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洛帝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手的位置,挑唇笑道:「不做什麼,朕只是想告訴你孩子是從何處生出來的。」


  徐意山道:「臣下已通曉人事,不需要皇上教。」說著,他手上用力,想把男人不安分的爪子從自己身上除去。


  「你通曉人事?朕從未臨幸過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皇上,您還記得我當上小侍其實是戚太皇侍授意的嗎?他身邊那個黃公公,在我第一次來您的乾陽宮之前教會了我很多。」


  「但你還是處子之身吧?」按理說送進宮參加大選的少年都是處子,洛帝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問。


  徐意山毫不猶豫地點頭,腦海中卻浮現那次他不幸被人下了葯,和十五在樹林里……因為神志不清的關係,他只記得當時的他們渾身是血,沒有多大的痛苦,亦沒有任何的快樂。他早就不是處子了,只不過讓他改變的人從沒想過要和他在一起。


  洛帝看他點頭,心裡竟有幾分高興。這種感覺就像是偶然間發現了一塊蒙塵多年的璞玉一樣,而更妙的是這塊玉居然是完好無缺的。


  徐意山感到貼在自己身上的手有鬆動的跡象,可還沒等他喘口氣,那隻手居然強行翻了個面,從側邊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想掙脫,但他覺得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反抗也沒多大意義,所以只是略微動了動手指以示不適。


  「你在怕什麼?」洛帝盯著他的眼睛,「你是朕的人,朕摸你又如何?更何況你服用過束意丸,無論朕摸你哪裡,你都不會有反應的。」


  「皇上說的不錯,我是不會有反應。其實我怕的不是這個,而是您對我的戲弄。我的出身並不算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因時運和貴人之助,沒有半分是出於陛下對我的喜愛。我雖然感恩於陛下和戚太皇侍,但仍希望能活得有尊嚴些。」


  「你何曾在意過『尊嚴』這兩個字?你從前受盡侮辱的時候,被人百般欺負的時候,甚至是主動勾引朕之時,為何從沒想到過你的自尊?現在突然提起這個,無非是仗著朕對你多了幾分寬容,便想得寸進尺。」洛帝因不豫而皺起了雙眉,但隨後他的眼中浮起了一些讓人看不明的東西,就像是一汪冰冷的寒泉里升起了少許熱霧:


  「倘若……朕其實不是在戲弄你呢?」


  洛帝之前從未認真感受過顧思書的手心,才發現後者的掌間十分粗糙,應該是在各處當宮人時做多了粗活所致;還有一些因持劍形成的手繭,好似溝壑間凸起的小山包,摸起來非常不舒服。可是向來不願意受絲毫委屈的他,握著這樣的一隻手卻不願意放開。他似乎有些想要描摹其上的紋路,仔細地作一幅醜陋卻不會變老的畫,也許用他一生的時間。


  「就算不是戲弄,臣下也只適合做棋子。更何況我如今卧病在床,經不起折騰了。」


  「你的手是朕摸過的最差勁的一隻手,」洛帝道,「就像你的人一樣,你的手上寫著你曾經不堪的經歷。朕有時候既厭惡你,又覺得你很有意思,就像此刻朕摸著你的手的感覺。其實你是不是棋子都沒有關係,因為既然你做了君侍,朕就是你的丈夫。可是你又不是正室,地位低下,所以你從頭到尾只有義務,沒有權力。」


  徐意山沒想到洛帝居然會自稱是自己的「丈夫」,而男人說的那句「只有義務,沒有權力」則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將眼中的不甘一點點藏好,才出聲問道:「那麼我可以等傷好之後再履行義務嗎?」


  「當然,」洛帝笑道,「不過你要用什麼來交換可以安靜養傷的這段時間呢?和朕談條件都必須有所付出。」


  「我告訴你司秋陷害冷皇侍的全過程。他曾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可以原原本本地複述給陛下聽。如有半句謊言,臣下願隨時血濺泰怡殿。」


  洛帝輕哼一聲,將手指使勁塞進他的指縫間,形成十指相握的姿勢:「你說便是了,你的血還不值得染紅朕這乾陽宮的地毯。」


  聽他說完整件事的經過之後,洛帝道:「你的說法和朕之前了解到的有很大出入。據朕所知,司秋並沒有親自出手,他的人也沒有到過碧泱宮,因此朕懷疑是有人做了他的幫凶……」


  「所以皇上就懷疑我嗎?」徐意山露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能幫司秋做事的人太多了,我肯定不是最合適的一個。宮裡很多人都知道,我同他有些私怨。」


  洛帝放開他的手,「朕既然找上你,必定是有依據的。雖然也有可能是查案的人陷害你,但你和此事也脫不了干係。如果你說出司秋是從誰的手上得到害人的藥粉的,或許朕可以不再追究你的過失。」


  徐意山的眼前一下子閃過陸太醫那張自信滿滿的臉。其實他一直不明白像陸遠涯這樣的庸醫怎麼可能會制出能讓人患上蕁麻疹的藥粉,也許是有特別的天賦吧。


  「我不知道。」他停頓了一會才說:「司秋此人我並不十分了解,只知道善惡有報,就算一切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作過的孽也會報應到後人身上。」


  徐意山心想,徐父曾經做過的孽已經報應在他自己和親弟的身上了。戚太皇侍做過的壞事絕不比其他人少,那麼洛帝也該受到相應的報應。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如果說父債子償這條路就像是在堆砌一座墳塋,那麼他就是加快墳墓堆成的一掊沙土。


  洛帝以為他只是在說司秋會得到報應,對他的看法又有了改變:「朕倒是不知道原來你還有些人性。既然你說你未參與此事,朕姑且就信你一次。若是日後被朕發現你撒謊或者還有謀害阿君的心思,那就不是死這麼簡單了。」


  「謝皇上,」徐意山閉了閉眼,「還有最後一件事,求皇上成全。」


  「你說。」


  「既然臣下這幾個月都不能離開乾陽宮,皇上能否允許我的貼身宮人小范來這裡照顧我?我不太習慣被太監伺候。」


  「不準。朕的人會看著你用膳和服藥,監督你不許亂跑,這樣你的傷才能快些好。如果換個人,恐怕就管不住你了。」


  徐意山心下涼了半截:他想讓小范過來就是為了能多些自由,偷偷溜去找淮王的人。既然洛帝不準,看來只能另想他法。


  過了幾日,他正迷迷糊糊地躺床上休息,忽然感到有人在摸他的臉,雖然動作十分溫柔,但是掌心粗糙,指尖冰冷。等他看清了是誰以後,本想要阻攔的手卻像黏在了床板上一樣,無法抬起分毫。


  「思書,皇上准了我來看你。」慕清迤自覺地將手收回來,舉起膝上的食盒,「你看,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酥山,雖比不上御廚做的好吃,但畢竟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有空就吃些吧。」


  徐意山雖然看不見食盒裡的情形,但腦海里已經有了白色小山狀的酥淋在晶瑩剔透的冰上的樣子,輕輕咽了口唾沫,頷首道:「謝謝你。可是皇上怎麼會允許你來看我?」


  「這都是多虧了你呀,」慕清迤笑道:「是不是你在皇上面前提起了我?他上次召我來的時候,對我溫柔了許多,我甚至覺得他是喜歡我的。我將他服侍得開心了,他就答應讓我來看你了。」


  「這樣……皇上除了冷皇侍之外很少臨幸其他人……」也許是平躺著的關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總覺得有口氣哽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的。


  慕清迤對他眨眨眼,「趁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不如讓我喂你吃酥山吧?」他將食盒打開,從裡面冒出的白氣模糊了他的神色。


  徐意山被這股大熱天里得來不易的涼氣誘惑到了,他像幼年時第一次吃酥山一樣既害怕又期待。小時候他每次吃酥山都得偷偷摸摸的,因為家裡人不許他吃涼的東西,而今他害怕卻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慕清迤將堆得高高的酥山端出來,用調羹在頂端挖了一小勺,遞到他嘴邊。他見徐意山乖乖張嘴吃了,緊張得聲音都有些抖:「好吃嗎?」


  徐意山面色淡然地看著眼前雪山狀的酥山,微笑著道:「好吃,比我孩童時偷吃過的任何一種都要美味。」


  慕清迤臉上一下子綻放出了極好看的笑容,「既然這樣,我就喂你吃完吧!」


  「你不吃點?」


  「不,不用了。」慕清迤的目光有些退縮,「我那裡還有很多呢,而且我不喜歡吃甜食。」


  「那你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我父侍做的清蒸魚。有一次他帶我去江上垂釣,綠水青山間只有我們的那艘烏篷船,迎著濛濛細雨,隨波而行。父侍釣到魚之後就帶回家做給我吃,小小的房間里全是魚的香味兒,而偌大的宅子里好像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再沒有那些吵吵嚷嚷的嫡庶之爭和下人的們白眼……」


  「但自從當上了君侍,就再也無法回家鄉了,除非是死。」徐意山平靜道。


  「是啊,只有死了才能魂歸故里,再品嘗一次父侍做的清蒸魚。我曾經以為世間有一種感情能替代親情,也有一個人能像父侍一樣護我一輩子,但是那個人已經過世了。」


  「他死了?」


  「嗯。」慕清迤不敢看他,戳著盤子里的酥山道:「死了很久了。」


  徐意山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同樣已經去世的十五,安慰他道:「不要想著會有人永遠保護你,人活著只能靠自己。」


  「沒錯,」慕清迤面色一凜,「思書,這酥山都快化了,你再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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