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了好久,小委屈咕嘟咕嘟在心裡冒著泡。可這次受委屈更大的不是我,而是霍老師。
她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白富美,難能可貴的是,還有一顆救死扶傷、柔軟的心。外表雖然高冷,對待嬰兒,兒童和孕婦卻很有耐心。
同情弱者,善待婦孺,外冷內熱,樣貌出眾,富貴多金,堪稱完美。安妮說她上學那會兒的追求者可以從醫學院排到廣渠門,她嫌麻煩就向全校出了櫃,成為醫學院經久不衰的熱門話題。後來安妮與她分到同一個科室實習,秒變她迷妹。
「她安陌薰是女神,我們霍逸然就不是女神?!你知不知道她有多優秀,穿上白大褂有多迷人,原來是醫學院校花,現在是協和院花!哪裡比安陌薰差!哪裡配不上你?!」
我貼著話筒的耳朵都被她說燙了:「我知道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可以睡覺了么?」半夜三點掛的電話,現在天還沒亮又打過來,這是要搞疲勞戰術?
「周小舟你何德何能被霍學姐看上?她剛跟我哭完。我心裡替她心酸難受,必須要好好罵醒你!」其實安妮為了霍老師一直和我處於半冷戰狀態。「感情的事你也知道不能強求,怎麼就這麼上心我倆的事兒?」我禁不住問。
「可能看不得漂亮又善良的兩個人不能在一起?你倆明明很般配。我強迫症犯了行么?」
「……」還有比這個更牽強的理由么?
「再說霍學姐真的很喜歡你,說看見你就有感覺,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感覺……」
「安妮,我們可以純潔一點談話么?」
安妮冷笑:「性、愛本來就是最正常的話題,你這麼抗拒還說自己沒問題?」
「……」
我有點自暴自棄,心裡哀怨得要命:「要不你給我找個心理醫生吧,我也覺得我病得不輕!」
我這話可能讓她沒有料到,語氣隨之軟下來:「你就不能嘗試接受霍老師?也許邁出一步,就豁然開朗了。」
「沒辦法。我做不到。我把自己囚困了。」說完,我難過極了,覺得自己特別可憐。
安妮終於安靜下來,好久之後才嘆息道:「不是你囚困自己,而是心藥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
「嗯,成語說的不錯。」
「去你的!周小舟,去接近你女神,徹底死心吧。」
「啊?」
「心裡有念想,永遠放不下。」
「其實我已經差不多放下了。佛曰,勤修戒定慧,熄滅貪嗔痴。我一直在這樣修行,才能十二年按兵不動。」
「你動了,自從綁架之後,你倆的命運就產生了交集。你不覺得么?」
「也許吧……」我幽幽道:「那又如何,依然是兩個陌生人。」
「就知道你是個慫貨,所以姐姐決定幫你一把!」
我一驚:「你要幹嘛?」
安妮說:「讓你的聲音發生改變。周小舟如果說了話,並且與綁匪頭目聲音不一樣,女神再如何懷疑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可是這個方案不是被你否定了么?你說現代醫學根本實現不了。」
「是,要徹底改變你的聲音,就是要改變你的聲帶結構或者喉腔鼻腔等共鳴腔結構。這本是個小手術,但不會有任何一個醫生會去做。因為太微妙,容易弄巧成拙。我們就像造物主手裡的一件精密儀器,強行改變破壞平衡多半會令聲音變得嘶啞難聽。但如果不手術呢?人只有固定的音色,沒有固定的聲線。這段時間德國一個考察團來我們醫院,帶來了世界最前沿的醫學命題和技術。其中一個斐特朗博士是耳鼻喉科權威專家,他看我有興趣,就向我展示了他的研究成果……」
接著她說了一大段這個研究的專業術語,聽得我都快睡著了。她知道我是個醫學盲,最後簡單扼要做了總結:「就是在你口腔上顎安一個協震裝置,改變聲線環境。」
我一聽,喜出望外:「這麼說我可以改變聲音了?」
「對,但聲音依然很難聽……但至少把裝置取下來就好了,不會是永久性的。」
能夠掃除女神的懷疑,讓周小舟直接和女神對話,這是質的飛躍,聲音難聽點算什麼!
「什麼時候可以用?」我急不可耐地問。
「你來趟h市吧,斐特朗博士也正想找個臨床對象。」
「那我明天去。」
「你不去背唐詩了?」
「哦對……雖然霍老師說我和女神的活動不在一個場館,可還是小心為妙,不去了。」
「我聽說女神那邊的活動很有意思,你不想看女神特別的樣子么?」
「特別?」
安妮有些失望:「周小舟,霍學姐對你這麼好,可你不要太沒良心,一點不去關心她的工作生活。為什麼她什麼都和我說,卻不告訴你這麼特別的活動?」
「……」是啊,一直都是霍老師主動和我聯繫溝通,我卻很少去真正關心她在做些什麼。不是不關心,而是在有意冷漠,逃避她的熱情追求。
我還是不夠狠心,想著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樣子,不免又心軟:「她,還哭么?」
安妮呵呵笑道,聲調諷刺冰冷:「周小舟,你心裡真的只容得下你女神。現在才想起問一個女人為你哭的事,你真的很有良心,很善良呢。」說完掛了我電話。
我內心沮喪。恐怕安妮和霍老師已經對我失望透頂。
不過我心裡非常清楚,霍老師不和我說活動細節,怕是有其他考慮。
也許,她已隱隱察覺出我和女神的關係不一般?
那麼這次親子會,到底是有多特別,特別到她要對我有所保留?
一宿沒睡,再加上這幾日為了女神茶飯不思,神思不屬。早上去我大舅家接東東的時候,明顯感覺到體虛乏力。
我媽為了給我和霍老師創造環境也真是豁得出去。
我大舅遷到a市已經十幾年了,我媽和我搬過來也差不多兩年,卻一次沒來拜訪過。原因是她和我大舅媽有嫌隙。
當初我還年紀小,我爸拋下我和我媽和別的女人跑了,可想而知我媽當時的困境。為了養活我,也為了那點微薄的自尊,同時打了兩份工,基本沒時間接送我去學校,就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沒過世的時候身體不好,一直住在我大舅家休養,再加上我這個拖油瓶,我大舅媽自然不會有好臉色。每次我媽去看我,必定會和她起些不大不小的口角。
現在我成了女強人,而他家卻勉強溫飽,我媽臉上有光,這才有了走動。可我知道她心裡有未解的怨氣。
可這次的怨氣卻不是對我舅媽的,只見她一臉冰寒:「你是不是把霍老師惹哭了?」
我精神狀態不佳,又是在開車,就沒說話。
我先把他們送到家,我媽抱著湯寶,看我倒車要走,突然問:「你是不是,有別的喜歡的人?」
我能說有么?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情。喜歡,不喜歡,又有什麼意義?我都覺得沒有希望,何必讓我媽有希望。
「沒有。媽,你別多想了,回去再補個覺,我知道你認床。」
後來怎麼去幼稚園的,又是怎麼參加親子會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那天我狀態實在不好,只想著快點結束回家補眠。
說實話,我也不想看什麼特別的女神了。經過了一宿的精神折磨,我只感覺疲倦。
我累了,十二年把自己困在原地,追不敢追,退又無處可退。讓朋友家人寒心失望,讓霍老師傷心難過,我自責、質疑、困惑和脆弱。
後來我們這邊快結束了,特殊教育樓里好像才剛剛開始,吸引了不少人過去,似乎是有特別的活動。
這時,遠遠的我看見霍老師,長發飄飄,像是一朵高冷的百合。這樣的女人真的很美好,只是幾個小時前,我徹底地傷害了她。
她也注意到了我,眼中含著怨。遲疑了下,還是沒狠下心,向我走來。
「你臉色不好。」她說。
我總不能說是因為你,安妮找我徹夜長談了吧。想至此不免有些尷尬,垂著眸子說:「你,也沒睡好吧……」
她冷哼一聲,臉卻微微泛起紅:「剛才安部長問起你,過去打聲招呼再走?」
「哦。」聽見她的名字,我第一反應就是逃。可我答應過她不要跑的,她不喜歡我逃避她。
我發現我對她簡直言聽計從。
我讓霍老師帶著去了特殊教育臨時搭起的化妝間。然後聽見中間一個舞台里,幼稚園老師特有的誇張語氣在渲染活動效果。
我被那刺耳的大喇叭聲震得腦袋越來越漲,越來越沉。就那幾步路,像是走得永無止境。
「你怎麼走這麼慢?」霍老師摸了摸我的額頭,又按住了我脖頸的動脈,「沒事,就是身體虛……」她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小老師叫住了。
「就那間,你先過去。然後去門口等我,這邊結束了,我開車送你回去。你這個狀態不要開車。」
「哦。」我有氣無力地說。平常壯得像一頭牛,今天是怎麼了?
我一步步邁向了女神的化妝間,象徵似的抖了抖棚子上的布,代替敲門。
有人打開帘子。
我想我還沒安高科技裝置,還不能說話。那就抬頭笑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吧——
我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女神,不,不是女神。
又是女神……
她沒有回頭,面前有面鏡子,可是鏡子里,是一張垂暮的臉……
我的女神,變老了!
我望著那蒼老的、暗沉的、枯木朽株的臉。那種心情無法形容。幾天前還是傾國傾城,綽綽風采,而此時此刻,那粗糙蠟黃的皮膚,夾雜銀絲的頭髮,一條條深刻斑駁的皺紋……
這個畫面的視覺衝擊和對我心靈的震動可謂是火星撞地球!
我只感覺這些日子那根脆弱不堪的神經一下子就斷了!
我的女神變成了這副樣子,我經受不住這種打擊!
我想吶喊,我想嚎叫!我不要這樣,我不要她這樣!
我真的特別特別心疼,特別特別難過。我想起我今天差點要放棄去愛她,我動搖了。我又想起她自閉症的寶寶,她堅強外表下可能經受的苦難。
我對自己徹底失望了!我連自己的愛都無法堅持,我在退縮。
我又聯想起我的母親,我媽,她把我拉扯大,為了我卑躬屈膝忍受舅媽的辱罵……
就在剛才,我又再一次讓她失望。
還有安妮,還有霍老師……她們無不對我失望……
我太失敗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當這些情緒彙集在一起,鋪天蓋地向我襲擊而來的時候,我能做的,就只有用淚水去抵抗這莫大的悲哀。
我哭了,開始只是嗚嗚的哭,後來越哭越傷心,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
給我掀帘子的化妝師錯愕著,一向鎮定自若的女神也慌了,她迅速抽出面前的抽紙往臉上擦,然後對呆了的化妝師說:「快,卸妝。」
「啊?啊,哦!」化妝師趕緊過去給她卸妝。
他們忙著卸妝,我在後面哭得傷心欲絕。後來想想,真想給當時的自己一腳!
女神卸完妝快速轉身,站起,眼中有絲慌亂和焦急:「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我又變回原來的樣子了。」獃獃的化妝師也跟著在後面重重的點頭。
我抹著眼淚,淚眼婆娑也看不真切,還是好傷心。
女神嘆口氣,摟著我肩膀,溫柔地說:「是不是接受不了我變老了的樣子?」
我這時候還沒緩過神,本能點著頭。
然後我聽見外面舞台上小老師在用誇張的語調問小朋友:「是不是不能接受媽媽變老的樣子,所以才哭的?」
「……」
請問,這世界上還他媽有比這事更尷尬的?
我看見女神笑了,然後我還發現她笑得充滿了母愛。有些寵溺,又透著那麼多的溫柔。
她輕輕捏了捏我的肩膀:「周小舟,你又哭,你怎麼總哭?」
別理我,我尷尬。
咦,我什麼時候還哭過了?
「去外面等我。」她命令道。
我乖乖點頭,在外面站好。
她收拾了一下,出來,「你下午有安排么?」
我搖頭。
她在前面走,從一個老師手裡牽過來一個小朋友,「多多,叫阿姨。」
「阿姨。」我看見一個小光頭,長得黑黑瘦瘦的,哪多了,像只蝌蚪。
「帶你倆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蝌蚪說:「好。」
我:「……」
哪、哪裡不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