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八

  六十八


  進得屋內,再還是繞了兩個屏風,賈環這才看到召見他的人。


  圖三爺也在,卻是垂手立在一邊。


  坐在正中央的,瞧著二十來歲,白淨面皮,臉上掛著笑,這笑不到眼底,一雙眼睛吊梢飛鬢,倒是比眉毛要上揚了些許,高鼻子方闊嘴,一張臉倒是形狀不錯,卻也決計不是刀條瘦臉,反而莊重大氣,只是仔細看著,這人長得還是有點兒不對,覺得整個兒都怪,但裝在一起又不算怪了——賈環覺著這人大約是易容了,但又想著他見皇帝也沒見皇帝易容啊,這就有些意思了。


  「老三,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能用的小子?」那人開口了,動起來的時候賈環才發覺,這到底是原裝的臉,只是就天生長得不大和諧罷了,但實則還是挺好看的一張臉,許也是他要求得高了。


  「皇兄,這便是了。」圖三爺這麼一說,賈環就知道這是大皇子了。


  二皇子決然不能跟三皇子走這麼近,畢竟三皇子給安了大皇子的名頭,這大皇子又嫡又長的,三皇子又是跟他一樣養在皇後跟前兒的,雖然差了幾歲可到底還是常見面的,所以三皇子就算不站隊也給推到了大皇子的跟前兒去。


  賈環這才想起來,大皇子容貌有異那是祥瑞之兆。


  而他這時候才意識到,賈寶玉也叫祥瑞之兆。


  真是讓人心裡發慌。不過他還好,畢竟祥瑞的不是他,所以他還能上前與大皇子見禮。


  「你說他是個聰慧的,我還不信,這見著了才覺得你沒說得誇張,這孩子果然是個聰慧的。」大皇子看了圖三爺一眼,笑道,「像你。」


  圖三爺忙笑著謝了大皇子的賞識,倒是賈環,雖然他是被贊了說聰慧,可是這味道怎麼就這麼不對勁兒呢?大皇子是拿著他做筏子,讓圖三爺知道自己在外面雖然是個爺,可回到皇家之中,也不過就是個庶子,還是賈環這樣的庶子——爹不疼娘不愛,有用了就能用,想扔就可扔的。


  越聽越覺得心裡不爽。


  賈環是自己不喜歡賈府的那快把人憋死的氛圍,他自己想出來,他看不上那些人,他也不須那些下人沒事兒說話帶刺兒刺得他渾身不爽恨不得抬手就把這些人弄死——可圖三爺不同啊,圖三爺那是天潢貴胄,是皇帝的兒子,皇帝兒子,論嫡庶就顯得丟人了,可不就得論能耐?

  拿著嫡庶欺人,顯然這大皇子也不是什麼有本事的人,而且心眼極小。


  賈環討厭心眼小的人。


  不過這心眼小也分事兒也分人,比如說對自己的對象心眼小這就不叫心眼小,容不下別人這也不叫心眼小,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沒因著王氏給他下絆子的時候對王氏怎麼樣,只覺得王氏眼界兒不夠,卻不覺得她可恨。反倒是賈政,面目可憎,是在可恨得很。


  而對待同僚朋友兄弟姐妹的時候心眼小,賈環只覺得這個人簡直變態加三級。他也曾聽說有人給自己同學兼好友的報名表志願改了的,他那時候聽到就覺得這個人已經不是心眼小那麼簡單了,那心小的,好歹屁股有括約肌,肌肉有彈性能夾緊,不然心都能給拉出去!


  說到底,心眼小還不如說是沒有心來得正確。


  因而他就瞧著大皇子心裡有些不爽了,只是表面不顯,仍舊恭恭敬敬的。


  大皇子跟他拉了會兒家常,問了問賈府的情況,又問了問他學了什麼,讀了些什麼書,學會了打幾套拳,之後才拿了一封信給他,叫他明日啟程,快馬加鞭送給林如海。


  「那林海是你姑父,你又在他府上住了一年,想來你們關係不錯,由你送信自然極好。」大皇子說著,右手摸上了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賈環沒敢看那玉扳指。


  大皇子又道:「你去送信,之後也就別回來了,在那邊呆著,」他冷哼一聲,「若是林海出了什麼事兒,你就回來報個信兒罷!」


  說完,這大皇子便站起來走了。


  不過圖三爺也沒跟賈環說別的,只看了看他,讓他在一旁找了個墩子坐下,便也跟著出去了。等了半個時辰,圖三爺才自己走了回來拉著賈環去了隔壁屋子。


  「這莊子有一眼溫泉,一會兒去泡一泡。」圖三爺招了招手,自然有宮女太監過來伺候,「走吧,一起泡泡,鬆快鬆快,等明早我送你坐船走。」


  賈環這才反應了過來。


  泡澡的時候還好,因著賈環也小,圖三爺也不叫人在身邊伺候,兩個人就兩個小池子,只隔著一條小道,卻不像是人走的道,反而是放吃食的檯子。


  上面的確放了吃食跟茶水。


  「他可真是讓人氣惱。」賈環也看得出來,圖三爺不大喜歡他那個大哥。


  圖三爺冷哼一聲:「慣的。」


  賈環也就不好再開口了。


  兩個人趴到檯子上,身子卻在溫泉里咕嘟著。


  圖三爺泡了一會兒,又翻了個身,隨手拿了一牙蘋果塞到嘴裡吃了,這才順了順氣,道:「你去南邊兒可要小心注意了,尤其是林如海,你得小心關照他……皇上是依仗他的,但是他手裡的是錢,是江南鹽政出的錢,而錢這東西,誰不喜歡?」


  錢是人人喜歡的,只是卻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賈環心下一動,看向圖三爺,問:「是不是有人要害他?」


  圖三爺苦笑道:「你道你大姐怎麼就給提了女史?她比旁人更能耐些嗎?」他抬手指了指外面,賈環看去,卻見不少宮女站在迴廊那裡,臉上掛著一模一樣的表情,彷彿是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你大姐在家裡是千好萬好,出來可就未必了,更不用說她出身如何——若是你大伯的女兒,她出身就是大選,決計不會做宮女的,而你那爹……呵呵。」


  賈環也只能苦笑。


  的確外面都說是榮國府的千金小姐,可是真的進宮去,人家宮裡的管事不查么?元春進去說是博前程,說到底,還就是王氏給她兄弟誆了。只說是誆了就誆了,到年歲就放出來了,也不算什麼,可是誰知道賈政卻覺得元春大年初一生就自然要尊貴些,也不叫賈母去求個放人的恩典,偏生就非要女兒在宮裡長留了。


  賈母為此也是氣惱,可總是沒得辦法——賈政也沒說錯,女兒長得好又聰明,端莊大氣,誠然是個尊貴的命運,她能進宮就應該能出頭,不出頭的話再到年歲放出來好了,又怎麼能這樣去求恩典呢?真是不把皇家當回事兒!


  賈政這麼說,賈母哪兒還好去求?


  「真沒想到啊,這假正經還挺能想的。」賈環冷笑,「大姐是個好姑娘,長得好又端莊大氣,那是因著她教養好,是有人教的,與我那便宜爹有什麼相干?他教兒子也都只知道打了,教女兒又有什麼方法?還不是后宅婦人們教導。」


  圖三爺一愣,轉而也就不再說話了。


  皇子雖然是有皇妃們養育,但教育卻不是皇妃們做的,從會說話起就開始得學習這事兒是每個皇子都須得去做的,後宮的各位妃子雖然家裡教的多好多好,可終究後宮不得干政,因而教育各位皇子的責任自然也是落不到妃子身上的——而賈環說的這事兒,讓圖三爺真的是心裡咯噔一下。


  他倒是忘了,這些臣子家裡的后宅還真不是普通的后宅。


  后宅之中婦人雖然柔弱嬌貴,可真要是狠毒能耐起來,那是一百個男人捆一起也不行的。


  而讓他最覺得有意思的是……賈環卻對婦人教養孩子很是不滿。


  「怎麼的,你還想著出去做官的爺們回家能管孩子?」圖三爺本意就是逗逗他。


  「難道孩子是婦女給自己生的么?姓也不是跟著娘的,女人生孩子也不是天經地義的,難道男人為父則死?」賈環冷笑,「做爹的不管孩子,到老了卻要孩子回報,不回報就是不孝,也是夠了。做娘的不給讀書寫字,不讓她知曉道理,等孩子歪了再說是長於婦人之手女人可恨孩子無能——真是嘴都給這當爹的說了,好歹那是長當爹的鼻子下面了,不然還不知道那是嘴還是別的什麼呢!」


  這一番「大逆不道」的話說得圖三爺心裡發顫。


  這話,其實何嘗不是他想要說的?


  雖然皇子的的確確是有師父教導的,可絕對不是皇帝去教導的。


  各路嬪妃誰不想自己兒子做皇帝?但若是爭了……那就是可恨可惱,都是女人的錯——圖三爺的親娘什麼都沒做呢,就給害死了,不就是因著她生了個兒子嘛!可恨可惱,一個婢女都敢生皇帝的兒子了,還不去死!

  圖三爺這心裡,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樣,實在不是滋味兒。


  他也沒再說什麼,只起了身,叫人進來給他收拾收拾,徑自出門去了。


  圖三爺,本名圖靖,靖是安定,卻也是意思讓他安安靜靜的,清清靜靜的,萬萬不能想什麼不該想的東西。


  可是,那東西就在眼前,搶的人那麼多……他不爭不搶別人就能放過他?

  搶,是死。


  不搶,心死。


  說起來……還是須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該怎麼去搶、去爭。


  賈環也收拾好了,走出浴池,發覺圖三爺就站在月光下,清冷了自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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