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衛憶得了消息,當機立斷,安排素虹素霓等待國公夫人,自己則是帶上墨玉,向著趙回平日里理事的勤政殿去了。
昭陽殿和勤政殿離得不算遠,往歷朝歷代追溯去,都算是不合禮法。究其原因,大概滿滿的都是趙回的私心。
衛憶腳下步子飛快,幾乎是飛奔著去的。
勤政殿門口值守的大多是趙回趙博的心腹,遠遠地見著衛憶來了,一個個的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今兒個值守的倒霉蛋是個八品使監,得了消息趕忙迎了出來,剛調整好臉上的表情,正要行禮說話,就見衛憶看都不看他一眼,直直地衝進殿里,留了他在原地彎著腰像個傻子一樣地乾笑著。
這使監是個機靈的,知道主子心情不好,沒有去打擾,也不敢打擾就是了,只吩咐幾個小太監去尋能管事的人來。
開玩笑,擅闖勤政殿是個大罪,可也得看看這人犯是誰不是?這可是皇後娘娘,皇上的眼珠子,太子殿下嫡親嫡親的娘。
恩,馬上就該改口了,是太後娘娘了。再者,誰不知道皇後娘娘是個和善的,見誰都會給些面子。現下如此,怕是動了真火,誰敢去觸這個霉頭?
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人物,若是急了,那才真是能掀起滔天巨浪呢。
使監如是想,背著雙手提點了提點其他伺候著的宮人們,低眉順眼地站在門邊候著了。
茲事體大,墨玉是不敢隨著衛憶一起進屋的,只候在了外殿。
她想了想,走到門口去同那使監說話:「孫首領,還得麻煩您替我打點些茶水點心,防著娘娘要用呢。」
八品的首領太監不可能是白當的,自然知道這是主子們面前的紅人,自家總管的心上人。加上這是為後宮裡頂大的皇後娘娘服務,哪有怠慢的道理,連忙應下了:「姑姑可折煞我了,怎的同我如此客氣,我這就使人準備著。娘娘想要在這兒等皇上,奴才已打發人去傳話了。」
輕輕鬆鬆一句話,把自己從告密的嫌疑里摘了出來,墨玉見這麼個被衛憶唬住的機靈人,不由失笑,福了福身子,轉進殿里候著了。
&
衛憶進了內室,直奔書案而去。她走到一個大書架面前,費力地抽出本講人文地理的巨頭書來,踮起腳尖在那空隙間摸了摸,才把那書又擱了進去。
她轉到屋內的幾扇白玉屏風后,掀起一張她在荷池邊上賞花的畫像來。入眼的自然不可能只是張白牆,是個洞開的暗格。
暗格里整整齊齊地擺著許多或新或舊的冊子,冊子上面放著一卷明黃的聖旨。
衛憶先是拆開那聖旨掃了幾眼,跳過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以及一些毫無用處只求好看的溢美之詞,直搗黃龍,去尋那內容。
「…君臣善睦,德可比先聖,功更盼後人。皇太子趙博,人品貴重,甚肖朕躬。堅剛不可奪其志,巨惑不能動齊心,朕欲傳大位於太子。諸王當勠力同心,共戴新君。重臣工當悉心輔弼,同扶社稷…」
衛憶過了目,把那聖旨隨手擱下,沉思了片刻。
那日苦度大師的話猶在耳畔,如今果然成真。
「世間萬事啊,都逃不過因果二字。不妨留心身邊不平常之事,有些事情,還是娘娘自己發覺的好。十二奇局,蒙局將破了。」
「紫微移位,紅鸞不改,陛下用情至深。」
心中有那麼一塊地方,轟然塌陷,讓衛憶有種想哭的衝動。
衛憶閉目平復片刻,指尖劃過那齊整碼著的幾十本書冊,按著書脊上標著的年段,找出上一歲的那本,翻了開來。
這些冊子都是趙回的手記,年幼時便養成的習慣,每日里必做的任務。
上一世,便是因為發現了這暗格,她才能讀懂他心。
愛有時需要表達,不能內斂。
衛憶嘆了一口氣,捧著挑出的冊子,坐在了桌案前。
她上輩子做得最對的決定,或許就是不顧朝臣的口誅筆伐,也要強佔了這勤政殿。
這裡面除了記些平日里的心得想法,對朝局的判論,更多的,是寫給她的心事,一封封或許永遠不會寄出的情信。
&
「吾妻阿憶,希望你一切都好:
膳房裡傳了消息,說昭陽殿退了晚膳,只動過些我從南邊尋來送去的荔枝。
天熱不欲食,可也要為身子著想,你一貫嬌弱,要不細心養著,再病了又該如何是好。我想應是宮人們怠慢了你,沒有及時勸補。
你一向是個有主意的,怕你更冷待我,朕這一國之君,竟是不敢發作你的宮人,只能再讓人搬些冰過去,唯恐你中了暑氣。
……
凡人血肉之軀,便是皇帝,也有七情六慾。阿憶,我是很難過的。
就算心裡有氣,兩年有餘了,朕都數不清服自己軟了多少次,你為何就不能與我說說,哪怕回頭看我一眼,給我個機會寬慰你一二。怎的還如此執拗,同你兒時一樣。
自小我便守著你一個,哪裡懂女兒家的心思。以前你同我生氣,我尋些東西送去,你罵我幾句木訥,到底是會見我一面,原諒於我的。可這回,日漸久漸長,絲毫不見好轉。
我更是不得其法,現在連你愛的吃食玩意兒,都必須經博兒的手,才能送到昭陽殿去。你不肯見我,我便只敢在夜深的時候,去看你一眼,這又怎麼能夠。
我始終不得要領,也尋不得錯處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帝王福薄,可能任誰佔了這位子,老天爺都要他罰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我本慶幸能娶你陪你,得你之心,卻不料還是枝節橫生。
或許誰都是一樣,哪有什麼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的好事。
可我只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罷了。
博兒漸大,若能讓你回心轉意,這位子,不要也罷,總算對得起先人。
……
阿憶,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五月廿九。」
這篇是衛憶前世里看過的,縱如此,她也依然是淚流滿面。
自己的夫君是個悶葫蘆,她一向都清楚。
別看這人在朝堂上殺戮果決,端得是一把錚錚鐵骨。可是一遇到她的事,定會變得謹小慎微,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他與她交鋒時,總是小心翼翼,輕拿輕放。
而把他自己的位置,擺得很低,很低。
趙回從前偏偏就是這麼個性子,不管心裡再愛你,都只是暗地裡付出,從來不宣之於口,謀求什麼回報。表現得冷淡,最是吃虧不過。
如今的種種熱情,想來也都是被她逼得狠了,是不得已的反攻。
女兒家都敏感,胡思亂想最是有一套。
衛憶又是個被眾人寵壞的,哪能看懂趙回的背後殷勤。
本來自己如願嫁了給他,心中是歡喜極了的。
但時日久了,除了房中事能讓她隱隱感覺到那人情意,平日里都不見他噓寒問暖。最多每日使人送些玩意兒,甚至都比不上遠在宮外的兄長關心。那時衛憶以為他娶她,不過是因為生命中只接觸過她一人而已。
她心中早早地埋下了刺,被有心人看在眼裡,略施些小計,稍加挑撥,便一發不可收拾。
若是他能把朝堂上床第間睥睨天下的氣魄拿出來,哪怕霸道地闖她寢殿一回,與她好生地訴訴衷情——
以她愛他的心,是萬萬走不到這一步的。
是命運如此,要說起責怪,大概也只能歸咎於愛太厚重,攪亂了人的思緒,遮起了人的眼。
只願老天以後待有情人寬和些,別再萬般刁難。
&
衛憶收拾收拾情緒,略過好些章早已念過的愛意,去尋她想要找的東西。
其實有些事情早已浮出水面,那謎底已然呼之欲出。
「吾妻阿憶,希望你一切都好:
晚間我擬好了詔書,恰好今日是無藏大師進宮的日子,便在他處坐了一會兒。
他聽得我的心思,說了些荒謬事,我本是不該信的。但世間氣數,本就是玄之又玄,好似冥冥中有著牽引的手。而我私心裡,又是希望這一切能成真的。
沒有你在身旁,這河山無甚意思。
你對我的猜疑我也能猜到一二,就算大師所言是假,也沒什麼妨礙。此舉只要能安你心,也就值得了。
說什麼真龍天命,哪抵得上你一笑來得珍貴。
八月廿八。」
「吾妻阿憶:
昨夜子時小金子來尋我,我還是不信的,只當是巧合。
不過只要能見你一面,哪怕是站著任你打任你罵,也都值當得很。
如果早知道這樣就能讓你回到我身邊,還哪用黯然傷神。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順心事,上天要收去的這些條件,在我看來都只是過眼雲煙。
能讓我眷戀的,唯有你一人爾。
八月廿九。」
「吾妻阿憶:
你活潑了許多,心性也成熟了些。
從前你是不喜深王的,這幾日卻得了消息,說你借著番邦宴會,將他養留在了昭陽殿,你果然還是同兒時一樣善和。
近日事忙,能有個半大的孩子陪著你,逗你開懷也好。
回頭看看,像身處一場大夢。
好在這些日子都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八月三拾。」
…
「吾妻阿憶:
今夜裡因為阿玉和衛錦的婚事,你終於對我坦白了些許。
我心中雖然能大致猜到些你經歷過的情狀,卻沒想到原來我讓你如此傷懷苦惱過。
之前的怨天看來都是我一廂情願,得你冷落,都是我活該。
是我失察,讓賊人鑽了空子。
不過你這壞丫頭,還真是頭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若我沒猜錯,你日前也透露過,衛國公府之事往前的冷落,竟是因為疑心我與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糾纏不清,你可真是我的剋星。
六月飛雪還能有個著落地,我這冤卻是無處訴了,生怕你自責。
唯有一法,能解我心頭之恨,燃眉之急。
可你身子弱,怕你經不起房裡的懲戒,就是動作稍重些,時間稍久,我都怕傷著你。
等我們垂垂老矣,我的冤屈連著這些私房的密話,一定都要給你看看。
你欠我的,要用你的往後的生生世世還清。
帶著你回了昭陽殿,不期然地看見了你的眼淚。
得知你也同我愛你一樣愛我,此生再無憾事。
你現在睡得正香,我卻難以入眠。
一想到我沒在你身邊護你周全,刀割火燎般得疼。
對不起,我的阿憶,我欠你的,一定也盡數還你,還生生世世。
二月廿七,寒食前夜。」
「吾妻阿憶:
夜宴上出了些亂子,倒是給了我個替你出氣的機會。
儘早散了宴,一回來你便同我扯了些歪理,還想動搖我交糧的決心。
萬事都能依你,這事卻是不能的,我…」
到這兒的一行行,越發的沒臉沒皮了,實在是非禮勿看。衛憶抬起手臂抹掉留在頰邊的眼淚,雖說有些段落不忍卒讀,她心裡卻始終覺得甜蜜。
誰說君王不懂浪漫?
眼前這個,不僅懂得很,還十分的不正經。
一顆心,都系在她身上呢。
世上有個人愛你不是什麼罕見事,可貴的是愛得深,愛得遠。
看這手記時,衛憶不自覺地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等嘗到血腥味了才回過神來。她後知後覺地捂住唇角,低聲笑罵道:「獃子,原來你也會說這些甜言蜜語。諸如此類的,哪怕挑出半句來親口對我說了,我便是怎樣也值了。」
她越想越氣,不由地就念念有詞:「平日里盡裝出副疏離的樣子唬人,其實心燙得很,也不正經得很。」
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怨著自己。
是自己太笨,才沒能領會他清冷外表下的真心。
他早已將自己的情意雙手捧到了她面前,是她察覺的太晚。
那個一直在犯錯犯傻的人,是她。
衛憶現在,只想抱一抱趙回,躲在他寬闊的懷抱里大哭一場。
告訴他,她好愛好愛他。
愛得純粹,沒有摻半分假。