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對話連環兇殺案的女人
莎拉在一周后見到了等待執行死刑的艾琳，這是她兩輩子第一次和殺人兇手坐在一起，尤其這兇手還是連續作案取了七個人的性命。在去的路上,莎拉心中不緊張都是假的,然而當真正看到艾琳的時候，心頭的那份緊張卻神奇消散了！原因無她,這個等待死亡降臨的女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兇狠。很多人都說殺過人的，眼睛身上都會帶著殺氣,這女人殺過七個人，可是此刻莎拉在她的身上卻只能看到一個詞——平靜。她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過去犯下罪行的悔恨。就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裡,平靜的看著她們走進來，平靜的上下打量莎拉,然後說出了她們見面的第一句話：「我不覺得你這個小丫頭能演我。」
在來的路上，莎拉和邁克爾甚至商量過如何讓這個死刑犯開口，如何和她正式交流，因為明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或許她沒心情和任何人說話,然而沒想到見面第一個開口的卻是艾琳。
這句話顯然是對莎拉說的,邁克爾和克里斯托弗·漢普頓聞言愣了一下，莎拉同樣意外，但是她很快露出一個平和友好的笑，反問艾琳：「那麼為什麼你還會答應和我們見面呢？」
「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報道，這輩子從來沒有和電影明星打過交道，所以……」艾琳努了努嘴，這似乎是她的習慣動作，她的臉頰微胖，皮膚粗糙，努嘴的時候兩邊的嘴角都會向下撇，看起來是個喪氣臉，像是對什麼都麻木了。
她話中的意思彷彿只是想看看莎拉這個明星長長見識，圖個新鮮。但是莎拉一點也沒有因為這話而感到不悅，艾琳明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要拍攝關於她的電影，既然答應了見面，便是多多少少有些興趣的，只不過將死之人說話帶了些刺……莎拉抿了抿唇，目光沒有可憐，沒有同情，同樣只是平靜的看著面前的死刑犯，坦誠道：「我並不想對你表達我的同情或者憐憫，我只是想來拜訪你而已，單純地拜訪。」
不同情？不憐憫？單純的拜訪？這些信息同樣出乎艾琳的預料，她以為面前的這個漂亮女孩會像那些無聊的記者一樣採訪她，挖出她內心辛酸的過往，就像是蒼蠅聞到了腥臭味兒，一個勁兒的想要往她這塊腐肉裡面鑽，挖出這肉里最柔軟的、唯一保存下來的新鮮滴血的那一塊，這種噁心的行為令她感到很厭煩，尤其是那些明明瞧不起她的記者偏要裝出憐憫的嘴臉來，更是讓她噁心反胃得想吐他們一臉。但是……面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卻說不憐憫她，對著一個將死之人說不憐憫似乎也很不禮貌吧？畢竟她就要死了呢……
艾琳皺了下眉頭，她已經很久沒有皺眉了，自從宣判死刑之後，她連皺眉的興趣都沒有了，可是她卻因為莎拉的話有些淡淡的不悅，只不過同時也升起了幾分興趣，她知道這女孩來找她幹什麼，和那些記者沒兩樣！但是既然想要從她嘴裡套話，為什麼不說點好聽的討好她？就像那些噁心的記者一樣，在她還沒有死的時候，就如同禿鷲一樣興奮地盤旋在她的頭頂，慶祝即將到來的死亡。
「這次拜訪很冒昧，艾琳，如果你覺得我的問題冒犯了你，可以拒絕回答……生命虧欠了你，而你選擇用一種慘烈的方式結束這一切，可惜了，那些被殺害的人，你覺得他們都該殺嗎？」莎拉的目光里有淡淡的詢問，同樣的話換個人可能就是譴責艾琳的意思，但莎拉的語氣里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甚至沒有等艾琳回答，便又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沒有資格評判，但如果你不後悔，我在表演的時候，也會演得更加理直氣壯。」
她的語氣認真，就像是在和艾琳討論一齣戲的處理方式，和殺人沒有任何關係。她不在乎連環兇殺案是否違反公眾道德，是否會被法律制裁，她只在乎艾琳本人的態度。坐在一旁的邁克爾還有克里斯托弗·漢普頓聞言都不禁瞪大了眼，雖然他們沒有開口，但是眼神里都閃過不可置信，莎拉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是在對艾琳說，殺人是沒錯的嗎？連續取走七個無辜的生命，能是沒有錯嗎？邁克爾開始考慮把談話的主動權接過來，這裡的話不會被錄音吧？要是傳出去，對莎拉可沒有半點好處。可是艾琳從一開始就只看著莎拉，只對莎拉一人感興趣，萬一他們打斷了兩人的對話，艾琳沉默以對拍拍屁.股走人呢？
「你會表演出最真實的我？如果我以殺人取樂你也會這樣嗎？如果我是個變.態，你也要演一個變.態嗎？我聽說你是學習心理學的，哈佛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所以……你現在是在使用什麼高級的心理技巧套我的話嗎？」艾琳語氣有些沖，微胖的臉上表情越發生動了，看起來有些凶，要懲罰對她使用小伎倆的女孩，那模樣就像是如果莎拉回答不好，下一秒她就會衝上去要了莎拉的命！但她眼裡又有明顯的好奇，她真的從來沒有接觸過像莎拉這樣的「採訪者」，同時還是個據說很有名的大明星！難道大明星和記者的區別就在這裡？
「是的，我在套你話，一切都是為了電影。」繼續出人意料的回答，莎拉態度坦誠得過分，「我很感謝你能抽.出寶貴的時間和我見面，更希望我們都不要浪費這裡的每一分鐘。」
莎拉的語氣誠懇，雖然她是好萊塢影星，但比起活一天少一天的死刑犯，當然是艾琳的時間更寶貴一些。
然而，她的話卻換來艾琳的嗤笑：「我的時間寶貴？哪裡比得上你這個好萊塢影星？你出席頒獎典禮的一身行頭，就足夠我一生的花銷了，你一分鐘就比我一天還要更值錢。」
用錢來衡量時間？因為艾琳很在乎錢這玩意兒！
莎拉笑了笑，沒有否認，她特意了解過艾琳的成長經歷，她的生活註定了她可能會有仇富心理，而莎拉這樣一個全美國幾乎所有女孩都羨慕的女影星，毫無疑問就是她仇視的富人階層，她仇視的成功人士，而剛剛她說哈佛大學優等生那幾個詞的時候，語氣里充滿了生硬的不屑，莎拉意識到，或許艾琳還很嚮往受到高等教育，因為文化水平不高而曾有過不愉快。
莎拉看著冷漠的艾琳，再開口時說出的話卻彷彿和艾琳沒有半點關係，在一個死刑犯面前說死亡，很可能是個愚蠢的決定，但是莎拉還是選擇了以此為切入點：「如果你看過關於我的報道，不知道你有沒有關注過幾年前，我差點在洪水中喪命，和死亡擦肩而過。」
「……」艾琳的嘴角又向下撇了撇，不知道為什麼莎拉轉移話題，但她用鼻子輕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意識都變得混沌，甚至開始想象會不會看到天使？又或者是撒旦？但……都沒有，我的世界變得一片安靜，模糊的意識忽然變得非常非常的清醒，那一刻，我短暫的一生在眼前，像是快速回放的電影。那感覺很糟糕，我能感覺到時光、生命、所有的一切，包括這整個世界都在遺棄我，而我努力的伸手想要抓.住點什麼，最後卻完全是一片黑暗，大概，那就是死亡即將降臨的感覺。」
莎拉靜靜回憶著，她的語氣平淡，並沒有半點恐懼，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直視對面的艾琳，像是在對最親密的朋友輕聲訴說：「我看到了早早死去的母親，看到了酗酒等死的父親，還有曾經自暴自棄的自己，可是陷入最後的黑暗前，我腦中劃過的最後念頭……」莎拉的話止住，她自顧自輕輕搖頭，似乎覺得那念頭不該說出來。
「是什麼？」艾琳幾乎是下意識的介面問道，作為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她的確被這個問題勾起了興趣，她在安靜的獨自等死，沒有人和她探討死亡究竟是什麼感覺。
「大概當時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泡在水裡面太久所以神智不清醒，現在回想，我也覺得匪夷所思，因為我當時竟然在想『沒白活，即便我死了也會有很多人記得我，還會有很多人懷念我吧！』雖然我年紀這麼小卻已經有屬於自己的人物傳記了，所以我是不是比很多名人富翁更成功？」。
莎拉笑得有幾分得意，艾琳愣了兩秒，一直平靜的臉上也破天荒露出一個笑來，她甚至失笑著跟著搖頭，像是已經把莎拉看穿了：「你說這些，還是想要撬開我的嘴巴，剖析我的內心獨白，竟然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
「是的，我來此的目的一直都沒有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但我剛剛所說也沒有一句假話，那些的確是我險些喪命時的真是感受。」莎拉露出一個坦然的笑，對待艾琳的態度還是像朋友那般自然，「我想要拍這部電影，而我能對你保證的是，你的人生成敗與否我不會做任何評定，我會最大限度的還原你——你的經歷想法、你最在意的東西、你是否曾有過快樂，你想讓觀眾看到什麼就告訴我什麼。而我還可以保證的是，我拍攝的電影一定有很多很多人看，全美國、全世界都會有影院播放我的電影，而她們也會因為這部電影知道你是誰，知道你的故事，了解你這個人，不論你是殺人犯，還是一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瘋子，她們都會記住你，記住你的名字。」
莎拉語速並不快，她注意著艾琳的表情變化，這個在生活底層掙扎的女人並不像她表面看起來那麼冷漠，她漠視這個世界，是因為世界先拋棄了她。她這輩子做的最「成功」的事大概就是殺了七個男人，但是她或許並不想這麼失敗的活著，誰又喜歡失敗呢？能答應今天見莎拉，就說明她對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有興趣，或許心裡還會有小小的期待，只不過她對莎拉、邁克爾這類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物種生來就抱有敵意，所以她不配合，一上來就否定莎拉。但，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對話，莎拉在做了充足功課的前提下已經越發了解她，莎拉開出了誘人的條件，對一個人生失敗的死刑犯來說，一個從未想過的「成就」正擺在面前。
莎拉看出了艾琳表情上的鬆動，她說不清此刻自己是什麼心情，她剖析艾琳的心理，如今猜中了卻並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得意，她看向艾琳的目光很複雜，再開口時語氣輕緩而認真，像是一個承諾：「這就是我能做到的，用電影記錄你，你可以將這電影當作對你的紀念，又或者一種延續生命的方式。那些西裝革履每個月能拿到不菲工資、開著跑車花錢如流水的人，死了也就是死了，不會有人記得，但是有人會記得你，不管他們認同你還是譴責你，至少他們記住了你……通過我的電影。」
同情憐憫或者安慰對一個將死之人來說都是空話，對於了無牽挂的艾琳，還能拿什麼打動她？除非，能讓法院改判給她生命，但是莎拉沒有這個本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拍電影。
「有神父來聽我告解，但是我覺得那些都是扯淡，那些關於下輩子的祝福、這輩子的贖罪，沒有一句有用的，全都是扯淡！就像你說的，沒有天使也沒有魔鬼撒旦，死了就死了。他們念誦聖經還不如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好聽。」艾琳露出一個鄙夷的表情，對監獄安排的神職人員不屑一顧，而此刻，她看向莎拉，眼睛卻開始有了光，「你的電影真的有很多人看嗎？全世界的人？」
「是的，很多很多人，如果你看報紙就會知道，我是個很有名氣的人，不僅僅是在美國，甚至在遙遠的中國也有很多愛看我電影的人。」莎拉微笑著點頭，她不說假話，現在的她的確有很多很多世界各地的影迷，收到的影迷來信充斥著五花八門的語種。
艾琳目光望向不知名的遠方，她根本不知道中國究竟在哪裡，但是她知道那的確是個很遙遠的國度。在這一刻，莎拉在艾琳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絲嚮往和成就感，這成就感或許在普通人看來很不可理喻，幼稚得可笑，但是莎拉的鼻頭卻控制不住有些發酸，她無比慶幸自己在機場留意到了艾琳的新聞，而她更慶幸自己走了這一遭。
和艾琳面對面的談話讓她意識到，這個背著七條人命的殺人兇手並不是大眾想象中那般窮凶極惡，她的眼神甚至比很多普通人還要簡單，當提到出庭親口指認她的戀人時，她眼睛里甚至沒有仇恨，沒有被背叛的憤怒，反倒很溫柔，連一直下撇的嘴角都微微上揚。
看著這樣的艾琳，莎拉覺得自己應該能把這部電影拍好，看再多的資料也不如和當事人正面交鋒來得有用。當然，電影成功的前提還要編劇克里斯托弗·漢普頓先生能創作出一個足夠優秀的劇本。
莎拉作為一個後輩，面對這位曾經拿下奧斯卡、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獎、提名戛納金棕櫚，獲得戛納評審團特別獎還有眾多工會獎的前輩，只有虛心求教的份，乖乖等著對方將劇本完成，但這期間她也偶爾提一些自己的見解，對於艾琳這個人物性格的解讀是電影創作的關鍵，電影要表達的主題究竟是什麼？是善惡終有報？是連環殺人案的作案手法？
不是！當然不是！在經過與艾琳的談話之後，不論是莎拉還是克里斯托弗·漢普頓都更傾向於展現可悲的社會現實，展現艾琳這個女人對人生態度的轉變——這個女人曾經因為命運的不公而憤怒，也曾經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有過輕生的念頭，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樣嚮往美好的愛情，嚮往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她也曾經試著做個有正常工作的普通人，可惜她最終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劇本仍然在創作中，克里斯托弗·漢普頓很重視這部作品，他同樣是個感性的人，曾經在電話里表示希望趕在艾琳執行死刑前完成劇本，他想讓艾琳親眼看看屬於她的故事。莎拉覺得這恐怕很難，因為距離那一天只有一個月了，這麼短的時間很難完成一部劇本吧？蘇的劇本寫了兩三年還仍需要修改呢，好萊塢的很多劇本都要經過數年的千錘百鍊。
然而，或許是艾琳的一生讓克里斯托弗·漢普頓很受觸動，他竟然真的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寫完了劇本！只不過他沒有親自將劇本交給莎拉。當莎拉穿著晨袍打開房門將萊昂納多迎進來時，並沒有想到這人會把她心心念念的、按理說仍然在創作中的劇本帶來，而對方一邊將劇本遞給還有些沒睡醒的莎拉，一邊已經長臂一伸攬住了她的腰——
「怎麼辦？我有些後悔給你推薦克里斯托弗·漢普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