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就要走了。」顧夕歌並不否認。明擺著的事情,即便哄她也沒用。
這小猞猁雖然看起來毫無心機,極好糊弄。實際上她有一種妖獸天生的直覺,能嗅到危險與死亡的味道,也能聞出離別的氣息。
瑟狸抱著膝蓋,聲音悶悶的:「信淵山外究竟什麼樣?」
「萬仞之山,無底之淵。有汪洋海水碧如琉璃,不見邊際。亦有紅岩火山,烈焰蒸騰翻滾如泥漿。」顧夕歌平靜道,「九巒界地大物博奇景繁多,縱有千言萬語不能道盡其壯美遼闊。」
「真好啊。」瑟狸失神地望著那片碧藍蒼穹,「不知何時我才能出去瞧一瞧。」
「至少要等你化神期后。你現在出了信淵山外,會直接被修士抓了當妖寵。」
瑟狸不服氣,鼓著臉辯駁道:「我哪有那麼蠢……」
那少年劍修似笑非笑瞥她一眼,瑟狸就泄了氣般什麼都說不出了。
是啊。雖然瑟狸已經築基期了,卻連駕雲飛行都不會,如何能說自己不笨。
「好哥哥,你幫一幫我吧?」瑟狸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要麵皮地直接開口了。
她這聲討好甜且溫柔,怕是普通修士聽了都會心頭一盪。瑟狸倒是無師自通,學會了天下間多半女人都會的一樣本領——撒嬌。
一隻沒爹娘照看的半大小猞猁,都能學會利用自己天生的本事,真叫人不敢小看半分。
「你應該去求陸重光。」顧夕歌面色沉然如水,絲毫不被妖修少女的撒嬌所打動。
瑟狸卻笑嘻嘻搖了搖頭道:「求他哪有求你省事。我算是看出來了,在你們兩人中,你說的話比較管用。就好比我爹和我娘吧,我爹一向聽我娘的話。」
顧夕歌卻眯細眼冷笑了。瑟狸當真以為陸重光是什麼好拿捏的人物,三言兩語就能哄得這人服服帖帖,簡直做夢。
上輩子明光仙君紅顏知己共有三位,一位常瑜師姐被他親手殺了,一位瑟狸妖王對他百依百順絕不敢反駁陸重光半個字,想來也唯有那位結為道侶的蓮素真人,才算得上他真正放在心中的人。
九巒界的女修士都羨慕蓮素真人運氣好,能與明光真君這麼一位俊美溫柔修為又高強的修士結為道侶。可誰又知道這恩愛寵溺背後,蓮素真人又付出了何等高昂的代價。
「我教你一句話,想要什麼東西固然可以求助他人,最直接的辦法還是自己出手去拿。」顧夕歌瞳光如劍,「就算別人拒絕了你,你若勢大就可直接去爭去搶,也不必看別人的臉色。」
顧夕歌不知上輩子陸重光是如何收服瑟狸,讓她這般嚮往自由的少女成了他手下一枚沒有意志的棋子。甚至在自己心愛的男人娶妻時,亦不敢出言反駁半句。
也許很多修士都喜歡這樣溫婉柔順的紅顏知己,但顧夕歌卻不想看到瑟狸失卻原本天真爛漫敢愛敢恨的性格,成為一個蒼白而無意志的附庸。
自己出手去搶。瑟狸聽到這句話后,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徹底顛覆了瑟狸的認知,她被那練虛修士的劍氣之威深深折服,心中起了幾分敬畏瑟縮之意,不再是那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猞猁。
天地之威,又豈是她一隻修為低下沒有傳承妖法的小猞猁能夠硬抗的。妖獸只有長大之後,第一次見到蒼天闊土繁星滿天,才會覺察到自己有多渺小。
知道自己渺小固然很好,但也不能因此起了敬畏心從此不再自由。
瑟狸眨了眨眼睛,幾乎快哭了出來。陸重光有了心上人,她這兩日十分不好過。她嘴上說得再倔強,心中卻依舊希望陸重光能挽留一下她,哪怕他稍稍回頭,瑟狸都肯妥協。
這不切實際的幻想讓瑟狸整日精神恍惚,平時亦是強撐著與他們二人說說笑笑,一顆心卻在滴血。就連對付老狐狸時,她也是抱著拼盡一命奮力一搏的念頭,獨獨沒想過自己真能活下來。
陸重光曾說若瑟狸有了難事,他必會一五一十替她擔下,不讓她受到半點委屈。瑟狸被他這句溫柔的約定馴服了,漸漸遺忘了自己也有利爪能捕獵,並不需他人照料分毫。
她是風一樣無拘無束的小猞猁,又何必死守在一個人類修士身邊,鬱郁不得自由。
瑟狸的心不再沉重也不再哀傷。她又聽到風聲吹過樹梢,如低語似呢喃。
「我打不過你,所以只能試著請求你。」瑟狸眸光清亮,一字一句道,「我請你幫我,來日必有回報。」
「那你就記住今日所說的話。」顧夕歌漠然道,「欠我的人情,可沒那麼好還。」
妖修少女重重點了點頭,她接過了那枚白玉玉簡,鄭重其事將它放在袖中。
瑟狸突然道:「我以前總想著有一天陸重光不要你就好了,我就能不違背誓言,光明正大地將他搶回來。」
顧夕歌斜睨了她一眼:「送你了,我不稀罕。」
瑟狸拚命搖了搖頭,鄭重其事道:「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也許是我見的人太少,才會覺得他好到無可挑剔。」
遠處聽見這話的陸重光不由悵然了。他知道,那隻會以愛慕眼神凝望他的小猞猁徹底消失了。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喜歡過你,卻不強求你一直記住我。」
瑟狸仰頭望著她曾經愛過的少年。他依舊如珠如玉,俊美得似能發出光來。她輕輕笑道:「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以後重逢之時還能給我烤鹿肉。」
「自當如此。」陸重光點了點頭,他知道妖修少女真的放下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留戀這樣的瑟狸。
「我要回無名小山了,玉陽山雖好卻不是我能守得住的,終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奪回它。」瑟狸化為妖形,大而化之沖他們揮了揮爪,「路途遙遠,我就不送你們了。」
話剛說完,那皮毛金灰的小猞猁一個擰身,鑽進樹叢中消失不見了。
陸重光忽然有若所失。彷彿他錯過了什麼對他很重要的東西。那無形之物原本一直熨帖在他心頭,溫暖而柔軟。現在那溫度消失了,使得他的心也空空蕩蕩別無所依。
「她對你好時你不在意,她放下了你又捨不得。」顧夕歌漫不經心道,「你之本性,賤之一字足以概括。」
「天下之大,又何止我一人如此?我只是個俗人,尚未太上忘情天人合一,有所留戀再正常不過。」陸重光被戳中痛楚,出口的話也不由刻薄起來,「顧道友高高在上俯瞰於我,自然覺得我一無是處,此等執念不若早早拋卻為好。」
那少年劍修並不答話,似被陸重光說服了,但他心中卻在冷笑。
拋卻執念就能飛升,這道理他上輩子早就明白。旁人自然能不痛不癢地勸他不要同陸重光做對,早日看破放下豈不自由。但他們畢竟不是自己,根本不可能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就連那安慰的話,也帶著三分居高臨下的憐憫。
憐憫,他又何須其餘人的憐憫?他已將那執念融入血肉骨髓,分亦難分。只等有朝一日除卻執念立地成仙,才算真正自由。
似是被顧夕歌那一個「賤」字戳中痛處,這一路陸重光都沒有說話。他既然不說話,顧夕歌更懶得開口。這種尷尬的沉默恍惚間讓他想起了前世,他與這人亦是如此相敬如冰,連半個眼神都不肯分給對方。
眼看就要到了信淵山外,陸重光還在琢磨著如何打破沉默,讓顧夕歌和自己有個體面的分別場景。那少年劍修卻一馬當先,毫不留戀地直接飛向信淵山外。
陸重光簡直有些鬱悶了。他原本準備的所有話,都被顧夕歌堵在了喉嚨口,不能更尷尬。
然而只是眨眼一刻,顧夕歌又回來了。他淡淡望了陸重光一眼,道:「山外有三個築基修士等著,想來是找你麻煩的。」
能讓這少年劍修紆尊降貴先開口搭理自己,陸重光簡直有些喜出望外。他好整以暇道:「以顧道友的本事,以一敵三想來不是難事。」
「你當我傻么。」少年劍修輕蔑地挑了挑眉,「他們一個築基七層兩個築基八層,我不過剛剛築基一層。本來就是以大欺小,還非要我以一敵三?」
「沖霄劍宗修士,一向不畏艱難。若有阻礙,我自一劍斬之。」陸重光笑得風輕雲淡,頗有些不懷好意的意味。
「那是破堅一脈的瘋子才幹得出來的事情,我是萬衍一脈。」顧夕歌瞥了瞥他,淡淡說,「我雖說要幫你處理這件麻煩事,卻也沒讓你將所有事情都推到我頭上。更何況那三人在門前布了天羅地網,只等你送上門來。若把我惹急了……」
那未說出口的半句話,是不言而喻的威脅。陸重光依舊微笑道:「我自然清楚,顧道友不是那種卑劣小人。」
「算你識相。」
陸重光看著那少年劍修矜持又自傲的模樣,不由心頭一盪。顧夕歌此時,簡直和一隻居高臨下等著人給它撓下巴的貓並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