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宮苑外的古木剛在深秋的風中脫了一層葉子,極樂宮中便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謝祈懷抱著一堆卷冊走在筆直的青玉道上,滿目一片白茫茫,呼吸間縈繞的都是凝結的白氣。他入宮不過月余,沒想到天氣便已如此之冷了,他是一貫不耐寒冷的,進了議事廳放下卷冊便急匆匆地圍到了炭火旁邊。
那盆炭火燒的旺旺的,被熱氣環繞的感覺令人渾身舒暢,一旁劉項見了他眯著眼睛懶洋洋放鬆下來的樣子,笑道:「這幾日忙壞了了吧。」
謝祈一邊伸出手去烤火,一邊想順便向他倒一倒苦水,然而他剛開了口,卻忽然瞟見陸紀從內間走了進來,頓時改口道:「還好,都是分內應盡之事。」
劉項兀自沒有察覺陸紀的存在,奇道:「謝兄前日不是還說,這整日加班加點,簡直要讓人吃不消了。」
謝祈想暗示他一番,然而劉項卻並看不懂他的眼神,直到聽到一個聲音在他旁邊道:「還得了空聊天,看來是很閑。」
劉項猛然抬頭,見到陸紀也是一怔,即刻便站了起來,小聲道:「見過陸大人。」旁邊的謝祈自然也同他一同站了起來,恭敬行禮。
陸紀見謝祈一副乖順的樣子,卻不知其實在心裡如何編排自己,不覺有些好笑,表面上卻不動聲色道:「謝祈隨我來一趟。」
謝祈被點了名,無法,非常留戀地又偷偷瞄了一眼那盆炭火,便隨陸紀向著內室走去。
此處是中書省的議事廳,設在紫宸殿的偏殿。中書省的長官為中書令,這個辜然辜大人謝祈也只見過一次,還是他初入宮時由陸紀領著見的。這位中書令大人約莫四十上下,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但謝祈卻一眼就看出他為人處事實則非常圓滑。
中書令本來正職,下設中書侍郎為其副,按理說他便是陸紀的頂頭上司,然而他對陸紀的態度卻十分微妙,雖說不上是畢恭畢敬,但也十分之客氣。謝祈原身出身寒門,此時卻一躍進入中央機構,陸紀此舉頗為大膽恐怕前無古人,然而辜大人見到他卻也並沒有為難他,顯然是因為陸紀在此處分量很重,以至於他的長官也無法干涉他的決定。
中書令之下設兩位侍郎,然而除陸紀之外,另一位侍郎大人阮琳,謝祈卻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於是他便有些懷疑此處實權是否已經完全被他們家的這位大公子架空,然而他雖然這麼想,卻不好這麼問,在心裡想著以後要好好觀察一番。
為便於天子垂詢政務,輔助天子決策,草擬政令,中書省議事廳便設在宮苑之內,中書侍郎之下設四位中書舍人,謝祈便是其中之一,那位與他閑話的劉項自然也是其中一位,中書舍人負責處理具體事務,謝祈初入宮時還懵懵懂懂,想起陸紀之前並沒有早出晚歸,便以為這應當是一個閑職,然而直到他入了宮,方才知道這「具體」到底有多具體。
當日謝祈在地道中見昭陽殿中的公主埋頭在案前批了一份又一份的奏表,而此時他才知道,那些奏表在公主過目之前,已經被細細的挑選過了,只有特別重要的才會被送入昭陽殿中,並且在公主過目之前,都由專人細細看過,已經草擬了政令,拿出了具體的解決措施才會被送上去。
而這工作,便是謝祈要做的。說到此處謝祈簡直頭大,要知道全國各州郡縣送上來的奏表簡直事無巨細,他又是一貫喜歡偷懶摸魚的,每日坐在案前一封封看一字字寫簡直要了命一般。而與之對比鮮明的是陸紀陸大人每日只是好整以暇地來他身邊走上一圈,便命人將那些理好的奏表送入宮中與天子過目。
謝祈不由在心中暗自腹誹,說是與天子過目,其實便是都送入宮中與公主過目,然而公主面前還不是你說的算。他右手本有傷,天氣一冷便疼的有些握不住筆,每每此處便十分後悔,當初怎麼就一時答應了陸紀要入朝為官呢,仔細想想即便離開了桓家,心中大約還是有那麼幾分不甘心,不甘心就此默默無聞。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經歷了上次的事情,王家和姜炎必然不能輕易放過他,陸紀卻淡淡道:「難道他們還能強綁了朝廷命官?若你在暗處,永遠只能任人魚肉,只有你走到明處,他們才不能對你下手。」正是此番說辭打動了謝祈,所以入朝也實屬無奈之舉。
謝祈與陸紀一同走入內室,思緒卻已經飛向天外,回過神來才發現陸紀隨手端過一碗深色的湯來給他,謝祈下意識接過啜飲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直入口中,嗆的他差點把碗摔掉。
那不知是用什麼草藥熬煎的,想必是驅寒的,只是味道十分不盡如人意,謝祈想偷偷把碗放下,陸紀卻淡淡道:「喝完。」
謝祈只好捧著碗閉住氣將那一碗驅寒湯都喝了下去,果然覺得體內有一股暖流升起,渾身上下都舒暢起來。然而心情剛好了一分,謝祈便見陸紀指著旁邊厚厚一排文書道:「這些卷冊你先挑選分類,將重要的挑出來,我一會要用。」
謝祈就知道陸紀找他准沒什麼好事,見他說得理所應該,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開口道:「那大人現在要做什麼?」
陸紀聞言卻是笑了,開口道:「雪天正宜小憩。」說完便徑自走入屏風之後休息去了。
謝祈拿他沒辦法,只能坐在案前埋頭苦幹,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把那些卷冊整好,陸紀也正從屏風後走出來,見他做完了事,便開口道:「嗯,做得不錯,跟我走一趟吧。」
謝祈抱起那些卷冊跟著陸紀走出議事廳,才發現外面的雪已經停了,而陸紀走的方向卻是向著禁苑,他心中一凜,難道這便要去昭陽殿么。
昭陽殿屬後宮,在禁苑之中,外臣不得隨意入內,而陸紀在入口處對禁衛出示了隨身的腰牌,便帶著他順利地進入了禁苑之中,謝祈想起上次隨陸紀入宮也是一樣的情景,而現在與那時又十分的不同,不由有些好奇今日陸紀著急去見公主是為了何事。
陸紀像是知道他的疑問,微笑道:「說起來,此番還是你的功勞,將那張星圖交給安九道帶回。」
謝祈一凜,他都忘了此事,上次他在四時園想甩鍋給安九道,便將那星圖默寫出來交給他,打的事反正別人也看不懂的主意。現在聽陸紀此言,倒像是有了眉目,這可真是出乎意料了。
陸紀見他沉思不語,淡淡道:「那日安九道到四時園中去找你,並非我的授意,你應知曉他其實是我父親的人。」
謝祈聞言不由試探道:「說起來倒有些可惜,只拿到那張星圖,卻不能解出其中含義。」
陸紀深深望了他一眼,笑道:「這你不用擔心,將那張星圖已經解出來了,這件事你辦的很好。」
謝祈一驚,難道除了他與談惜,還有人能通星術,那個人究竟是誰?而如果那個人解的是對的,告訴陸紀天下將有女主,陸紀一定認為那人是公主,他又會怎麼做?
想到此處,謝祈著實有些不安道:「那上面……到底說的什麼?」
陸紀看著他道:「你問那麼多做什麼。」
謝祈怕引起他的懷疑,自然不好再問,同時他也明白大約因為此事,陸紀才有心要提拔他,而今日,大約陸紀便是已經得了具體的消息,要進宮去面見公主。
謝祈滿懷忐忑地隨著陸紀進了昭陽殿,觸目皆是熟悉的景象,然而物是人非,若不是他早已做好心理建設,恐怕此時便難以抑制心神。
陸紀入了殿內,他遠遠跟在後面,未見其人先聞齊聲,只聽得一個嬌俏的聲音道:原來那日你說要舉薦一人,說的便是他。」
那聲音由遠及近,謝祈知道公主就站在他身前,便低頭垂眸。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公主,看著自己之前用了十七載,萬分熟悉的身體,謝祈只覺得難以自已,便低著頭不說話,然而他不願意抬頭,那人卻不依不饒,在他身前令道:「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
謝祈聞言只得抬頭,想與她對視,公主卻將目光轉開,對陸紀幽幽道:「來你待他果然不同。」
之後公主卻突然笑道:「若他真如你所言一般,才智過人,不如留在我身邊的。」
謝祈不由內心腹誹道,留在你身邊,難道做宦官么?陸紀不語。公主見他表情莫測,不由道:「我不過開個玩笑,看你緊張的樣子。」話雖這麼說,然而她再看謝祈的目光卻特別意味深長。
陸紀聞言也沒有不悅,卻微笑道:「下個月便是你生辰,想怎麼過?」
謝祈猛然一怔,才想起,的確,下個月便是他的生辰,然而既是生辰,也是忌日。
他心中如潮水翻湧,卻聽公主幽幽嘆道:「下個月便二十七歲了,還有什麼好過。」
謝祈此時才覺出哪裡不對,即便在他看來,也完全看不出來二十七歲的公主與十七歲時的自己有什麼不同,十年的時間彷彿在她身上消失了一般,這個身體,分明與他十七歲時一模一樣,不知該說是那人駐顏有術,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此時卻忽然有內侍來通報道:「陛下傳召公主。」
謝祈聞言一怔,他為公主之時,為天子所不喜,幾乎很少見他,而此時情況與那時卻有很大不同,想必此時的天子也知道,只有公主才是自己的親生血脈,所以待她不同,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連這親生女兒身體里,也換了一個人。
公主聞旨準備見駕,對身邊的宮女吩咐道:「將國師煉製的長生丹帶上。」她轉頭對陸紀微笑道:「父皇簡直一日也離不開這丹藥。」
謝祈又是一怔,不知這國師又是什麼人,他望向陸紀,陸紀卻並沒有十分驚訝,反而開口道:「看來,我此番來得不是時候。」
公主望著陸紀道:「陸郎來見我有什麼事?」
陸紀笑道:「沒有事便不能來么?」
公主嗔道:「別以為我不知道,若不是有事,你會來我這裡么。」
陸紀正色道:「確實是有事情。」
謝祈伸長了脖子正欲聽陸紀到底要說什麼,公主卻眼神示意身邊之人退下,謝祈也只能無奈隨宮人一同出去。不過他心裡大約有個猜想,陸紀定然是已經得知那星圖中的含義,此番要來告知公主,只是不知道公主萬一真的知道星相預示天下將有女主后又會如何,只怕是即將有一場血雨腥風。
姜泓從章華殿中遠遠望見那個有幾分熟悉的身影。那日他放了謝祈回去,沒想到幾日後這人居然經陸紀舉薦,入朝為官,不得不說,他身上的謎團真的是太多了。他這般想著,裴瀾在他身邊開口道:「前日里殿下調取了他的戶籍卷冊,又派人去了他的家鄉瀛州,近日便會回返,只怕過不了幾日,他的身份便會水落石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