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相遇
凡人總問,這世間可有地獄。
若有地獄,這世間可有惡魔。
若有惡魔,這惡魔應當何等模樣。
然而如今,便有這樣子的一個惡魔,正自苟延殘喘,瀕臨死亡。
大陸之上,各國雄踞,殺戮綿綿,總不能絕。
大夏的京城,在兩個月前,被裴氏的叛軍所攻破。
先是那衝天大火,接著,便是無窮無盡的殺戮。
屍骨堆積,血光衝天,悲聲切切白骨哀。
一場屠戮,曾經繁華熱鬧的大夏京城,人口驟降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倖存者,雖然活著,卻不免活得十分辛苦。
裴家之所以沒屠得一乾二淨,並不是因為什麼慈悲心腸,而是因為需要一些人操持賤役,服侍這些個叛軍老爺。
這些京城的原住民,無論之前富貴也好,貧苦也罷,如今都淪落地獄,清苦如斯,受盡委屈。
若不能忍辱,請自盡,這滿京城也是不在乎多增你一具屍體。
倘若決意活下去,便請學會忍耐,學會忍受。亦然要懂得審時度勢,暫且隱忍。
無論加之任何屈辱,且自學會忍耐,學會忍辱偷生。
曾經極繁華熱鬧的京城,如今卻儼然化為人間地獄。
第一輪屠戮過後,京城主街雖稍作清理,可容車馬。可那些小巷或者荒宅裡面,卻也是仍然堆積著一具具屍體。他們生前被叛軍追逐,自然不免避入小巷,然而饒是如此,卻也是仍然難逃一死。
雖然冬日天氣寒冷,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了,那些個屍首,卻也是逐步開始發臭。
那樣子的味兒,可當真是難聞之極。
而惡魔如今,就藏匿於這樣子的污穢之所,苟延殘喘。
那些已經死去,並且開始腐爛的屍體之中,卻也是隱匿著一個活人。說是活人,卻也不過是還殘留一口氣罷了。
可是縱然如此,就因為多了這一口,他畢竟還是活著的,並不是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首。
而他內心之中充滿了怨毒,心裏面卻也是不覺厲聲詛咒,煞是惱恨。
他的怨毒,是冷冰冰的,好似是冬天的雪,山頂的霜。
魔功反噬,他生不如死。那氣勁兒一條條的,這樣子的爆裂而開,不覺在他身上添了一縷縷的血痕。曾經的俊美容顏,挺秀身段兒,都是被毀成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外表所受的傷,卻分明並非最重。
他所受最重的傷,卻是那內里五臟六腑,早好似被生生弄碎,被人弄毀。
他就好似一個被人弄碎的娃娃,已經殘破到了極點。
普通的人受了這樣子的傷,只恐怕早就死了,命喪黃泉。
可他卻是天底下修為最深,手段最狠,心計最濃的一個人。他的命,好似並沒有那麼容易被人奪走,就算是如今,卻也仍然是吊了一口氣,苟延殘喘。
然而如今,他就算是活著,可是也好似和死了差不多。
周圍都是死屍,他的身體也是壓了好幾具的屍體。
他呼吸之間,儘是些個腐敗的臭氣,似每一口呼吸,都是難言掙扎。
腐爛的似乎並不不僅僅是別人的身體,還有自己的。
他惱恨世間一切事情,這個世上一切,都是污穢不堪,冷血涼薄,充滿了謊言。
好難受!
好痛苦!
他只有一隻眸子,能透過那屍體的縫隙,看到天上的月光。
若非他心性極為堅毅,早被這樣子的可怖處境,生生給逼瘋。
可是如今,他心中卻徒自留下了那麼一片宛如冰雪般的森森寒冷。
那股子冷絲絲的寒意就如此縈繞在了心尖,好似怎麼樣兒,都是揮之不去。
驀然,他乾澀的唇瓣,硬生生的擠出了那一縷笑容。
這塵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人,可是他們就算活著,卻也是一點兒趣味都沒有。
龍胤京城的屠戮,又算得了什麼。
就算天底下人都死了,他眉頭也是不會皺一下。
他自負驚才絕艷,天下無雙,翻雲覆雨,叱吒風雲。如今卻因為一時親情,走火入魔,乃至於死在了這兒。無論怎麼樣,他的心裏面卻也是一點兒都是不甘願。
此時此刻,他內心之中,更是不覺發狠詛咒。這世上庸碌無能的人那麼多,為什麼生不如死的卻是自己。他只盼望這世上的人,都死了個乾淨。
去死,統統都去死!
那屍體縫隙透出了魔鬼之眼,在月色的映照之下,好似也是透出了一縷極為可怖的猩紅。
卻在這個時候,他那竭力伸出屍堆,無力伸到了外邊的手掌,忽而卻被一片溫熱包裹。
魔鬼方才回過神來,並且微微吃驚。
畢竟剛才他心神恍惚,身子虛弱,無暇旁顧。
故而竟不知曉,有人居然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有人,居然是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是活人的手掌,居然還幾分溫熱。不知怎麼的,他內心之中,竟然升起了一縷貪戀的心思。只盼望這個人,能多握自己一會兒。
他忽而忍不住自嘲,又覺得十分可笑。從前的自己是何等的倨傲,眼高於頂,很少有什麼東西能入他法眼,得他的歡喜。想不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又生什麼模樣,卻忽而有了這樣子很莫名的感覺。
不過這也是並不如何奇怪,畢竟沒誰被人埋到了屍體堆裡面一個多月,不吃不喝,沒人說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咽下一口氣。而那呼吸之間,卻盡數是屍體臭氣。
這樣子的可怖處境,又有幾個人能夠體會?
這些念頭,瞬間從他腦海流轉。
縱然這具身軀已然是千瘡百孔,饒是如此,他的腦子仍然是很靈活的。
而他的手,已然下意識,用盡了所有力氣,費力一握。
可這所謂用盡所有力氣,卻也不過是手指頭輕輕的抖動了兩下。
畢竟,他所有的力氣便是已然耗盡了。
便算是手指頭動幾下,已然是耗盡了自己全部的力氣了。
若然對方還是無知無覺,沒有發現,那麼饒是他聰慧絕倫,舉世無雙,此刻竟然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他求生慾望是很強烈的,若換做旁人,落到了他這樣子的境地,只怕早就絕望而死。可他這樣子的人,卻也是絕對不會這樣子的做。
從小他就生於極險惡的環境,無時無刻要打起精神,一不小心,只恐自己也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所謂生死絕境,他也是不知曉面對多少次,可是都是挺了過來。
靠的,就是這股子不服輸的勁兒。
無論如何,都是要活下去。
事到如今,他都知道自己渾身上下,已經是一團爛肉,身體已經爛得不可復原。
可是饒是如此,他仍然也是不肯放棄。心心念念的,只盼望活下去。
要是活下去,總會有許多可能。
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會起意復仇,讓那些個傷害自己的人,統統都付出代價。那些人,一個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當然自己,也是狡詐之徒的個種翹楚。可是縱然是這樣兒,憑什麼自己不得好死,那些人還享受榮華富貴。他當然想要活下去,可活下去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什麼愛,而是那深入骨髓的恨。那樣子的恨,縈繞在了他的肺腑,根深蒂固。
無論如何,他只盼望對方發現自己。
好人也罷,壞人也罷。
無論如何,他也有不同法子駕馭這個人。
縱然已然毀去了俊俏的臉蛋,然而他就有這樣子的自信。任何人看到了自己一雙眼睛,就算自己容貌奇醜如鬼,對方也是會被自己所蠱惑的。
他手指頭再動一動,此生從來沒有這樣子的焦急,這樣子的急切。
然後,他終於聽到別人說話兒的嗓音:「你,你還活著,當真太好了。」
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時候,他腦子不自禁的微微暈眩,彷彿此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子好聽的聲音。
一時之間,他竟不覺激動的渾身發熱。
可他到底是心性堅毅的人,很快就壓下了自個兒胸中的一縷激動,恢復了自己宛如寒冰一般的冷靜。
他不自禁的分析這個人,雖然刻意壓低了嗓音,分不出男女,不過聽來歲數也是不大。再者縱然別的人會被含糊過去,卻絕對瞞不過他。他原本就是聰慧絕倫,很少有事情能瞞過他的慧眼。這個人,應當是個女子。如此說來,此刻捏著自己手掌的,是個年輕女郎。
看來自己的處境,似乎也還是有些好轉,有了些個運氣。
畢竟一個人如果年紀還輕,心腸便不會太硬,況且又是個女子。無論怎麼樣,女人之中固然有些心腸很硬的,可是大部分還是比男人顯得軟和些。
而這個女子,在如此環境,假裝男人,也是沒什麼可奇怪的。
畢竟如此環境,裝成男人,可以避免遭受侮辱。
叛軍入城之際,只怕滿京城的女眷,都被輪流侮辱過。能保住清白的,只怕也是鳳毛麟角了。
這樣子思忖時候,那女子也是已經放開了自己手掌。
不知怎了,他內心竟然也是不覺添了幾許的驚恐。
一陣子害怕,頓時也是湧上了他的心頭。
而旋即,他聽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些個壓在自己身軀之上的一具具屍體,卻也是這樣子被搬開。
那女郎跪在屍體堆裡面,膽子也還算大,不是那種很柔弱的姑娘。
對方伸出手,用力一拉,便終於將他從屍體堆裡面扯出來。
可這勁兒卻也是未免用得大了些個,使得他那身子不自禁的往前面生生栽倒,反而惹對方跌倒,讓自己的身子壓在了她身上。
而他倒也並沒有什麼綺麗心思,畢竟如此污穢的環境,又這樣子重的傷,誰又還會有什麼別的想法呢?
這個女子身材頗為削瘦,身上似乎很臟,倒也並不是很臭,沒什麼難聞的味道。相反,她的身上卻也是有著一股子淡淡的藥材清香,很有些透心心脾,令人不自禁的心曠神怡。
他從來也是不知曉,藥材的味兒也是這樣子好聞。
而那少女卻也是伸手,輕輕的扶住了他的臉頰,瞧著他眨了眨眼睛,竟似歡喜笑了笑,好似看到了什麼很開心的事情。
而他這才稍稍將這個女子瞧清楚,對方臉蛋之上也是系著一片面巾,掩住了嘴唇和鼻子。那片面巾自然是被葯熏過了,為了防止染上屍氣。她臉蛋好似也被什麼塗抹過了,不過如今巷子昏暗,也並不能瞧得如何的清楚。
唯獨那一雙眼眸,卻也好似清潤似水,被月光一映,竟似煞是明潤。
這樣子的污穢巷子裡面,這麼一堆屍體旁邊,偏生卻也是有這樣兒的一雙眼睛。
姣好若明月,柔潤若美玉,
那雙明亮的眼睛,映襯著天上的月光。
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心之中忽而有了一個想法,這個女子生得應該是極好看的。
而這個念頭也是不過在他的心裏面掠過去,並沒有如何的放在心上。
可是很多很多年後,他仍然是記得這雙眼睛。
直到轉世,直到重來。直到他成為中州之主,一國陛下,一生之中,魂牽夢縈,仍然是這樣子一雙極姣好的眼睛。
他仍然不悔此刻堅持,苦苦支撐,才有了這樣子的緣分,如此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