,輕笑了一聲,取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小玉的身上。
小玉被嚇了一跳,連忙抬頭看他,眼裡帶著不解與驚嚇。
「冷嗎?」他笑了一聲,給她系著斗篷的帶子。
「不……不冷。」她連忙搖頭,但是身上披著的斗篷,卻又是那般溫暖,帶著一股好聞的味道。
「怎麼會不冷呢?」他嘆息了一聲,他那個三妹妹,最是怕冷了,每年最暖和的地方,一定就是明珠樓了。「女兒家應當好些愛惜身子才是,你下去罷。」
「公子……」她觸及斗篷的手一緊,屈膝行禮,「多謝公子憐愛……不知何時公子有空,奴家才好歸還公子。」
他淡淡搖了搖頭,「不過一件斗篷而已。」
小玉垂著頭,抬頭看了他一眼,可惜他已經轉過了身子去,她只看得見他寬闊的背影,她聽說過,這人,是國公府的公子爺,是皇上欽點的探花郎,她見過許許多多地男子,覺得眼前的男子,和別人一樣,卻又不一樣。
「奴家告退。」她屈膝,攏緊了斗篷,慢慢退了下去。
***
鄭福毓上頭有兩個姐姐,大姐已經嫁人了,尚且離不得家,所以來不了,倒是她那個嫁進宮裡的二姐姐來了。
「側妃。」她起身屈了屈膝,目光看向了鄭福毓。
「瞧瞧三妹妹,你我姐妹之間哪裡這般多禮節的?這樣我可生氣了。」鄭福柔笑道,蓮步輕移到她的面前,一雙玉手拉著她。
看她的氣色,也確確實實是不錯的,穿了身湖綠色的宮裝,腰間懸著塊玄鏡玉,玉下是紅色的瓔珞,身後跟著的人有十來個個穿著粉色宮女服的宮女,還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這漲勢倒是不小,鄭福毓怎麼瞧都覺得這模樣眼熟,可不就是還未生產時的張姨娘么?二叔怕二嬸娘背地裡陰張姨娘,可是安排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守著張姨娘的。
姐妹二人說私話,鄭福柔便讓隨行的宮女嬤嬤退到外頭去,拉著鄭福毓的手,很是親熱,若不是這張臉就是鄭福柔,鄭福毓還只當這人是何處來的人攀關係,她可和這位側妃的關係沒這麼好。
「姐姐沒有什麼好東西,你可不要嫌棄。」
「怎麼會呢,二姐姐儘是說笑話。」她呵呵地笑了兩聲,哪裡會嫌棄,鄭福柔送來的東西可是兩盆東海紅珍珠珊瑚,看來在東宮裡受寵不是傳言,確確實實是真的,這出手倒是闊綽極了。
「你也要出嫁,姐姐也沒什麼好送的,就送妹妹幾句話,這到了夫家,能忍著便忍著,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妹妹可不能在這事兒上犯了糊塗了。」她塗了紅色丹寇的手又細又白,極好看。
這話本是不錯的,但是從鄭福柔口中出來卻又是另外的一回事兒了,她笑著應下了,「多謝二姐姐了,妹妹定然謹記在心中的。」她看了看鄭福柔,又笑道:「看來二姐姐在宮裡倒是過得極好的。」
「殿下待我極好,當日妹妹不是還勸我?」她笑了幾聲,一隻手放在小腹上,神色柔柔地,「殿下知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今日還是殿下送我出宮的。」說罷,面上帶著些許紅暈。
她將鄭福柔的動作看在眼裡,心裡倒是驚訝,莫非是有了身孕不成?不過轉念一想,太子乘寵鄭福柔的傳言,倒也不覺得奇怪,不過,這才進宮沒幾個月,就有了身孕了?
「姐姐這是?」
「也不瞞你,前幾日吃了魚,便覺得噁心,請了太醫把脈,說是滑脈。」她垂頭笑道。
那就是真的了,她面上笑容不減,「那倒是恭喜姐姐了,這可是太子殿下的第一個孩子。」再思及方才的仗勢,那也怪不得了,這可是太子的頭一個孩子,自然是要小心些,不過,鄭福柔這麼快便有了身孕了,她倒是覺得有些驚訝的。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敲門,在外頭叫了一聲:「側妃」。
鄭福柔再裡頭應了一聲。
「該回宮了。」外面的宮女催促道,如今側妃娘娘有了身孕,那可是比不得的,如果一生下來,是個男孩兒的話,要是養在太子妃名下,那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嫡出了,她們自然要小心翼翼地。
鄭福柔倒是沒說什麼,又說道:「到了夫家之後,你可要忍著些,畢竟不是在家裡頭,有父母護著,夫為天,可要好生記住了,女人這輩子,不就是靠著男人的?」
她笑著說了聲「知道了」,便起身去送鄭福柔。
剛退回來,便聽到外頭有人說,「側妃,您可哭不得,小心著肚子里的孩子。」
「我是知道的,但是我就這麼一個妹妹……」
那聲音嬌嬌柔柔帶著哭腔,慢慢地遠了。
鄭福毓「呵呵」笑了一聲,她這個姐姐,是個會做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