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章 合一
衛子楠終究沒躲過那酒,借故內傷未好推了又推,卻到底是敵不過太后的軟硬兼施。秦傕起先還偷偷幫她飲了,到後來太后自己喝高興了,端著酒杯杵在她面前,親自灌了她一杯……
所幸是已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吃飽喝足,就快下桌了。
衛子楠借故府中還有瑣事急著辦,拉著秦傕匆匆請辭,趁著還有幾分清醒,又奉承了太后與蕭貴妃幾句甜話,這才離開壽康宮。
她離開得有點急,不似她慣來泰然處之的態度。
「王爺是否君子?」走在路上,她沒頭沒腦地發問,有幾分鄭重,並不似隨口一問。可問完卻又突然隱隱嘆氣,未曾看他,倒像是回過味來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
「君子?怎會與本王沾邊。」秦傕自不會讓她失望,大步與她齊平著走,很有自知之明地擺出一副二皮臉,還很自豪,「夫人何故相問?」
「沒什麼。」衛子楠蹙著眉又行了幾步,驟然頓住腳步,帶著寒刃似的瞳仁看過來,彷彿要把他當場給剮了,開口亦冷冰冰凍人,「只是希望王爺一會兒管住自己的手腳。」言罷繼續往馬車的方向走去,步履很急,渾似前方有場仗等著她打。
「夫人這是何意?」秦傕大步追上,略有幾分好奇。
衛子楠腳步不停,話說得奇怪,仔細聽,居然有淺淺的威脅之意:「若在這之後發現王爺亂來,你就真的要傷上加傷了。」
「……」哪個之後?
秦傕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再問,她卻越走越快,緊閉著唇,整個人渾似結成一塊寒冰,誰要是碰一下,手都得給你凍裂咯。
秦傕未曾見過這樣如臨大敵的她,看著鎮定,實則恐已心中慌亂,連威脅都用上了。呵,看來有情況,不知是好是壞。
待上了馬車,衛子楠既不願多說,秦傕便也不問。可他畢竟是個話多的,不免要扯上幾句。今日宮中一行,滿盤走勢皆如他所想,一面替自家夫人再度出了口惡氣,一面又令太子身陷囹圄,於他自己更有百利,不禁有所感嘆。
「夫人今日倒是會說話,哄得太后與母妃高興得嘴都合不攏。程松那事,原未與本王串詞,竟也矇混過去。本王原打算自己來答的,不想夫人聰慧,倒是先開口了。」
衛子楠靠在車板上,被顛得暈沉沉的,車走到哪裡了,秦傕說了些什麼已越來越模糊,感覺自己開始嘴不由心:「嗯……我也得學著說話,不能老悶著。」
秦傕覺出她的平和,方才那個滿身寒氣的夫人似眨眼間蕩然無存,便賊兮兮地靠過來,小心摟住她的腰,順勢將她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本王這頓揍沒白挨,夫人就靜待好消息吧。相信不出十日,該牽扯出來的,一個都跑不了。」
「嗯。」衛子楠閉上眼睛,再又睜開,安靜地在他懷裡回應。一個「嗯」后,卻再無他話。
這回,秦傕總算覺出幾許不對味。
奇怪……
適才壽康宮中,在桌底下牽個手都不讓,這會兒被摟在懷裡怎麼反而安靜了。按照媳婦兒的脾氣,難道不應該推開自己,賞一巴掌才對?
他這兩日挨巴掌,受冷遇都習慣了。他這次伸出咸豬手,原就做好了摟一下,挨一掌的準備。
秦傕埋頭看她,見她不過飲了一杯,還是不醉人的果酒,現下人卻已顯出軟綿之態。她那雙琥珀色晶亮的眸子未見合上,只是眸光中,少了平素的清冷味道,儘是柔和。
「夫人,醉了?」他試探著問。
「嗯。」衛子楠眯眯眼睛,輕呼出一口氣,很快又大大睜開眸子,轉了兩下眼珠子,微一撅嘴,「嗯,我醉了。」
撅嘴?!這表情怎會出現在夫人臉上!秦傕懷疑自己看錯了。
醉酒之人可不會承認自己醉了,假醉之人為了推酒才往往不醉裝醉。目下衛子楠已下了酒桌,人又這般奇怪,秦傕懷疑過後便就瞭然了。
怕是醉了……媳婦兒真是一杯就醉啊。回想起她不時偷偷把酒倒進袖子,就是趁太后與蕭貴妃說話,調換他倆的酒杯,他就不覺笑出聲來。自己還當她真的是怕內傷久不愈,幫著打掩護,不曾想她卻是怕輕易醉酒出洋相。
既然醉酒了……他突然起了壞心,又見她一副乖順模樣,勾著嘴角伸出一根手指頭,豎在衛子楠面前,逗起「小孩子」:「乖,這是幾?」
她未作思考:「一。」
連聽到「乖」,都沒發火,看來……
秦傕玩心漸濃,又問:「這個呢?」
「二。」
「這個?」
「五。」衛子楠保持著在他懷裡的姿勢,半點沒被問得厭煩。
他反反覆複試了多遍,夫人竟都頗有耐心一一回答,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像個格外聽話的小娃娃。
「這又是幾?」
「二。」她這次想了想。
「錯,明明是八」秦傕難掩笑意,「那,這個呢?」
「二。」
「又錯了,是六。」
馬車噠噠駛向恆王府,不消多久,秦傕在車裡已經無法無天收不住了。先是讓衛子楠認數,後來變本加厲讓她數他的頭髮絲兒,她竟也一根一根,理得清清楚楚。車中光線暗,她看不太分明,放在眼下非要每一根都分仔細。
等她數到第五十七根的時候,馬車終於停在恆王府門口。而她,還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一定要按照秦傕的要求,把那一束頭髮都數完才肯罷休。
秦傕憋著笑,幾乎要不忍心打擾她了。可在馬車裡左右不是個辦法,於是滿臉陰笑地打橫將她抱起,下了馬車。
而衛子楠在他懷裡,還在繼續數頭髮絲兒,貌似被秦傕抱起來的時候感覺被打擾到了,還有些小小的不高興。
秦傕無奈地看著她那格外認真的臉,覺得她這哪是數頭髮的架勢,分明就是在排兵布陣嘛,嚴肅得不行,實在令他忍俊不禁。
難不成,媳婦兒每次喝醉酒都是這副聽話樣子?這麼一假設,又沒忍住一時笑出聲來。
抱著衛子楠回到和鳴院,已經等候多時的採薇忙不迭迎上來。甫一見到自己主子在王爺懷裡……數頭髮,就嚇得嘴巴張開能塞兩個雞蛋。
「王、王、王爺!王妃她喝酒啦?!」她倒是一語道破,一邊說著,一邊慌慌張張讓開路,先一步撩開珠簾,示意秦傕先把人放床上再說。
秦傕並不覺得累,但一直抱著也不是回事,也就順勢將人往床上放。哪知衛子楠不肯鬆開他的頭髮,他的腦袋也就只能低埋著,躬著身子脫不得身,好不讓人哭笑不得。
採薇畢竟是服侍過自家主子好些年的,哪能不知該怎麼辦,上來按住衛子楠的手,只說了一句「主子,別數了」,衛子楠竟就鬆了手,坐在床上開始發獃。
她那呆樣,說是個傻子也不為過。
乍一見她就這麼撒開頭髮,秦傕感到……震撼。如果他是採薇,論驚嚇程度,可能嘴裡能塞三個雞蛋。
這事,必須得問問採薇。
「王妃醉了酒就這樣?」
採薇咬緊了牙關,只搖頭,不作答。那是她家主子的秘密,她哪裡敢隨便說,回頭主子要是知道還不得把她宰了!
雖然……看起來似乎也沒什麼瞞著的必要了。
不過王爺那麼好說話……
見採薇不肯說,秦傕就在床沿坐下,讓跟進來伺候的霜雪先去端熱水來,瞅瞅呆若木雞的媳婦兒,復又盯上採薇,微一蹙眉正了顏色:「你不是慫恿王妃爭寵嗎,本王連王妃的這點小事都不能知,如何信任寵幸於她。」
爭寵這事兒,採薇在主子面前提了百八十遍,果然是被王爺知道了。但是看王爺的表情,應該不怪她瞎叨叨的。王爺正兒八經地問了,那主子的秘密……
反正是夫妻,知道不知道的也無妨,一輩子的時間還長嘛,日後王爺總會有知道的時候。這麼一想,在爭寵與保密之間稍作權衡,採薇瞬間就忘了主子狠狠要她保密時候的「兇狠」目光。
「當真不說?」秦傕又問。
「奴婢說,奴婢說……」採薇趕緊應下,稍稍理了理,開□□代道,「是這樣的,呃……王妃她不能喝酒,便是半杯果酒也受不了。也不知是為什麼,酒量奇差,輕而易舉便能醉倒,所以王妃從不讓人知道她的秘密,只恐有居心不良者對她不利。這個秘密,除了奴婢和衛夫人,太子妃,旁人都不曉得的。所以,王爺……」
半杯幾乎連酒味兒都沒的果酒,就能醉?那她今天喝了一杯,豈不是醉得不輕。好歹是馳騁疆場的大將軍,豪情萬丈,這酒量……不應該啊。
秦傕覺得自己在聽笑話,但見採薇一臉嚴肅,彷彿生死攸關,再看已經變了個人兒似的媳婦兒,也就不得不信了。
「本王自當替王妃保守秘密,日後若有需要亦會為她擋酒,但你需如實交代。王妃醉酒之態,可有特別之處?」他稍有一頓,又說得全面了些,「譬如有人醉酒嗜睡,有人健談,亦有人大呼大喝,更甚至瘋笑不止。」
採薇連忙搖頭,本欲說話,忽見霜雪端著熱水帕子走進來,立時便就住了口。秦傕焉不知她小心,命霜雪放下東西,出去帶上房門。
採薇估摸著她走遠了,才繼續回話:「王妃她喝醉之後倒也不妨礙別人什麼,只是尤其聽話,讓她做什麼便做什麼,從不抗拒。甚至……可能、可能還會撒嬌。」
秦傕把眉一挑,聽到了重點。撒嬌?
目睹過主子撒嬌的採薇趕緊擺手,也是覺得這個形容和主子著實不登對:「不不不,倒也不常撒嬌。王妃只在奴婢面前醉過三次,唯一次撒嬌而已,嚇得奴婢渾身的雞皮疙瘩……」
秦傕已經有點控制不住笑意,幫她稍作總結:「所以,王妃一旦醉酒,就和她本來性子反著來了?」
雖然衛子楠很多時候表現出十分「體貼」他,但他也知道不過是初時對於這場不該存在的婚姻的小小愧疚而已,況且那是她有意表露自己的「弱勢」。而她自小反其道而行,別家姑娘學文,她偏學武,別人有文雅柔美,她有快意英姿,試問怎麼可能是個「聽話」的人呢。
單說這幾日,已經發現他藏了秘密的衛子楠,再也沒有那麼多的「體貼」給他。相反,時不時送他幾巴掌。而撒嬌,她這樣人前冷漠的人,撒起嬌來恐怕真的會讓人掉雞皮疙瘩。
採薇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深覺王爺的總結相當精闢:「是,就、就是反了性子。」
「嗯,本王知道了,你出去吧。」
採薇站著沒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猶猶豫豫地賴著不走。還有一個特點是什麼來著?想不起來,好像還挺重要的。
「本王還能吃了她不成。」秦傕諒她是不放心,急著抓緊時間逗弄媳婦兒,索性揮手攆人了,「忠心過頭,瞎操心。」
採薇咬咬唇,不敢再留,只得關門退出去了。甫一關好門,卻突然靈光一現,終於想起來她剛才還遺忘了什麼,想推門進去再交代一句,不想霜雪以為她要偷窺,拽著她就走。
「哎哎哎——」已經被拖出去一段距離了,再吼王爺怕是也聽不到,那句沒說出去的話變成了小聲嘀咕,「王妃她……醉得快,醒得也快呀……」
「總算是沒人了。」關門聲剛起,秦傕上來就捏住了把夫人的臉蛋過癮,滿臉寫著好奇,哪裡還聽得見採薇的嘀咕,他瞅瞅桌上的熱水,笑問,「夫人,咱們先擦擦小手好不好?天色不早了,擦洗完了還得早早就寢,免得明日頭疼。」
「好。」
衛子楠抿著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轉了兩圈,閃著從未呈現過的暖意融融,一個「好」字,彷彿卸下了所有的保護殼,乖巧惹人憐。
秦傕沒有出雞皮疙瘩,但他忘了呼吸,伸出去準備擰毛巾的手也整個僵住了。先前在車上,光線昏暗沒看清,只生出了逗她的心思。可這下看清了她那嬌容,倒讓他不知所措。
這……突如其來的可愛。原來也可以這樣?
震得人心房猛跳。
這算怎麼回事兒!
就在那瞬間,有一種濃烈的愛意陡然而生,他渾沒想到,自己竟就這麼敗在她的醉酒一笑下,猝不及防。
晴天一道霹靂……
他對衛子楠的感覺,若要捋清楚,其實也捋得了。一開始是利用與憐惜,再後來生了好感,之後變成紅鸞口中的上心。只不過對她開了一個小口子,短短數日,已叫他丟盔棄甲。而現在,她對自己抿嘴笑,一個「好」字,居然讓他覺得哪怕把心掏出來給她都可以。
他一時如同沐浴在冬日的暖陽里,就快被暖化了。呆坐著,好半天沒有發現自己栽了個徹底。
半晌,他失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失態。秦傕啊秦傕,嘲笑太子被女人所誤的你,怎的也淪為自己曾經瞧不起的人了?
他驚訝於自己的變化,又愣了好一會兒,才擰乾凈帕子給她擦手。她就那麼靜靜看著自己一下一下地擦,咧開嘴傻笑……彷彿他為她擦手是件很逗趣的事。
「還要擦臉嗎?」他輕笑著問,不再糾結自己突破底線這件煩心事。*一刻值千金,醉酒一刻也很值錢吶。
這樣的機會很難得,趁著她醉酒,他可以暫時在夫人面前卸下了偽裝,回到真正的自己,那些玩世不恭,瞬時就在他臉上找不到絲毫殘餘。
「要。」衛子楠又是簡短的一聲回答,語氣里透著憨憨的味道,好似你若給她一顆糖吃,她能甜甜叫一聲「哥哥」。
「好。」秦傕捧著她的臉,很享受在她面前卸下偽裝的片刻機會,盡量輕揉地為她擦拭,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說,「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我要喝水。」她說,馬上就得寸進尺要了東西,「要溫的。」
秦傕手上一頓,未曾想到她還會主動說話,眸光軟甚方才,放下帕子,倒了一杯溫水遞在她嘴邊。
衛子楠也不接,純凈如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等著他來喂。
「真是會上臉的女人……」秦傕彈了她一個腦瓜蹦,一手托在媳婦兒下巴處,一手喂她喝水,謹防她暈暈乎乎地喝灑了。
她卻沒灑,只是喝完又露出個讓他毫無招架之力的笑臉來。
秦傕一怔……夫人啊夫人,你害苦了本王!他咬牙重重擱下杯子,想起出宮之際,衛子楠跟他說的話——若這之後我發現王爺亂來,你就真的要傷上加傷了。
還威脅他,要他管好自己的手腳……
這是她在明知自己即將醉酒,任憑擺布的情況下,對他的嚴厲警告。所以,現在她自己無意識地一個勁兒賣乖巧勾|引他犯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
這麼一對比,他心中自然是憋了好大一口氣的。
其實便是做了什麼,只要不過了界去,等衛子楠清醒了也是一無所知的。可既然答應了,他自當管住自己的手腳。再或者,即便她沒有要求,遇上親熱這種事,終究還是你情我願的好。
他確實是不喜歡強人所難的,驗她身子清白與否那次,不過是純屬演戲自我暗示過了頭,娶得滿意的夫人後又痛快過了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無聊過了頭,現在想來都覺得自己,似乎……多此一舉。
倒也有個好處,夫人真當他是個不要臉的了。
「呵,夫人害得本王好苦。」
「苦?」她喃喃問,語氣平平似一湖秋水,似小女娃的懵懂。
秦傕哭笑不得,明知她現在是個醉酒的,卻還是堵著氣反問她,把手一攤:「看得摸不得,不是苦是什麼。夫人自己說說,可願與本王親近?不就是沒告訴你秘密么,誰規定做丈夫的什麼都得給妻子說,不說還不給親熱。嘁,咱們把小日子過好不就行了。」
衛子楠始終偏著腦袋,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半晌,回答:「親近……嗯……願意。」竟還頗有些鄭重。
秦傕真的好想掀了桌子。
這還不是折磨人嗎……從她嘴裡說出來願意,乖得讓人想把她揉近懷裡,可她清醒之下又是絕對不喜人輕易觸碰的,生生叫秦傕體會了一把何為「如火煎熬」。
她若一直這麼醉下去,一直這麼乖巧就好了。不,也不對,再這麼醉下去,他受不了……
秦傕握著夫人的手,心中忿忿不平,總覺要向她討要點什麼回來,看著她的臉怎麼也看不夠:「夫人。」
她眨眨眼:「唔。」
「本王願為夫人赴湯蹈火,夫人可有把本王放在心上?哪怕分毫也好。」他想知道,夫人除了報仇,心裡可還有個他。這還是他頭一次說這等情真意切,近乎討好的話,半點戲弄的成分也無,說得他自己差點舌頭打結。
頭腦一熱,就這麼說了。
顯然,對著一個醉酒之人告之以情不過是無用功,但他幾乎是脫口問出,哪怕得個算不上答案的答案也好。須知他也是有心的人,偽裝久了,也會疲累。面對自己上了心的人,急切想要撕下面具,將最原本的自己呈現給她……就這麼,一股腦全倒出來。
可他又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也只能對不清醒的她說。
醉酒的衛子楠滿臉懵懂,大抵是因為這句問話太長,不能立刻想明白,半晌沒有反應。
秦傕吻著她的指尖,感受著她手上日經月累留下的繭子,心中有一絲絲的割痛。她以前,很辛苦吧。
他們的日子還長,終有一天會都好起來的。等到幫夫人報得大仇,等到將太子拉下馬去,再沒有那許許多多的不確定……最多兩年,他一定可以。
而現在,他不希望衛子楠參雜其中,和他一起頂著那天大的風險。若有朝一日他大事敗露,夫人不知者不罪,憑她的功績,至少還有出路。
若能等到那一天,希望她可以接受,這樣野心勃勃的自己。
感覺過了很久,久得他開始嘲笑自己為什麼要問這樣傻的問題,衛子楠才虛眯著眼睛,喃喃問:「放在心上……是何意?」
「……」他失笑,捏著她的臉蛋,不打算再問下去,於是瞎掰一句,「就是願意和為夫生小娃娃的意思。」
「哦。」她眼皮似是越來越重,要睡著了的樣子,說話聲音也愈發的小,到最後變成了幾不可聞的呢喃,「……願意。」
「夫人……騙人是小狗啊。」秦傕覺得自己瘋了,竟對醉話也在意到胸腔猛然一跳,還伴著欣喜。
然而衛子楠不再說話,頭漸漸垂下去,身子一歪,斜斜倒在床上,看起來忽然睡著了,但眼睛似閉非閉,又不像睡過去。
秦傕略有失望,但想起她那句「願意」,嘴角不自覺地就爬上笑意,也不執著於再向她確認一次。本就是醉話,他就權當酒後吐真言好了。
沒準兒夫人心裡還真是這麼想的,只怪他不肯告之自己的秘密,她才對他有所抗拒。如此一想,又樂了幾分。
不急,來日方長嘛。
注視著睡在床上的衛子楠,沉迷於她美麗的面容,憐惜她艱難的過往,還有許多說不清的喜歡,秦傕很想一親芳澤。
他確也這麼做了。
左右她清醒了也是不知的。
親一口能出什麼事。
然不及觸碰到他嚮往的唇,只覺腰腹一痛,竟是受了猛擊。秦傕毫無防備摔了出去,撲通一聲響,狠狠撞倒了凳子,整個人摔得四腳朝天。
親一口還真出事了……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
衛子楠在床沿穩坐泰山,一掃醉態,渾身陰鬱,眼神渾似挖肉剜刀。一語畢,她陡然站起,朝他踱步而來,大約覺得要再補上一腳才解氣。
突然從乖乖媳婦兒,變得凶神惡煞,這變化……秦傕吃不消啊……
她這醉得倒是快,醒得卻也短,險些讓他穿了幫,採薇這丫頭怎不交代清楚……秦傕坐在地上暗罵,短暫地懵了片刻,眼瞧著夫人滿面怒氣,他痛到扭曲地臉卻突然笑了。
「本王樂意當條狗,呵……夫人的走狗。咳咳……本王是狗,固然愛吃那啥,可夫人也不該自認是坨……那啥啊……」
痛成這鬼樣子,這廝竟還嬉皮笑臉對著她說笑。衛子楠在他面前蹲下,略顯蒼白的手拽住他的前襟,面色沉沉,鼻腔「哼」了聲:「別跟我扯別的,我也不打算跟你計較到底。我醉酒的事,王爺最好爛在心裡。」
秦傕抽著淤青的嘴角,半點不懼她的威脅:「咳咳……夫人不能殺人滅口,封口費總得給吧,剛才那下可沒親到。」
「厚顏無恥。」衛子楠撒開手,嘴上這麼說,倒沒有真的咬牙切齒。聽慣了他的渾話,如今聽來已然習以為常。
況且……
秦傕身上還有傷,那傷到底也是為她受的,她方才那腳踢得太狠,秦傕撞到凳子上,紅木凳子居然磕碰出一道不小的裂痕。
聽他的咳嗽聲,真的是傷上加傷了……
他尚留淤青的臉,叫她免不了要泄了怒氣。
這人怎麼就這麼不要臉呢?!她不欲再理,丟下一句「下不為例」,準備開門出去透透氣,醒醒還有點糊的腦子。
「站住!」
她未搭理。
「哎喲,本王的腰。」
她一猶豫,停了腳步。
唉……自己踢的,賴不掉。下腳一時沒個輕重,希望沒踢出個好歹來。本實在不想理他,但一想到他渾身的傷,腳下就像灌了鉛似的,走不出這門去。
秦傕這傢伙……總是讓她管不住自己的心緒,而不知何時,夜晚時分他竟開始入夢,擾得她心神不寧。
「自己爬不起來了?」她到底是沒走,睇了睇賴在地上的無賴王爺,見他臉色青白想是痛極了。便是痛極了,也是張口就戲弄她……真有他的。
實打實的狗改不了吃……委實想說一句活該。
罷了,她不做那玩意兒。
她不過一問,秦傕就嗯嗯啊啊開始喊疼,直嚷嚷著受不了了。
衛子楠在他身邊蹲下,卻沒扶他起來的意思,思索片刻,隱隱嘆口氣,一字一句講得極清楚:「我說的話,你當耳邊風。王爺若是一直由著性子,也別怪我不肯給你碰。我沒把自己看得那麼金貴,但我說過,我不喜歡活得糊塗。」
秦傕嘿嘿笑,扯痛嘴角又扭曲了臉,半晌沒有個反應,更垂下眼帘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呵,終究還是不得不揭下面具了么。
「不要裝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衛子楠是慣來少話的人,但此時卻大有長談的味道。她踱步到柜子前,取出葯出來,拿了現成的帕子給他擦嘴角,「王爺是什麼樣的人,我很想知道。你若告訴我,你當真是滿腦子吃喝嫖賭的,未免太瞧不起我。我若輕易信你,又何來的頭腦領兵打仗。」
秦傕感覺出帕子擦拭過嘴角的輕揉,知曉夫人現下雖然話不中聽,心卻是軟過冰塊的,猛然抬起頭,壞笑著抓住她的手腕:「那夫人想聽到什麼?」
「我只看你說什麼。」衛子楠撥開他的手,擦了他的眼角,打開藥瓶,根本就沒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戲謔聽進去。
「若我說,我確實愛美人嬌嬌吃喝玩樂呢?」
「那蕭貴妃頭一個不同意。」
秦傕嘴角一滯,繼而勾起,一隻手摸上她的臉:「倒是有道理,沒有一個母親希望兒子是個廢物。母妃當然不同意,可在深宮,豈能管得了本王?」
衛子楠未躲,似乎只當他那手只是只狗爪,沒甚特別,只專註於給他擦藥:「王爺是個通透人,別問我怎麼看出來的。皇后早已將母妃視作眼中釘,我便不信王爺願意糊塗度日,將來被趕盡殺絕。」
秦傕深笑,捏了把她的臉,沒討到回應也就撒了手:「夫人果然如本王所想,聰慧過人。對,本王自有打算。」說罷從地上撐起來,坐到床沿,不緊不慢脫了衣裳,趴下,「夫人踹得本王背部受痛,還不來看看?」
衛子楠蹙眉,嘴角諷刺一笑,也不知是在笑什麼。恆王,皇帝唯一封的王爺,果然如她這幾日所猜測,不簡單。
他方才那一笑,哪還有玩世不恭的味道。趴在床上,張口就吩咐她擦藥?若要放在平時,只會求著哄著要她幫忙。
她看著秦傕。
秦傕也看著她。
兜兜轉轉,她成功爬出一個深坑,又跳入了另一個坑嗎。她要保衛家,所以舍權,可嫁的這個人,卻恐有奪|權之智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那心思,只說若他日皇帝察覺,她和衛家的處境,恐怕不妙。
那麼,他幫自己,根本就不是為了她,而是他原本就在針對太子。可笑,妄她白白生了那麼多愧意,那麼多感謝,那麼多的……說不清的感覺。
那種感覺,生了芽,收不回了,非她所能左右。
衛子楠在床沿坐下,細看秦傕的背,果然是被凳子撞傷,又添了一處淤青。她擰了帕子,替他擦拭,喉中酸苦。
便是當初被人欺辱,也不曾這麼苦過。從前的那些人,她不曾付諸感情,可秦傕,她……
「你利用我。」她說得肯定,並不是問話。
秦傕趴在床上,心中何嘗不苦。前一刻還在打算讓她置身事外,下一刻她就將他戳穿。懷疑的種子,一旦生根,很難斬草除根,何況他的夫人如此聰明。這幾次行事,為圖有力效果,確實沒有擦乾淨痕迹,便叫她生了疑。
罷罷罷,她必定是不想趟這趟渾水的,早點讓她想清楚也好。
他依舊看起來心安理得,舒舒服服地趴著接受她的擦拭與上藥:「不,是夫人求父皇下的旨。本王從未求娶過夫人,也未利用夫人做任何事,倒是本王幫夫人不少的忙。『利用』二字,恐不能安在本王頭上。要說利用,該是請旨求婚的夫人。」
這倒也是。
仔細算算,出謀劃策的是他,吃虧受累的是他,被打的也是他,而他到頭來不過是向自己討要點本該擁有的夫妻親昵。這要是放在別家,何須他用這種法子求,只會是妻子一心討好丈夫才是。
做丈夫的前途如何,有何謀划,無需告訴妻子,想做什麼妻子也不該管,只需做好賢內助就是了。事故,秦傕也並沒有義務告訴她,他是什麼樣的人,要做什麼樣的事。
如此說來,竟是她理虧。
衛子楠略有灼心之感,但只是片刻便就釋然。
不,她不是普通的后宅女人。她有自己的地位,她的舉動與選擇也和朝堂掛鉤,稍不留神便是萬劫不復,秦傕是真的不該瞞她。
「我也是一個『不』字。你確實利用了我。」她撒了藥粉,盡量讓自己這隻提刀的手不那麼抖,「你利用我和程氏母女的舊怨,去掩埋你對太子下的手,把我當成你的擋箭牌。」
秦傕知她對自己盡往壞處想,不得不解釋一二:「呵,那麼夫人可有損失?若我不用夫人掩藏,夫人是不是就不會對程氏母女動手?分明是一石二鳥之計,夫人得益,本王亦得益,為何分得這般清楚?」
「這是兩碼事,王爺休要混為一談。」衛子楠敷好了葯,改搬了個凳子坐在秦傕面前,省的他時不時回頭看自己,費勁。
秦傕這個人,她終於看清。但心中其實很難真的與他劃清界限,他有那樣的心計,大約若想完全不讓她知道,總有辦法瞞得更好。
又或者說,他希望自己發現他的秘密,引著她一步一步和他捆綁在一起。所以,她才能夠發現他的秘密。
想到這裡,衛子楠心中一涼,覺出不對——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在秦傕面前失了自信,竟以為他凡事都能左右?
「我不想讓你扯進去。」秦傕坐起來,哪裡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但也不想和你劃清界限。呵,這很矛盾。因為剛開始,我沒有這麼把你放在心上,能夠在不傷你的前提下利用,為何不用。但現在看來,這個界限還是得劃清。」
放在心上?她略有怔忪。這叫什麼話,是說……現在,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跳動的燭火,爆出噼啪一聲,擾得她眉間一蹙。
秦傕往下說:「本王知道你要保衛家,不喜歡參合進皇位之爭。而本王,裝傻充愣,若說僅是為了自保你必也不信,畢竟將皇后的兩個兒子拉下馬後,面臨的是誰將成為儲君的問題。自現在起,你若不放心,可與本王劃清界限,你的事本王不再管,我的事也不拿你當掩護。將來若是事成,榮光自有你一份,若是事敗,我會有法子保你萬全。」
衛子楠已不知該說什麼,聽得他這番話頓時心亂如麻。恆王果然有著那樣的目的!她當初選擇夫君便是看中秦傕不爭,結果……他是個比誰都爭得陰險的。
保她萬全,她能信么?
「若本王不希望這掉腦袋的秘密泄漏,殺你滅口易如反掌。可,夫人,本王捨不得你……本王只想著,現在只能與你劃清界限。有了這條界,我做我的亂臣賊子,你做你的忠君重臣,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他說著大逆不道的話,臉上的表情卻好似在談論今天的天氣還不錯,無風無波。
衛子楠冷著面目聽罷這一席話,眸光愈加暗沉。
「你要殺我滅口,儘管來殺,休提捨得不捨得。」她默了半晌,他亦沒有說話,這屋裡的氣氛委實壓抑得人幾乎不能呼吸。
嫁進恆王府來的每一件事化做一幕幕光影,在她腦中飛閃而過。雖然幫她並不單純,可她受益不淺是真。還有代表著信任的中饋,其實他不交她也不會要。她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他的利用之中又夾雜了情誼,她豈會不知。
她嘴上說這樣的話,心裡卻忍不住去相信,相信他不會動自己。
可是這個局,賭的是身家性命,賭的是父親一心想要保全的衛家。
她賭不起。
「好,你我,從此兩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