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偽似真
早上的天有點暗,空中飄了細細的雨絲,馬車內宋呈鈺趴在車窗旁,在縫隙中看著濕漉漉的街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對什麼都好奇的緊。
剛轉過巷口,未達江府,宋呈鈺就扭頭伸著小胖指頭指著車外,對江沅軟軟的喚道,「娘親,有人。」
江沅就著他的手指望去,細雨打濕了青板石,遠遠的幾抹身影撐著油紙傘站在府邸門口,馬車吱扭吱扭的前行,模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
「沅兒。」馬車還未停穩,母親的聲音帶著哽咽就這麼傳入了江沅的耳中,車簾被猛地拉起,兩雙瑩瑩淚眼就這麼對上了。
江沅鼻子一酸,眼淚唰唰的往下落,還不忘了安慰母親,「母親不哭,女兒回來了。」
呈鈺這會被宋延巳抱在懷裡,看到母親哭的傷心,小聲音就帶了委屈,「娘親。」
江夫人被這一聲孩童的軟糯喚回了心神,她用帕子點了淚,又驚喜道,「可是鈺兒。」
「這小皮猴,兩歲多了。」江沅笑著從宋延巳懷裡抱齣兒子,推到江夫人面前,摸摸兒子的小腦袋,「鈺兒叫外祖母。」
「外祖母。」小聲甜甜的,叫的江夫人又紅了眼,她的沅兒,記憶中還那麼小一個,如今都是個做母親的人了。
「咱們進去再敘吧。」眼見倆人又要抱頭痛哭,宋延巳及時開口,他笑著對江夫人道,「莫要讓岳父大人在家裡等的著急了。」
「看我,見到沅兒太高興,只顧著在路邊說了,咱們回家,家裡暖和。」江夫人這才想起里女兒女婿還沒下車,櫻桃眼色快,方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了江沅下車,朱船則撐著油紙傘抱起呈鈺。
江府不算大,但稱得上精緻,樓台亭閣清溪蜿蜒。江夫人怕冷落了宋延巳,便挑著話兒與他絮叨,講著講著就提到了江沅的一些童年趣事。路過院中假山,江夫人指著那塊假山石,心有餘悸,「沅兒小時候貪玩的緊,越是不讓她做什麼她偏要做,還曾爬這山石頭摔下來,在床上病了好些日子。」
「都道吃一塹長一智,事後阿沅定然乖巧溫婉了許多。」宋延巳看著那座假山,手指在袖中輕輕碾磨,爾後笑道。
「可不。」做母親的哪有不喜歡別人誇讚自家女兒的,話匣子就這麼打了開來,「打那以後就忽然長大了,懂事的跟個小大人似的。」
當時她心裡還后怕的很,生怕摔出來個好歹,後來看著女兒越來越懂事,腦子也沒壞,心裡不所謂不開心。
江忠嗣這會正在廳內飲著茶,熙攘的人聲越來越近,他揮揮手,瑞安便噤了聲,知趣的退下。
許久未見,江忠嗣續了須髯,越發的文質彬彬。宋延巳問完安便佇在一側,看江沅如小女兒般拉著江忠嗣的袖口賣乖,又抱著兒子與他說了好些話,眉目靈動神采飛揚。
若不是宋延巳上輩子與他針尖麥芒,如今定也會以為他是個胸藏文墨,虛懷若谷的逸群男子。
「呈鈺甚好。」江忠嗣摸摸小外孫的腦袋。
「中離說這孩子像他,定是極好的。」江沅扯著宋延巳的胳膊把他拉過來,笑盈盈道,「可女兒覺得,呈鈺明明也很像女兒的。」
「出嫁從夫,你怎還是小孩性子?」江忠嗣笑容未變,手不留痕迹的收回了袖中,看著江沅道,「你與你母親也許久未見,去聊聊吧,我也與中離談些正事。」
「哼,女兒的事就不是正事了嗎?」話雖這般說,可江沅是個極機靈的,也知男人之間談事,她個做女子的不好參與,便伸手拉了呈鈺,看著宋延巳嗔道,「鈺兒走,咱們去外祖母那兒吃點心去,不帶你爹爹。」
「不帶爹爹。」呈鈺鄭重其事的點頭,一抬頭就看見宋延巳瞪他,慌忙躲在江沅裙擺后改口,「鈺兒給爹爹留著。」
又鬧了幾句,等幾個女人帶著孩子離開,廳堂內瞬間就靜下來。
江忠嗣伸手,宋延巳便謝了禮做到了他隔壁的屏背椅上,小廝飛快的上了新茶,宋延巳抿了口,清香撲鼻入口苦澀回味甘甜,是上等的青山綠水。
江忠嗣不開口,他也不開口。宋延巳覺得這輩子他與江忠嗣的關係著實稱不上太好。初次相見,就是他拿著孟習之一事威脅他;再次接觸便是他御前求娶,逼著他嫁了女兒;第三次,則是他與他在棲安之事上的初次交鋒,他退讓一步而他用上江澧。
大奸似忠,大偽似真,江忠嗣完美的詮釋了後者。這一世宋延巳不想亦沒有這麼多的時間與他演繹翁婿之間的和睦,便先行一步。
不想受制於人,便先壓制於人。這是上輩子他們教給他的,他學會了。
「見到沅兒如今過的這般好,我這個做父親的也就心安了。」江忠嗣用茶蓋輕撥著茶葉,開口道。
「呈鈺年幼,我一年之中大多時間都在戰場度過,甚少幫她,阿沅自小嬌寵,跟著我的這幾年也著實受了不少苦。」宋延巳倒是不介意說這些與他聽。
江忠嗣手頭動作微怔,片刻道,「賢婿外事多,能記得這些甚好。」
「我與阿沅結髮夫妻,自是念著她的好,呈鈺又是我唯一的兒子,於此事上我別無所求。」宋延巳眼角微垂,輕呼著茶麵,水波盪起好看的弧度,「不過我一向不會被外事影響府內,我既娶她,便是真心想與她白首。」
江忠嗣手中的動作不停,有著瞬間的失神,轉而又抬起了杯盞飲茶,笑道,「我自是相信賢婿的。」
「內兄的事也請岳父放心。」宋延巳當年跟他鬥了那麼久,對他的心思多少也摸的清楚,「若遠甚是欣賞他,棲安不少事情也都放心的交給了內兄。」
手指收緊,江忠嗣眯著眼把茶水一飲而盡,杯盞放下的那刻,他的心也恢復了平靜,「有勞賢婿了。」
「不敢。」宋延巳笑著應下,他從在隆地中毒痊癒后,就開始在江澧身上加碼,他天資平庸,可正如江沅所言,他的哥哥是個極其好的男子。
「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不在局中,再愚蠢的人都看的清局勢,正是那個平庸的男子,跪在他面前扛下了所有,「我父親也是糊塗,一步錯步步錯,只願事後陛下給江家留下一點體面。」
這一世,他與江忠嗣之間還有迴旋的餘地,他的女兒依舊是他的髮妻,他的兒子如今也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很多事情,他可以為了阿沅選擇讓步不去深究。
只要,他別再步步緊逼。
雨絲飄飄洒洒,宋延巳和江沅便留在江府用了午膳,松子片鴨,胭脂肉脯,翡翠白菜卷,酸筍雞皮湯,滿滿一桌子膳食都是江沅極愛吃的。
江沅隨意問了些家中的事,方知江芷早在她去柴桑的那一年就已嫁人。
「隔壁鯪城豐知州家的幺子。」江夫人給她夾了菜,「想嫁嫡子她便只能下嫁。」
「二姐願意?」她記得上輩子她挑挑揀揀,年近雙十才被父親一怒之下遠嫁千里之外的。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江夫人不想聊她,單挑了江沅愛吃的,「你多吃些。」
江沅雖有些狐疑,但轉念一想如今太多事都變了,江芷的人生發生變化也不是不可能,就把這點疑惑拋到了腦後,眯著眼吃的大快朵頤。她的好心情感染到了宋呈鈺,小傢伙也笑眯眯的隨著她多吃了半個小金絲卷,喜的江夫人一直鈺兒鈺兒的喚個不停。
臨了小傢伙竟是縮到江夫人懷裡不願離開,江沅勸了許久都不管用,最後宋延巳看不下去了。
「那就把他放這吧。」他伸手牽了江沅,冷眼俯視著還沒他腿長的小人兒,「咱們回家。」
宋呈鈺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江沅被宋延巳牽走,江沅望著那小身影,一步三回頭,「鈺兒還小。」
是啊,兩歲大點的孩子能懂什麼。
「可他是我的兒子。」宋延巳撐著傘就這麼淡淡的道出,他心裡明白,他知道阿沅心裡也明白,他是他唯一的兒子,以後整個天下都說不定會被交到他手裡。
果然,江沅聽他道完,不再吭聲,油紙傘被打在她的頭頂,細雨飄下,打濕了宋延巳的半個衣衫,江沅垂下眼角,伸手挽了他的胳膊,靠的他更近了些。
宋呈鈺的哭聲怯生生的從遠處傳來,娘親娘親的喚個不停,江沅忍著眼淚沒敢停下腳步。宋延巳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他不允許他的兒子這般任性,哪怕他還只是個孩子。
江沅有時候在想,他就非要這天下不可嗎?只要他掩去鋒芒,他與她便能平安到老,那高高在上的位子,那孤家寡人的處境,到底有何樂趣可言,可宋延巳就像是被迷了心,一生所求唯有那萬人之上。
腳步停下,宋延巳看著江沅微紅的眼眶有些心疼,這個她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若他們是平常夫妻,孩子有些小性子,鬧一鬧哭一哭,江沅那麼心軟的人,定然會摟在懷裡哄疼不已,可是現在她只能這樣,默默的心疼著,不敢與他在孩子上起爭執。
二十載的夫妻,他的阿沅已經變得這般會忍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的將來。
「去吧。」宋延巳開口,「又不能真的把他丟下。」
江沅的眼神逐漸染上了神彩,最後點點頭,飛快的向著哭聲的方向走去,她步子邁得有些大,天還陰著,雨絲如紗,飄在臉上如同林中沐浴著薄霧。
宋延巳看朱船撐著傘跟在那抹熟悉的身影后,繼而消失在拐角。被雨水洗禮后的院落顯得比以往更為安靜,即便有幾個丫鬟小廝跟在他身邊,他依舊覺得有些孤單。
重活一世,他何嘗不想與她一生平穩安順,可惜,這輩子他依舊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