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失婚少女的落跑
「啪」的破空之音突如其來。
被馬鞭甩在身上的時候雍玉下意識地側過臉去,然而倒在地上的時候還是被鞭梢掃到臉頰,火辣辣的痛猛然襲來。
「賤婢。」
雍瑞冷冷撂下這句話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他高高在上地拽著飾著金玉的馬轡圍著倒在地上的雍玉轉了一圈,濺起的泥濘將這個攔在他身前的從妹徹底零落在泥土裡,這才舒了口氣似的胸中暢快了一些。他不屑地向地下瞥了一眼,見雍玉被一鞭子抽得委頓在地上絲毫沒有爬起來的力氣,才趾高氣揚地夾緊馬腹,一騎在前越過中庭疾馳而去了。
雍瑞走過之後許久,被攔著的流朱才掙開拉著她的那幾個家人,撲上去扶起了雍玉。流朱撩開她額發,只見額頭磕破了一角正隱隱滲出血來,臉頰上有一道破碎的鞭痕,血珠順著嘴角唇線滴下來。這傷就是好了,以後也勢必會落下痕迹來。想到此處,忍了一番委屈心酸的流朱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哭,反倒把雍玉逗得開懷,將她摟在懷裡好一頓安慰。
「都是我的錯,保護不了女公子……」流朱在她懷裡抽噎著,剛才那一鞭子的確抽得雍玉眼冒金星,現在才緩過來一些。
「沒事,不要緊,上些葯便會好了」她緩緩拍著流朱的背,低聲道。
兩個人就這麼坐在地上相擁了一會,雍瑞走時帶走了他身邊的僕從,聞訊而出的掌事連呼帶喝驅使著僕役收拾園子里打翻的香案,言語間多有嫌惡。出了這樣的事,宗族長輩自然無一出面,聞風看熱鬧的人在雍瑞走後也慢慢散了,流朱努力止住抽噎,雍玉扶著她站起身。
遠處的樓閣上隱約有幾片衣影流連,雍玉知道那大約是聚在一處竊竊私語的姊妹們,因雍玉這些年來在家中的身份,也並沒有人願多惹是非。雍玉向下環視散落一地的祭掃貢品,只默默拾起翻在一邊先君的靈位認真擦拭乾凈抱在懷中,在一片白眼中帶著流朱一同回飲瀾園最偏僻的那處院子去了。
傍晚雍家的家主雍離一入府就有家人掌事對他述說了白天發生的一切,雍離聽完面無表情,淡淡哂道,「請家法。」
自從十年前的那件令雍家蒙羞的事之後,雍家便由雍離當家做主。堂中聚集起來宗族長輩自那個兵荒馬亂的雨夜多年來猶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一向唯雍離馬首是瞻。雍離環顧四周,見諸人都望向他,停頓一下才開口似問非問道:「依諸位看此女將如何處置?」他並沒有提到自己的長子,宗族們便心領神會。
昏暗的燭火中,頭頂高懸著一排排秘密麻麻的牌位,冷冷地浸在溶溶的月色之中。
夜已深,雍玉從遙不可及的高窗隱約內可以望見外面老樹盤根錯節,枝杈橫生,在初升的月影下猙獰地搖曳。風呼嘯而過,衝擊著窗棱,偶爾夾雜著一絲鴉鳴。
宗祠高門之內,居高臨下的先祖們在閃爍的燭火中如同一雙雙陰森的眼睛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雍玉挺直腰身,努力抵禦從冰涼石板傳來的陣陣寒意。然而小腿麻木幾乎毫無知覺。因為當眾頂撞從兄雍瑞,由宗族長輩裁斷,依照家法,應於此跪足三天三夜,而狠狠抽了她幾鞭子縱馬而去的雍瑞卻不知此時正醉在哪出溫柔鄉中。
雍玉已經在這裡跪坐了一天一夜。她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鞭傷已經覆上一層硬硬的血痂,然而與身上的饑寒和膝蓋上的疼痛比起來並不算什麼。祠堂中不知何時飛進來一隻烏鴉,在光滑冰冷的石板上跳躍。雍玉盯著它,烏鴉也歪著頭看著她,有一瞬間雍玉甚至覺得那隻烏鴉沖著她眨了眨眼,不過隨後她便發覺那是疲累的錯覺——那隻羽毛光滑烏黑的鳥張開翅膀呼啦一下子就飛了出去。
雍家也曾是高門大戶,南渡前雖比不得桓陸王裴四門大姓累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但也是門楣光耀,族中在三世在朝為官,家業興旺。然而到了雍離這一輩,卻出了一件大事。這一代雍家的家主雍牧本被為太常寺卿,卻因貪污被革職處斬,此罪名極重,家人弟子雖不至於連坐,但三族三代之內不得出仕為官,這對於雍家子弟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
在雍牧被問斬之後,雍家又有幾人相繼被革職。其時北方淪陷,時時傳說那些吃人肉飲人血的野蠻胡人將要打過來,南渡之後雍家基業不穩,又遭逢大難,諾大的家業幾近傾覆。國讎家難,風雨飄搖。雍離接替族兄雍牧成為家主,卻無力扭轉日益衰敗的家業,只能以變賣祖產維持著基本的體面。若說誰還相信雍牧真的是清白無辜的,也只有雍牧留下的一雙兒女了。
雍玉和兄長雍華便是雍牧留下的一雙兒女。
雍家南渡時幾經離難,嫡長一支在洛陽為官,被攻入城內的那些野蠻胡人屠戮殆盡,只剩下年幼的雍牧被家臣拚死送出,與其他族人一同渡江。后雍牧少年執掌雍家,賢明仁愛,家中旁支子弟也入朝為官,雍家才漸漸恢復往日興旺。雍牧中年得子,卻並不嬌縱愛子,反而悉心教導,雍華少時便有才名。
然而天有不測,雍夫人在生下嫡女雍玉後幾年便去世了。幾年後雍牧被朝廷問罪押監候斬,宗族旁支為了□□便藉機將他從家譜上除名,只是面上惺惺作態道憐他一雙子女年幼,將他們過繼給了遠房無後的一支。
從那之後兩個孩子在雍家的日子並不好過,雍華本是雍府少主,然而卻從此成為旁系庶出,更是宗族子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過雖已無名分,但餘威猶在,有他護著妹妹,奪了家主之位的雍離也無法奈何。
然而雍華十八歲時,偏安的朝廷西南戰事吃緊,蒙天子特赦,赦免一批罪臣子侄,許其從軍。雍華在軍中浴血四年被表為校尉,也只有一封賀報宣到家中,戰事頻發,輾轉各地,通信艱難,如今也有兩年未來過一封書信了。
而雍玉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兄長投軍之後,就被遷到最偏僻的一處院子里,冬日缺衣少炭,份例被剋扣是常有的事情。雍玉深知雍華此舉艱難心意,所以四年來對自己遭遇種種絕口不提,寥寥幾語的家書中也只講些帝都軼事聊慰兄長思鄉之情。
然而在家中,宗族長輩深知家主雍離為人偽善,為討好雍離,對雍玉只當視而不見,各房姊妹自也是不敢與她來往。尤其不比其他姊妹,雍玉婚事至今無人做主。雍家失勢自然無高姓垂青,即便平嫁雍家也無人願為她尋覓一門好親事,按照當下的風俗,大家之女若是下嫁平民更會令人不齒,所以就這麼耽擱下來十七歲還未定親,再有一年按照法令便要由朝廷指派人家。
因失婚之事,雍玉沒少受閑言碎語侵擾,只是她向來心寬,從來一笑哂之,不與之計較,反倒是身邊一同長大的貼身侍女流朱沒少為這件事長吁短嘆。
而兄弟們更是不喜他們這支,尤以雍離的長子為甚。大公子雍瑞,一向遊手好閒,少年時本已被雍離託人使了錢舉了個小官,因雍牧一案牽連,再無入仕可能,眼看著身邊昔年一同鬼混的狐朋狗友如今都人模狗樣漸漸不與他來往,而自己至今一事無成,一股惡氣便全發散在了這個在家中沒有地位的從妹身上。
今日恰逢雍牧忌日,因雍家已將他從族譜上除名,無法進宗祠,雍玉按例在飲瀾園先君舊日的房前外為他燃三炷香,卻被雍瑞撞到。
近日桓沖平定東南北歸,天子驚懼,一面以欲封他為寧王試探,一面急詔諸子回帝都,自然意在立儲。北嶽王姜舒緊跟著東海王姜炎之後回到帝都的,他歸京后便邀各方名士飲宴,唯獨遺漏了雍家。這本屬正常。自雍牧貪腐案之後這些年雍家早已被排除在帝都高姓的結交圈之外。然而雍瑞並不甘心,當今天子諸子均年幼時便遠封在外,雍牧一案又已過去了十年。此次天子身染沉痾,突然急詔諸子,個中寓意不言而喻。
北嶽王是天子三子中唯一手握兵權的一位,此次將兵回京,若是能搭上這條船,以後雍家說不定有翻身的可能。因前日里陸家的二公子陸緋曾差人請他過府,雍瑞忍不住生出一些飄飄然來,所以便提著一股氣親自上北嶽王府拜訪,然而遞上自己的拜帖卻被拒之門外,回來之後一正撞上雍玉在家中祭祀亡父,一股惡氣無處抒發,揮起鞭子便掀翻了香案,雍玉撲在先君的靈位之上,卻被一鞭子抽到了地上。
大約宗族各支都抱著看一場好戲的心態。不用雍離開口,便揣度好他的心意,所以這件事最後便以雍玉在宗祠跪三天收尾。
夜深了,門口遮天蔽月的古樹下名為看護實為看守的家人也靠著門框打起了瞌睡,雍玉扶著冰冷的石牆,仔細地聽著外面的聲響,今天的祭掃還未完成,按照老一輩的說法,在忌日沒有後人祭祀的鬼這一年都過不安寧,無論如何,她要為先君盡一份孝道。
雍家的宗祠在近郊,但離城外的亂葬崗還有一段距離,當年雍牧引頸受戮之後,天子恩許雍家去為他收殮,然而按著家規,他未能葬進祖墳,只是用薄薄的一具棺殮了,草草埋在城外的亂葬崗,無碑無封土,才十二的雍華砍了樹,用劍斫字,以木為碑,這才有個墓的形制。雍華拉著哭得不知所措的妹妹在墓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便帶著雍玉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雍華入軍籍之前,每年會帶著雍玉到城郊祭掃,而自兄長走後,雍玉便被禁足在家中,再沒有機會到先君的墳前拜祭,只能每年在先君忌日在昔日舊居前為他燃三柱清香,燒掉自己親手疊的五色紙錢,求先君亡靈保佑戰場上的雍華,便完成了簡單的祭掃。
而這次,想來是認為在荒郊野外她一個女郎不敢偷跑,也不掀起風浪,雍家將她送到宗祠的時候也只派了兩個僕役跟著,名為看護實為看守,因著雍玉老老實實跪了一天,兩個人也放鬆了警惕,一左一右靠著大門睡得沉沉,而宗祠中原本的守祠人因著來了內府女眷需迴避,也早早回了自己的小屋。
雍玉在心中暗暗打定計劃,便按著酸麻的腿,壓低聲響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出宗祠大門。她不敢有絲毫停留,只能硬著頭皮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下去,只到再回頭時漆黑的夜裡宗祠望上去已燈火如豆,她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輕易地逃了出來,她長舒了一口氣,邁開步子憑著感覺奔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